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臨,寒風呼嘯。
趙國大将軍李牧的特使荊轲匆匆趕到大梁拜會武烈侯公子寶鼎。
趙國的局勢就如先前所推測,代北災民在得到糧食和藥物的緊急援助後,度過了災後最可怕的一段時間,災民們活下來了,而趙國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守住了代北和雁門兩個郡,勉強保住了王國的北疆,但随着冬天的來臨,代北的形勢并沒有任何起色,邯鄲爲了救助災民和進行恢複建設,不得不投入大量的财力和物力,由此導緻趙國的财賦狀況急劇惡化,邯鄲朝堂上的矛盾也因此白熱化。
相國郭開和大将軍李牧從代北大地震開始,政見上便有了根本性分歧。郭開要放棄代北,舍小存大,以放棄代北來赢得王國的生存;李牧要堅守代北,不論代北出現何種狀況,都要不舍不棄,以此來凝聚民心,誓死衛國。将相之間的矛盾公開化,将相因此失和,而持不同政見的文武大臣們追随兩人之後,逐漸形成兩大派系,邯鄲的權力争鬥也進入高氵朝。
不論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如何明争暗鬥,代北的冬天到了,風雪正在将臨,擺在邯鄲君臣面前最殘酷的現實是,必須想辦法幫助代北的災民度過嚴冬。
齊燕楚三國的救援物資雖然有多有少,但三國本着道義和盟約,還是搶在嚴冬之前把援助送到了趙國。燕國距離代北最近,在李牧的幹涉下,救援物資直接送往災區,而齊楚兩國的救援物質卻被邯鄲毫不猶豫地扣留了。
趙王、相國郭開、副相春平君和部分大臣取得了一緻意見,考慮到目前中土局勢和邯鄲财賦現狀,重建代北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所以趙王親自書告李牧,希望他從實際出,趁早把代北災民整體撤到河北。災民的安置邯鄲已有周全考慮,一部分進軍隊,一部分做随軍民夫,還有一部分老弱則就近在各郡縣的作坊裏幹活。邯鄲承諾,絕不讓代北人餓死在河北。
李牧堅決拒絕。代北人大部分不是漢人,而是以半遊牧半農耕爲主的北虜諸族,包括樓煩、林胡、白狄等大小十幾種,他們一代代栖息在代北廣袤的山川草場,代北就是他們的家。現在僅僅因爲一場地震,邯鄲就逼着他們離開家園,遷徙河北,這怎麽可能?這道命令一旦公開,代北軍裏的北虜将士肯定人心惶惶,最終有可能導緻這些将士整體潰逃。他們逃回了代北老家,爲了逃避邯鄲的追殺,必然要帶着族人投奔匈奴或者秦國。邯鄲此舉無疑是罔顧大局,置趙國存亡于不顧,李牧是萬萬不能答應。爲此他親自趕到邯鄲,向大王和朝中大臣詳細解說其中的利害關系。
但是,邯鄲已經不信任李牧了。
秦國的武烈侯公子寶鼎憑什麽答應無償救助代北?他又拿什麽說服了鹹陽允許他把糧食和藥物送到代北?秦國已經因此獲得了道義上的贊美,秦王政更是因此成爲仁義之君。這或許可以做爲一種解釋,秦國和秦王政在用糧食和物資換取“仁義”之名,同時離間趙國君臣,置李牧于死地,爲秦國攻打趙國掃清障礙。
這就是公開的離間計。李牧在說服趙王與秦國議和尋求援助的時侯,已經把秦國的“離間”之意說明了。趙王和相國郭開等大臣也同意這種見解。當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公開的離間計的時侯,它還有離間的作用嗎?當然有,若想讓這個公開的離間計失去作用,趙王和邯鄲的權貴們必須絕對信任李牧的忠誠,而李牧本人更要對趙國和趙王絕對忠誠。
但問題的關鍵是,誰敢保證李牧的忠誠?誰敢保證趙王和邯鄲權貴們絕對信任李牧?邯鄲和代北的矛盾由來已久,積怨甚深,彼此的信任本來就十分有限,現在當趙國需要他們彼此絕對信任的時侯,這種信任從何而來?
