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庸把對秦王政的畏懼也告訴了寶鼎。
寶鼎坐在案幾後面,陷入沉思。他現在靜坐沉思的時間越來越多。
進入中原之後,除了要窮盡心思對付鹹陽外,還要投入巨大精力應對東方局勢。韓魏兩國提前滅亡,秦國已經确立橫掃中土的優勢,這迫使趙齊楚燕四國不得不聯手抗秦。曆史改變了,形勢也變了,未來的統一大戰怎麽打,未來的統一之路怎麽走,對寶鼎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
他是天才嗎?他不是天才,不過占了穿越的便宜而已。現在這種優勢越來越少,接下來就要靠他自己的努力在這個時代開創一番事業了。前世他夢想做個人上人,今世已經成爲現實,老天眷顧他,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給了他一個高起點,做大事更容易了,但他有沒有能力做大事,創一番偉業?
寶鼎有個本能的想法,今世若想功成名就,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最大的對手就是秦王政。曆史上秦王政自華陽太後薨亡便強勢崛起,在其後二十多年的執政時間裏牢牢控制着中樞,決定着大秦國策的走向。他把“君主集權”揮到了極緻,但物極必反,他親手創造的輝煌又被他親手葬送。寶鼎認爲自己這一生要做的事就是壓制秦王政。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任務。
臣子壓制君王,撇開違背禮法不說,單從實力上來判斷,就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除非這位臣子的實力已經淩駕于君王至上,但在這個時代,臣子實力淩駕于君王之上卻是屢見不鮮。在這個大争之世,從春秋到戰國,從三家分晉到田氏代齊,臣子把所有能幹的事都幹了,包括弑君自立,都幹了。
政治決定了時代特色,而時代特色又影響着政治走向。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寶鼎認爲自己可以在實力允許的基礎上爲所欲爲。隻有自己想不到的,沒有自己做不到的,隻要想到就一定可以做到。不就是遏制秦王政對絕對權力的攫取**嗎?爲什麽秦王政拿到了絕對權力?因爲他沒有對手。現在自己要做他的對手,那麽一切就變得簡單了。
要做秦王政的對手就需要比秦王政更爲龐大的實力。拿下中原是積累實力的第一步,拿下趙國可以讓寶鼎的實力再度飛躍,但與此同時,随着秦軍在統一戰場上高奏凱歌,秦王政的個人威信也是突飛猛漲,形勢對寶鼎來說非常不樂觀。
秦王政讓熊庸感覺畏懼,那足以說明秦王政在秦軍拿下中原後氣勢更爲強悍,對權力的**也更爲強烈。
“你打算何時完婚?”寶鼎忽然問道。
熊庸沒想到寶鼎沉思一番後,竟然關心起他的私事,不禁莞爾笑道,“武烈侯打算何時迎娶公主?”
“我要到加冠禮之後。”寶鼎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都二十好幾了,也不怪太後如此急切。”
熊庸興味索然地搖搖頭,“我無所謂,早一點遲一點都行。”
“那就早一點,如何?”寶鼎問道。
熊庸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有心推诿,但看到寶鼎神情嚴肅,話到了嘴邊竟然說不出來了。自攻克大梁後,熊庸對寶鼎也是心生懼意,這種感覺不僅他有,軍中一些老将同樣如此。寶鼎僅僅利用大河之水便拿下了大梁,不曾浪費一兵一卒,這太神奇了。神奇的戰績代表寶鼎具有無所不能的力量,是一位無可匹敵的強者。面對高不可攀的強者,普通人當然畏懼,而從心底湧出的無力感更是讓人頹喪。
熊庸無奈點頭。
“過年前,先把家裏的女人娶了。”寶鼎說道,“雖然不過是個儀式,但對于女人來說,尤其是給你生了孩子的女人來說,很重要。”
熊庸心裏泛起一股暖意,沖着寶鼎躬身緻謝。
“年後就大婚。”寶鼎說道,“你在前,章邯在後,正月裏把婚禮辦了。”停了一下,他又說道,“你父親肯定會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父親能長居南陽。”
“長居南陽?”熊庸略感吃驚,一時沒有理解寶鼎的意思。
“既然隐退,那就遠離朝堂,留在鹹陽反而會引來無數麻煩。”寶鼎說道,“年後你要進軍隊,章邯也要進軍隊。你們都随我在中原,那南陽就無須守、相分治。我會上奏鹹陽,由甘羅出任南陽守相,兼領兩府。還有魏起,既然他打算留下來,那當然在中原負責建設大學府。至于南郡郡守的人選,我相信太後和昌平君會有妥善安排。”
“我們都在中原,無力顧及南陽和南郡,但兩郡事務繁忙,尤其農耕、工商等方面的合作将在明年全面展開,急切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坐鎮宛城,以便協調兩地諸府。你父親是最合适的人選。我想盡力說服他,同時也希望你能與他握手言和,幫我把他留下來。”
寶鼎避重就輕,沒有說明留下昌文君熊熾的真實原因,但熊庸估猜到寶鼎是爲了自己能夠以最快的度得到楚系的認可。
其實熊庸隻猜對了一半,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寶鼎擔心秦王政在老太後過世後以雷霆手段控制地方郡縣,把南陽和南郡搶去了。楚系一旦失去對自己根基之地的控制,接下來不但楚系地方官員會遭到打擊,寶鼎也将陷入很大的被動。他在南陽和南郡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假如秦王政把這個兩個郡縣的控制權搶去了,蓼園的損失之大可想而知。
