第284章生死與共
武烈侯帶着護軍府掾吏和五千虎烈軍将士縱馬飛馳,日夜兼程趕赴南陽。
沿途之上,南下災民的隊伍日漸稀薄,災民洪流已經沖離中原,這讓寶鼎暗自松了口氣,但想到未來一段時間自己要想方設法保證他們的生存,心情又是異常沉重,百萬人的生死就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進入南陽,轉入大道,寶鼎看到災民成群結隊,拖家帶口,艱難行進,但他們神色平靜,眼裏滿含着希望,他們知道在遙遠的南方,有一塊可以讓他們逃離死亡,可以讓他們繼續活下去的神秘樂土。
一路上,随處可見南陽地方軍将士在維持秩序。大道上的一個個驿站就是臨時救濟點,地方官吏和臨時征發的庶民們盡心竭力,給災民們提供食物、飲水、藥物和歇息之處。
“武烈侯回來了。”
将士們激動地高聲歡呼,地方官吏們紛紛上前迎接,庶民們則跪在道路兩旁翹首以待,期待着看一眼聲名顯赫的封君,而災民們更是匍匐在地,對這位拯救他們的君侯頂禮膜拜,很多人痛哭流涕,磕頭如搗。
“武烈侯,武烈侯……”歡呼聲此起彼伏,越來越大,漸漸如滾滾驚雷,響徹天地。
局面轉瞬失控,災民們從各個方向蜂擁而至,他們要感謝武烈侯的救命之恩,想親眼看一看這位拯救他們的封君,但他們更想問一問,他們的希望在哪,他們要走到哪一天才能停下來,他們何時才能返回自己的家園。
虎烈将士緊張起來,号角聲沖天而起。
荊轲、遏雲和東方無畏也是全力戒備,墨者劍士和黑鷹銳士更是把武烈侯團團圍住,唯恐出現意外。
寶鼎情緒激動,眼眶濕潤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傳令将士們,稍安勿躁,不要驚擾災民。”寶鼎對東方無畏大聲下令道,“黑鷹銳士前方開道,好言勸慰,不要有任何粗暴舉動。”
命令層層傳遞,但災民卻是呼嘯而至,歡呼聲震耳欲聾,大道因此完全堵塞,寸步難行,那些地方官員更是陷在洶湧的人潮裏,辨不清東南西北。
寶鼎苦笑搖頭,“怎麽會這樣?”
荊轲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你的傳奇就是最大的号召力。”
“那些人都造了什麽謠言?”寶鼎連連搖頭,意識到趙國爲了把災民趕出河北,中原人爲了把災民轉徙南下,不顧一切的大造謠言,而自己就是謠言的中心。
災民聚攏而來,人山人海,他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隻是聲嘶力竭地叫着吼着,“武烈侯,武烈侯……”
“怎麽辦?”趙高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場面,那驚雷般的呐喊聲就像千斤巨錘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讓他驚恐不安,大汗淋漓,“武烈侯,必須盡快沖出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寶鼎搖搖頭,果斷揮手,“都給我閃開。”
荊轲、遏雲、東方無畏大吃一驚,趙高更是失聲驚呼,“武烈侯,萬萬不可。”
這時唐仰的叫聲從後方遠遠傳來,“武烈侯,王離、烏重号角傳訊,災民正在沖撞戰陣,形勢萬分危急。”
“給我閃開。”寶鼎急了,手中馬鞭狠狠抽向擋在前面的東方無畏,“快點閃開,隻要讓災民見到我,形勢即可緩解。”
“武烈侯,絕無可能。”東方無畏夷然不懼,厲聲叫道,“除非你殺了我。”
“你個癡兒,我再不出去,虎烈軍迫不得已就要殺人了,你知不知道?”寶鼎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叫了起來,“你想看到這裏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嗎?你要陷我于不義之地?”