邯鄲知道這是離間計,偏偏又無法信任李牧的忠誠,這導緻彼此間的隔閡更深,信任度更低。邯鄲曾派使者趕赴鹹陽議和,但被鹹陽拒絕了,鹹陽隻接受李牧與武烈侯之間的和約,也就是說,在鹹陽眼裏,趙國隻有李牧有資格與秦國談判。李牧是趙國的武安君,和他同一級别的是秦國的武烈侯,所以這兩個人代表秦趙兩國議和足矣。
鹹陽這種無視邯鄲的輕蔑态度深深刺激了趙王和邯鄲權貴,也是邯鄲決意扣留救援物資,放棄代北,遏制李牧實力展的直接原因。
李牧在邯鄲一無所獲,不得以再派荊轲急赴中原求助。
寶鼎看完李牧的書信,又聽完荊轲的講述,最終隻能報以苦笑,“荊卿,我在簽訂和約之前已經對你說過,我隻能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代北維持到初冬。原因你也知道,我剛剛拿下中原,我要在中原常駐十萬到二十萬大軍以平定叛亂,維持穩定。這麽多的軍隊需要糧食和衣物,其數量之龐大相信你也清楚。”
荊轲隻是抱着一絲希望而來,聽到寶鼎這句話,他雖然非常失望,但也在預料之中。他搖了搖頭,黯然苦歎。
“秦國給代北的救助,全部出自中原。”寶鼎繼續說道,“一部分是巨商富賈們的囤積所有,這屬于個人捐贈。還有一部分由官府調撥,基本上都是此次大戰的繳獲所得。我能拿出來的都拿出來了,粗略估計,僅糧食就足夠三十萬人吃一個月。”
“武烈侯的慷慨必将得到代北人的厚報。”荊轲無言以對,羞愧不安。
此次代北大地震,實際運到災區的救助物資基本上來自秦國,燕國的支援很少,邯鄲也就象征性地調撥了一些糧食,不過邯鄲随後就把齊楚兩國的援助物資全部扣留了,這直接導緻代北人無法度過嚴冬。秦國實際救助代北的就是武烈侯,而鹹陽不出一粒糧食就獲得了“仁義”的美名,某種程度上鹹陽是在乘機消耗武烈侯的實力。這一點李牧當然清楚,寶鼎才是真正的“仁義”,此刻再度向他求助,确實是強人所難。
像代北大地震這樣的災難,僅靠一個中原地區的力量實施救援,肯定是力不從心,所以李牧在信中暗示,希望武烈侯能說服鹹陽從關西調撥一些糧食衣物予以支援。
“我有我的難處。”寶鼎說道,“鹹陽像邯鄲一樣複雜。幾個月來,我與鹹陽不斷妥協,做了很大讓步,我已經沒有再次讓步的餘地了,所以,請你回報李牧,我實在是無能爲力。”
荊轲咬咬牙,突然翻身跪倒,悲聲哀求,“代北正在下雪,代北人饑寒交迫,生命垂危。請武烈侯務必施以援手,救救代北數十萬無辜生靈。”
“荊卿快起來。”寶鼎急忙俯身攙扶,“我能力有限,你即使逼我,我也是愛莫能助啊。”
荊轲堅決不起來,他一把推開寶鼎,以頭磕地,“咚咚”作響。寶鼎再度把他抱住,看到他額頭滲血,心中不禁一軟,脫口問道,“李牧是否還有讓步的餘地?”
荊轲愣了一下,意識到寶鼎終于松口,心中頓時狂喜,急切問道,“請武烈侯明言?”
寶鼎請荊轲坐好,自己則負手在帳内來回走了幾步,整理好思路,然後說道,“中原實在是拿不出糧食了,正如李牧所說,現在唯一能拿出糧食的大概也隻有關西了。關西有糧食儲備,如果大王同意救助的話,倒是能解代北的燃眉之急。”
“計将何出?”