在老太後沒有辭世之前,把昌文君熊熾請到南陽,利用他的楚系力量進一步鞏固南陽和南郡,然後再由他與寶鼎在中原遙相呼應,那秦王政再想下手就頗爲困難了。地方上有像昌文君這樣的顯貴在背後操控地方局面,地方上的楚系官員肯定會抱成一團,不至于因爲老太後的辭世而驚慌失措,任由鹹陽摧枯拉朽乘虛而入。
熊氏雖然在爲老太後辭世之後的政局做準備,但熊氏盲目自大,自視甚高,除了有限的幾個人對未來局勢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外,很多熊氏子弟至今還沒有任何危機感,甚至還有人抱怨老太後,認爲她在死之前應該多拉一些熊氏子弟上位,而不是一味忍讓妥協以至于讓鹹陽壓制熊氏子弟。
“我試試看吧。”熊庸對自己父親當年的寡情薄義始終耿耿于懷,他不想與這位父親有過多接觸,所以勉爲其難地敷衍了一句。
“不是試試看,而是要盡最大的努力。”寶鼎加重了語氣,“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太後随時可能離開人世,我們必須加快布局的度,否則後果難料。”
熊庸覺得寶鼎過于小心了,正想辨駁兩句,忽然想起秦王政那雙淩厲的眼睛和那股令人畏懼的霸氣,心中暗自驚凜,武烈侯是不是同樣畏懼大王?否則何至于一直對大王警惕萬分?
“你想在中原新軍裏出任何職?”寶鼎轉移了話題。
熊庸遲疑不語。他在南部軍裏是軍侯,到了南陽做郡尉,這已經升了一大級。這次在中原戰場上立下大功,爵升左庶長,按照這個爵位,可以出任軍中的都尉或者裨将。都尉和裨将都是統軍将率,但以爵分級,爵高的裨将甚至可以出任軍隊副統率。
中原建十萬常備軍,這在大秦曆史上是次,所有各方勢力對軍中将率的位置争搶得十分厲害,大家都想在未來的統一大戰中分得戰績,而戰績意味着權力和财富,因此任何人都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熊庸是熊氏直系子弟,按道理可以獲得一個統軍将率的位置,但楚系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擴大軍中勢力的機會,當然想盡可能多搶一個位置。熊庸現在是南陽郡尉,如果武烈侯要把他放進軍隊,這個名額理所當然由武烈侯解決,楚系因此可以多占一個重要位置。
熊庸不知道武烈侯這句話的意思,不敢亂接。這句話接好了,楚系可能在新軍裏就多了一個高級将率。
這次兵制變革上至國防策略下至軍隊編制,都有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常備軍的擴建和常備軍軍隊編制的變革,更是讓武将們欣喜若狂。不要小看新軍一個将率的位置,即便是軍侯,現在的爵位也高達八級公乘爵,這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職業軍人和兼職軍人的待遇果然有天壤之别。
中原常備軍十萬,置左右前後中五軍。每大軍設正副統率。大軍下轄左右兩軍,左右正副裨将爲統率。每軍下轄五部,每部轄五曲。每部設正副都尉,每曲設正副軍侯。
都尉是高級武官職的最低一等,爵位一般是九等五大夫爵或者十等左庶長爵。在大秦軍隊的原編制裏,都尉一般統領一萬大軍左右,所以軍中武将能做到都尉一級那就相當不錯了,一般回到地方上至少也是個郡尉。
現在武烈侯奏請鹹陽擴建常備軍,修改常備軍編制,取消了二五百主這一級,如此一軍就有了十個正副都尉,十軍就是一百個正副都尉。以大秦的軍力,目前傾盡國力大概可以出動五十萬左右的軍隊,滿打滿算也就五十多個都尉。但常備軍一擴建,編制一改,僅中原十萬大軍就有一百個都尉,這對大秦官僚來說意味着什麽?升官加爵的機會啊,到哪找這樣好的機會?錯過這個機會,再想升官加爵就要靠實打實的戰績了。
不過這是建軍隊,而且還是職業軍隊,進入常備軍的前提必須是精銳,是在戰場上打過仗流過血的人。對武将的要求就更高了,必須要有一定的功勳積累,否則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有。這個條件非常有利于那些長期遭到壓制的中下級武官,而那些文官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機會擦肩而過了。不過他們也不是沒有升官加爵的機會。大秦拿下中原,建三個郡,需要大量官員,這些官員就是從鹹陽和各地臨時征調和提拔的。所以說,隻要秦軍在統一戰場上不斷取得勝利,不斷開辟新郡縣,那麽無論是武将還是文官,不論是武夫還是士子,都有升官加爵改變命運的機會。
武烈侯是兵制改革的始作俑者,爲了讓這項改革得以實現,可謂殚精竭慮絞盡腦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鹹陽中樞廷議通過。這件事看上去武烈侯在政治上獲勝了,但其實功勞卻給秦王政和鹹陽中樞搶去了。現在到各大軍營去聽聽将士們的議論,有誰知道這是武烈侯的獻策?除了極少數知道内情的統率外,其他将士都高呼大王萬歲,都把這一功勞記在了秦王政的頭上。的确,最終把利益送給将士們的是秦王,大家當然念着秦王的恩德,把秦王像神一樣的供奉着。
秦王政對此當然一清二楚。無論武烈侯在中原幹出多大的成績,一大半功勞都是秦王的。秦王吃肉,中樞大臣們啃骨頭,輪到武烈侯也就剩下一口湯了。這就是現實,武烈侯也無力改變,所以目前他還不具備與秦王政抗衡的實力,他未來的路還非常漫長。
“如果你沒有想好的啊,我的建議是,到我的護軍府任職。”寶鼎看到熊庸遲疑不語,于是主動說道,“護軍府一萬騎軍是秦軍精銳中的精銳,将來在戰場上必定大有做爲。曝布是虎烈軍的統率,你和烏重爲副,你看如何?”