東方無畏楞了片刻,但想到自身職責所在,還是沒有動彈。
忽然,荊轲騰身下馬,兩步沖到了寶鼎的馬前,一把抓住了馬辔(pei)。這個動作讓衆人霎時醒悟過來。此刻武烈侯必須面對災民,爲了确保武烈侯的安全,近身扈從隻有舍命相護了。
遏雲二話不說,飛身下馬,與荊轲并肩而立,抓住了另一邊馬辔。
東方無畏苦笑搖頭,振臂狂呼,“銳士,前方開道。墨家劍士,請左右列陣,誓死護衛武烈侯。”這種情況下,武技高強的墨者劍士遠比全副武裝的黑鷹銳士更具戰鬥力。
黑鷹銳士、墨者劍士紛紛下馬,急速列陣,瞬間把武烈侯護在中央。
東方無畏猛地舉起鐵盾,長劍“嗆啷”出鞘,“長史,你左我右,盾劍相護。”
趙高俯身解下挂在戰馬上的鐵盾,同時右手拔劍,口中低叱一聲,戰馬急速貼近了寶鼎。
“幹什麽?”寶鼎看看兩人,冷笑道,“打仗嗎?”
“武烈侯,事關重大,你必須聽我的。”東方無畏怒目而視,大聲叫道,“你的生死不僅僅關系到這些虎烈将士,更關系到百萬生靈,我不能不這麽做。如果你要懲罰我,那就到江陵再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寶鼎氣往上撞,厲聲吼道,“給我退下。”
東方無畏理都不理,催馬貼上寶鼎,然後沖着前方高聲喊道,“先生,荊卿,我們走……”
寶鼎氣得面紅耳赤,舉起馬鞭就要抽過去。
“武烈侯……”趙高哀求道,“職責所在,請武烈侯寬容。”
寶鼎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怒火,“我命令你們,把盾劍收起來,給我掌旗。如果有人行刺,你們就拿自己的身體保護我。”
東方無畏毫不猶豫,收起盾劍,戰馬卻貼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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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裏,武烈侯出現了。
一隊銳士前方開道,兩人牽馬,兩位掌旗跟随兩側,兩隊劍士左右跟進。武烈侯全身甲胄,手中馬鞭高高舉起,在空中連連揮動。
“武烈侯,武烈侯……”
歡呼聲霎時突掀狂瀾,驚天動地,這一瞬間天地都爲之顫抖。
寶鼎熱淚盈眶,他猛地高舉雙手,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我以生命發誓,我們一起南下我們患難與共我們生死與共”
他的叫喊聲淹沒在地動山搖般的歡呼聲裏,但荊轲聽到了,遏雲聽到了,銳士和劍士們聽到了,他們熱血沸騰,用盡全身的力氣吼了出來,“我以生命發誓,我們一起南下我們患難與共我們生死與共”
趙高揮動戰旗,命令身後的虎烈将士們把武烈侯的誓言傳遞四方。
誓言聲聲傳遞,如層層大浪,在空中掀起陣陣驚天波瀾。
“我以生命發誓,我們一起南下我們患難與共我們生死與共”
武烈侯的誓言席卷大地,猛地沖擊着災民們的心靈。上天抛棄了他們,王國抛棄了他們,大王抛棄了他們,但武烈侯拯救了他們,武烈侯以生命發誓,與他們生死與共。武烈侯賜予了他們生命,武烈侯給了他們希望,武烈侯就是他們心中的上天。
這一刻,災民們爆發了,他們身體裏的血液沸騰了,他們放聲狂呼,他們在大道上飛奔,他們要追随自己的上天,他們要追求自己的希望。
人流開始湧動,如咆哮洪水,滾滾而下。
銳士在人潮中奔跑,荊轲和遏雲牽着戰馬在奔跑,虎烈騎軍如同漂浮在洪流中的巨舟,在波濤的推動下揚帆前進。
洪流越來越龐大,災民越來越多,沒有人願意放開自己的希望,所有人都在呐喊中彙入洶湧澎湃的南下大潮,于是大道上形成了波瀾壯闊的一幕,天上的雲在飛,空中的歡呼聲在飛,地上的洪流在飛,生命在此刻彙聚,一起飛向心中的樂土。