“我給李牧兩個選擇,留人還是留地。”
荊轲疑惑不解,“武烈侯能解釋一下嗎?”
“如果李牧要留人,那就拿地換糧食,把雁門郡送給秦國。反之,如果李牧要留地,那就讓災民即刻南下太原。災民到了太原,肯定能得到鹹陽的救助。”
荊轲吃驚地望着寶鼎,心中驟感窒息。
這兩個條件中的任何一個對李牧來說都無力承擔。留人就要割地,這和邯鄲的要求差不多。代北軍主力來自雲中、雁門和代北三郡。如今雲中給匈奴人搶去了,雲中人退到了雁門和代北。如果再把雁門給秦國,那三郡的人都擠在大地震之後的代地廢墟上,試問還有多少人會忠誠于趙國?無疑,災民第一個要投奔的對象就是秦國。代北人全部逃到秦國,保全了性命,那麽代北軍還會爲趙國作戰嗎?當然不會了。
留地就要放人。此策等同于前策,代北人大部分逃往秦國,代北之地實際上也就成了秦國的囊中之物。不過此策唯一可取之處是基本上滿足了李牧的意願,既把代北人救活了,又把代北之地保住了。至于代北軍的軍心問題,那隻能暫時放一放,這個冬天肯定是顧及不上了。
荊轲想了片刻。李牧走投無路了,隻能在武烈侯提出的兩個計策中選擇一個,這是毋庸置疑的事。
“武烈侯傾向于何策?”
“無論割地還是放人,對李牧都不利。”寶鼎說道,“既然都不利,那倒不如割地存人,先把手裏的軍隊穩住,這才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如果代北軍潰散,李牧拿什麽與邯鄲對峙?”
放人就等于亂軍,而軍隊是李牧的本錢,所以人絕不能放,那自然就是割地存人了,但李牧敢向邯鄲提出割地換糧的奏議?本來他和邯鄲的矛盾就已經激化了,現在爲了代北那塊廢墟之地,李牧竟然要割讓國土,那等同于賣國,豈不正好給了邯鄲殺人的借口?
李牧不能拿出割地存人的奏議,而邯鄲卻在逼他放棄代北,于是,這裏面可以活動的範圍就大了。比如說,李牧在表明上答應放棄代北,把代北人都集中到代郡一地,背地裏卻與武烈侯做交易,把雁門郡完整地交給秦國,以此來換取糧食。
此事必須做得機密,李牧和武烈侯必須要有默契,否則李牧完了,那麽,是武烈侯先行撕毀和約,兵進雁門,還是李牧先答應邯鄲的要求,從雁門撤人?
“武烈侯是先行還是後進?”荊轲問道。
“對我來說無所謂,我肯定可以拿到雁門。”寶鼎說道,“但對李牧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先撤,等于向邯鄲低頭,可以改善他和邯鄲的關系,但如果等到秦軍兵臨城下了再倉惶後撤,邯鄲就可以誣陷他裏通外國。”
荊轲對寶鼎大爲敬佩。武烈侯光明磊落,當世傳奇。他和李牧是敵人,但爲了救助代北災民,他竟然一次次爲李牧排憂解難,一次次爲李牧的利益殚精竭力。這樣的人,才真正擔當得起“仁義”兩個字。
“那你對鹹陽怎麽說?”
“我要是對鹹陽說了,那李牧丢掉的就不僅僅是雁門,連代郡都保不住。”寶鼎笑道,“你以爲鹹陽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荊轲不解地望着寶鼎。
“李牧從雁門撤人,匈奴人難道一無所知?難道匈奴人就不想趁此機會占據整個代北?”