熊庸略顯驚色。武烈侯的意圖很明顯,要不遺餘力地幫他建功。由此也看得出來,武烈侯對熊氏的未來很不看好,竟然連新軍都不讓他去了。秦王政要打擊楚系外戚,當然不會放過軍中的楚系将領。此舉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保護熊庸,以免熊庸受到波及。武烈侯和護軍府對秦王政來說很重要,這畢竟關系到統一大業,隻要秦王政不對武烈侯下手,那麽熊庸自然安全。
“感謝武烈侯的信任。”熊庸一口答應下來。進虎烈軍,在武烈侯的麾下作戰,現在恐怕是很多年輕将領的夢想。熊庸也不例外,他本性不喜歡在權力場上勾心鬥角,他更喜歡在戰場上酣暢淋漓地浴血厮殺。
“鹹陽對新軍各級将率的任命已經下來了?”
“還沒有。”寶鼎笑道,“這是一塊大肥肉,各方都要去搶,這次連宗室也忍不住出手了,所以鹹陽無法分得公平,年前估計很難把名單定下來。”
“武烈侯最近是不是接到了很多鹹陽人的。
“我也擺不平,都是大人物,我也不好得罪。”寶鼎笑道,“你目标太大,就不要摻合了。你現在的處境讓鹹陽很難辦,給你位置太高了不好,低了更不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幹脆不要摻合,到護軍府任職吧,這樣也好給鹹陽騰出一個裨将的名額。”
熊庸笑了起來,打趣道,“武烈侯這是向鹹陽示好?”
“鹹陽在救助代北災民一事上沒有設置任何障礙,我也要投桃報李啊。”寶鼎揶揄道,“否則有人就要指責我貪得無厭了。”
“章邯這次是不是可以出任一軍統率?”
“我把他安排在司馬鋅的帳下統領一軍。”寶鼎搖頭道,“鹹陽很多人不服,認爲章邯在不到一年時間内連升數級,已經是不可思議了,現在竟然要在新軍裏出任裨将獨自統率大軍,聞所未聞之事。聽說有侍禦史爲了這事上奏彈劾章邯,但被大王駁回了。”
“武烈侯,我在鹹陽曾聽到一個傳聞。”熊庸說道,“有人說,武烈侯之所以要擴建十萬常備軍,目的是爲了讓軍隊長期購買由私家作坊打造的盔甲武器和縫制的戰袍衣飾,他們說這些私營作坊背後的主子就是武烈侯,所以武烈侯有假公濟私,中飽私囊,把大秦國庫的錢财搬到蓼園私庫的嫌疑。”
寶鼎失聲而笑,“這些人的消息很靈通嘛,連這種事都打聽的一清二楚。”
熊庸臉色微變,“武烈侯,這種傳言對你十分不利。”
“這有什麽不利的,這是好事啊。”寶鼎笑道,“如果有人說我武烈侯大公無私,清正廉潔,那才是對我大大的不利。”
熊庸吃驚地望着他,沒有聽懂這句話的真假。
“你慢慢就明白了。”寶鼎無意解釋,“其實你也知道,在蓼園下面有很多巨商富賈,他們和我的關系非常密切。這次打中原,初期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我拿什麽打?現在中原打下來了,我當然要還他們的人情,要盡量讓他們賺錢。他們賺到錢了,其實也就等于我賺錢了。但凡事都有個度,凡事都要因勢利導,現在賺錢的行當未必代表将來還能繼續賺錢,所以很多時候我要給他們指一條路。鹹陽有些人隻看表明不看實質,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卻不仔細想想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結果必然得出錯誤的結論,但這種誤解對我有好處。”
熊庸愈疑惑,想了半天才問道,“大王會不會誤會?”
“當然不會。”寶鼎笑道,“有些事,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大王。隻有彼此了解,才會彼此信任。”
大王信任你?熊庸更加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