“跟着我……緊緊跟着我……随我殺出一條活路……”
寶鼎嘶啞的吼聲回蕩在天地之間,猛烈沖擊着蒼茫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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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民們的恐懼随着武烈侯的出現,随着武烈侯的誓言而煙消雲散,南下轉徙的速度驟然加快。
寶鼎想早日趕到江陵,想離開這股滔滔洪流,但這股洪流每時每刻都在擴展,他們緊緊裹挾着自己的希望,他們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希望,寶鼎和虎烈将士無奈之下隻好與災民一起南下。
拖延在中原的災民聽到這個消息,再不猶豫,甩開大步,日夜追趕。已經抵達荊宛的災民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的恐懼一掃而盡,飛速趕赴大江。而追随武烈侯的災民更是越來越多,短短數天内,竟然聚集了幾十萬人,轉徙南下的隊伍綿延幾十裏而不絕。
武烈侯在焦慮中抵達宛城。進城是絕無可能,就連會見南陽官員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昌文君熊熾帶着守相兩府官員在黑鷹銳士的保護下,大汗淋漓地擠到了路邊一座小山坡上,總算看見了風塵仆仆的武烈侯。
山坡下的大道上,災民洪流洶湧而過,所有經過山坡的災民看到武烈侯的大纛,都知道他就在山坡上看着他們,無不激動地縱聲呐喊,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沒有一刻停息。
昌文君和兩府官員被眼前這聲勢浩大的一幕所震驚,第一次認識到武烈侯已經擁有了驚人的影響力和号召力,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從當前形勢看,這顯然不是一件好事,因爲西南策略在很多官員的眼裏不過是個權宜之策,甚至可以說是個騙局,其主要目的不是救助災民,而是轉嫁災難。武烈侯爲了把災民騙到江南,動用了一切非常手段,現在災民擁戴他,是因爲武烈侯給了他們希望,一旦這個希望破裂,後果可想而知,憤怒的災民不但切齒痛恨武烈侯,更會大量死亡,而這種恐怖的死亡将給武烈侯的聲譽帶來緻命打擊,他極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永遠困于西南。
昌文君和兩府官員拜見了武烈侯,詳細禀報了東南局勢。救助和轉徙災民是東南目前最重要的任務,雖然準備充分,但對災民的數量和轉徙速度估計不足,再加上災民本身對南下非常恐懼,而東南庶民對這些災民也非常排斥,導緻東南局勢一度危急,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沖突,造成了人員死傷。
“糧食還能維持多久?”這是寶鼎最關心的問題。
“南陽的糧食還能維持大半個月。”昌文君說道,“好在墨家正在各地發動義捐,募捐的糧食和物資正在源源不斷運到東南,樂觀估計,應該可以維持到秋收。”
“巴蜀的糧食呢?是否已經運抵江陵?”寶鼎追問道。
巴蜀的糧食不僅僅用來救助災民,還要用來攻打長沙和遠征西南,所以它直接關系到西南策略的成功與否。
“巴蜀正在全力運送。”昌文君稍加遲疑後又說道,“巴蜀商賈大都存有餘糧,雖然我們派人多次聯系和商讨,但他們不斷加價,并且乘機囤糧,導緻糧價飛漲。”
寶鼎臉色頓沉,冷聲問道,“琴氏家主還在鹹陽?”