荊轲略一思索,旋即恍然大悟。
代北三郡,雲中在西,雁門在中,而代郡位于東方,與燕國的上谷郡接壤。目前匈奴人正在雲中一線虎視眈眈地盯着雁門。李牧一旦從雁門撤出,匈奴人勢必随後殺進。
匈奴人的大軍聚集在雲中大黑河一線,縱馬飛馳兩天就能殺進雁門郡。秦軍要先從晉陽趕到注句要塞,再從注句要塞直殺雁門治府善無城,這樣在時間上就落後于匈奴,也就是說,就算李牧暗中幫忙,把城池交給秦軍,秦軍和匈奴人也要展開一場激戰。
秦國爲了在代北立足,必然要占據雁門,要不惜代價擊敗匈奴人,這樣他們就需要得到代北災民的幫助。李牧現在隻能靠秦軍阻擊匈奴人了,否則他連代郡都守不住,于是他會默許代北災民幫助秦軍。代地災民太多,先期又受了秦國的救助,這時候看到秦國人進了雁門,必然大量投奔以尋求食物。
如此一來,秦軍殺進了代北,對趙國和匈奴人形成了更大範圍内的夾擊,由此進一步确立了戰略上的優勢。李牧則守住了代北最後一塊地方。而代北災民獲得了生存的機會,他們在幫助秦軍的同時也幫助了自己,他們得到了秦國的救助,也守住了自己的家園。
這是有利于各方的一個計策,而武烈侯隻要把這個計策告訴太原的上将軍王翦即可,剩下就是王翦的事了,拿下雁門郡挺進代北的功勞将由老秦人獨占。但武烈侯如果把這個計策告訴鹹陽,那殺進代北的恐怕不是三萬北疆軍,而是北部軍的全部主力。調集整個北部軍主力就要緊急征調北部郡縣軍隊,此策的機密性随即蕩然無存,而結果和武烈侯所要達到的目标也截然不同。
“武烈侯好計策。”荊轲激動地說道,“我連夜返回邯鄲,請大将軍定奪。”
“李牧讓步的餘地有多大?”寶鼎再一次問到同樣的問題,“時間緊張,假如你有把握,确定李牧能接受此策,我将以最快度密告上将軍王翦,請他即刻做好進入雁門郡與匈奴人作戰的準備。”
“臨行前大将軍曾說過,他隻求代北人能夠活下去,即便要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寶鼎笑了起來,“如此甚好。請告訴大将軍,此事宜早不宜遲。隻要年前秦軍擊敗了匈奴人,代北可定。”
荊轲躬身緻謝,“代北事了,我就辭别大将軍,到中原來爲武烈侯效命。”
“荊卿言重了。”寶鼎笑道,“我願與荊卿一起共創大業。”
“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荊轲說道,“聽說有人要刺殺你,新年前後你務必要注意安全。”
寶鼎笑着點點頭,“我也聽說了。韓魏兩國有不少流亡貴族招攬了一些任俠死士,誓要取我的人頭。我身邊衛士如雲,還有墨者劍客,想殺我恐怕很難啊。”停了一下,他問道,“策劃者是不是張良?”
“黑冰當真無所不在。”荊轲感歎道,“既然你連主謀者都一清二楚,想必也早已有了對策。”
“楚國項氏的實力在淮河以北還是非常強大,張良和張耳等人有項氏的幫助,實力不容小觑。”寶鼎皺眉道,“殺我或許不易,但殺我的手下還是綽綽有餘。張良這個人謀略出衆,極其不好對付。”
“武烈侯曾有機會殺了他。”
寶鼎沒有說話。自己何嘗不想殺張良,但時機未到。張良矢志複國,窮盡大半生的精力謀劃了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刺殺,這樣的人,在别人看來必欲殺之而後快,但在自己看來,卻是大有作用。将來利用好了,可是一把鋒利的“暗器”。
“張良從沒給我殺他的機會。”寶鼎說道,“過去殺不了他,将來想殺他就更難了。”
荊轲略略皺眉,正想說話,寶鼎卻搖手阻止了,“你不是刺客,我也絕不允許你做刺客。你我從見面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命運因你而改變,而你的命運也将因我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