昌文君搖搖頭,沒有說話。
“隗氏已經位極人臣了,還想怎麽樣?”寶鼎的聲音愈發冷森,“我憎惡貪得無厭的人。”
昌文君急忙搖手,“西南策略是否如你所願,關鍵在于巴蜀的支持。”
熊熾心裏很清楚,這次武烈侯在與秦王政的對決中雖然全面勝出,但武烈侯并沒有拿到任何好處,好處都給熊氏和隗氏了。熊氏在王統上赢得了先機,隗氏則獨攬相權,巴蜀人算是崛起了。武烈侯冒着生命危險與秦王政對決,事後又非常慷慨地把勝果給了熊氏和隗氏,都是爲了實施西南策略。假如西南策略失敗,熊氏當然有所損失,但隗氏卻是毫發不傷,相反還能從中獲益,所以巴蜀人在這個關鍵時刻可能會逼迫武烈侯給予他們更多的好處,而這顯然觸犯了武烈侯的底限。
昌文君這句話讓寶鼎更爲惱怒,他不屑地撇撇嘴,發出一聲冷笑。
“守相已經先期南下江陵,我也要馬上離開,南陽就完全托付給昌文君了。”寶鼎躬身爲禮。他是南陽的封君,甘羅是南陽的守相,這兩人都跑去西南了,把南陽這一大攤子事都丢給了昌文君,于情于理都要表示一下謝意。
“熊氏更要感謝武烈侯。”昌文君言辭懇切地說道。
年前他接受了武烈侯的勸谏,留在了東南,而昌平君現在也到了中原,雖然兩人都是輔佐角色,但實際上卻掌控地方大局,熊氏外戚等于把自身的實力由京都轉到了地方,這完全符合急流勇退、韬光養晦的策略。
從表明上看,随着華陽太後的薨亡,熊氏外戚急劇沒落,而罪魁禍首就是武烈侯。正是武烈侯的一系列謀劃,把昌平君和昌文君先後趕出了鹹陽,但鹹陽中樞都知道,武烈侯這一系列舉措事實上是保存了熊氏外戚的實力。隻要熊氏外戚實力依舊,那麽未來無論是确立王統還是重返中樞,熊氏都能進退自如。
熊氏外戚當然不想輕易離開鹹陽,但武烈侯太厲害,威逼利誘,利用華陽太後的辭世和公子扶蘇的出鎮中原,硬是把熊氏外戚拉出了鹹陽。既然離開了中樞,熊氏外戚也不得不接受事實。昌平君和昌文君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一放下來,再擡頭看看局勢,眼前豁然開朗,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不管是昌平君還是昌文君,現在都無意與武烈侯對抗。合作則雙赢,既然如此,當然全力合作。至于将來是不是反目成仇,那不是現在要考慮的問題。
昌文君的這句話就是對武烈侯的承諾,在武烈侯經略西南之際,熊氏會調集中原和東南兩地的全部力量予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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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帶着趙儀和溥溥也趕到了城外。
寶鼎跪别母親。白氏手指山坡下的災民,問道,“你聽到了自己的誓言嗎?”
寶鼎鄭重點頭。
“你要實現自己的誓言,你要救活他們。”白氏神情嚴肅,語氣決絕,“如果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你就不要回來了,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兒子變成殺人屠夫。”
寶鼎呆了一下,然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兒子謹遵母親之命。”
趙儀跪在寶鼎身邊,淚如雨下。
寶鼎握住趙儀的手,對白氏說道,“母親,我要帶她一起走。”
白氏眼圈突然紅了,顫抖着聲音說道,“你沒有信心?”
“母親,西南之行,缺了她不行。”
白氏蓦然醒悟,“你要她去夜郎?”
“西南之戰,我必須得到夜郎人的幫助才有勝算。”寶鼎苦笑道,“我曾寄希望于琴氏家主,但她……”寶鼎搖搖頭,望向趙儀,“我現在隻能指望她了。”
“她從未去過夜郎。”白氏有些慌亂了,“即便你要她去夜郎,也必須有琴氏家主相陪。”
“她至今還在鹹陽。”寶鼎歎道,“有大匠陪同,我估計也能達到目的。”
白氏上前把趙儀摟進懷裏,又是心疼又是擔心,“你真狠,竟然連自己的妻子都不放過。”
寶鼎垂首無語。
“母親,我願意去。”趙儀哭道,“爲了救活我的國人,我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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