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庸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武烈侯與熊氏、隗氏、王氏組成了一個秘密的利益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由宗室、楚系和老秦人三大勢力構成。這是一股多麽龐大的力量,熊庸都不敢想像這三大勢力如果公開聯手,将給鹹陽宮以怎樣的沖擊,但每個勢力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勢力與勢力之間也有激烈的利益沖突,目前這四大家族能夠坐在一起,當然是擱置争議求同存異的結果,公開結盟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現實的,隻有在特殊時期特殊利益的驅動下,四大家族才會合作,他們所代表的三大勢力才會聯手操控政局。
今日,三大勢力就在商議如何操控朝政,讓政局向有利于三大勢力的方向展。
熊庸此刻才知道自己在武烈侯心目中的地位。雖然當初在蓼園的時侯,武烈侯說過,希望他承擔起重建熊氏的重任,但那時候熊庸對政局了解有限,以年輕人特有的狂熱心态看來,他要在熊氏的廢墟中幹一番事業,現在他總算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和無知。脫離了龐大的熊氏,他什麽都不是,他也沒有能力重建熊氏的輝煌,他必須繼承熊氏,然後利用熊氏的力量再一次崛起。
這一代的熊氏将随着老太後的去世而凋落,這是大勢所趨,誰也無力挽回。現在熊氏要做的就是爲未來的複出做準備,他是熊氏下一代的中堅人物,他的使命就是重建熊氏的輝煌。
熊庸的心情非常複雜,既有對熊氏凋落的悲哀,也有對未來的期待。今天四大家族三大勢力坐在一起商談的内容就是未來,而設計未來的就是武烈侯。望着坐在上席從容淡定侃侃而談的武烈侯,熊庸難以想像大秦和大秦各方勢力的命運竟然操控在這樣一位年輕君侯的手上,匪夷所思地事情,如非親眼所見,他根本想像不到武烈侯竟然有如此颠覆乾坤的本事。
熊庸靜靜地聽着武烈侯與熊熾、王贲和隗藏的密談,用心分析着每句話背後的意思以及由此産生的權力變化。不久的将來,他将代替熊熾,成爲熊氏家族的代表,參加這種控制天下命運的權力博弈中。想到整個天下都操控在自己手中,那種感覺實在是令人激動萬分。
當前最爲迫切的就是重新制定權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方案,而這種方案的制定需要國策和軍政财各方面具體政策的全方位配合,國策和具體政策的制定則需要三大勢力控制朝政。
現在控制朝政的就是楚系外戚,但制定國策的卻是君王和他的内廷大臣。
大秦中樞實際上就是内廷,内廷制定國策,外廷則主要負責執行。三公九卿都是中樞大員,參與國策的制定,但在實際運作中,君王和他的近侍大臣們牢牢控制着國策的制定權。
依照武烈侯的謀劃,基本國策要修改,在“法治”的基礎上輔以“禮治”,但“禮”、“法”之争延續幾百年了,事實證明“以法治國”在争霸兼并中明顯占據了上風,大秦的崛起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然而,今日“以法治國”的思想與早年的法家學術思想已經有很大區别了。
“禮治”不适應時代需要了,而“法治”又嚴重損害了貴族利益,不被貴族所接受,于是這兩種學術思想自然開始了取長補短的過程,子夏和他的西河學派應運而生。子夏是“儒學禮治”思想過渡到“法家政術”思想的一位承上啓下的人物。正是因爲有了西河學派的理論基礎,魏國的變法才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而魏人公孫鞅更是在秦國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法家學術思想也在進步,從公孫鞅的“法”,申不害的“術”,慎到的“勢”,到韓非的“法術勢”之大成,而韓非的大成則得益于從師荀子,從中汲取了大量的“禮治”思想,從而把“法治”思想推到了巅峰之境。
子夏的“變法經世”讓儒學得以适應時代并展,而荀子的“禮治”則融合了“法治”,就此把儒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孟子的核心思想是“義”,而荀子的核心思想則是“禮”。荀子的“禮治”思想就是以禮義爲主體,兼重于法,以“仁義”和“王道”來實現天下的統一。
寶鼎認爲他不可能改變大秦延續了一百多年的“法治”國策,但秦王政在統一之後,把“法治”的“君權至上、中央集權”揮到了巅峰,導緻“法治”嚴重偏離了正常軌道,最終導緻了帝國的崩潰,所以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遏制“君權至上、中央集權”,而辦法就是在國策中強行加入“禮治”中的某些可以被秦王政和中樞所能接受的思想,另外諸如墨家、道家、黃老之學等有利于大秦穩定和展的思想也盡可能拿出來,去影響和幹涉國策。
要實現以上目标,先就要把具有這些不同治國理念的士人送進朝堂,或者讓朝堂上三大勢力中的官僚接受這些不同的治國理念。
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隻有兩個辦法,一是學術文化上的百家争鳴,依托中原厚實的文化學術底蘊和西河、鬼谷等學派打造中土文化學術聖地,引導儒法合流,禮法統一,以此思想來影響和改造一批舊官僚,培育一批新官僚,二是官僚的選拔制度,必須堅持“以賢取才”,讓更多具備“儒法合流、禮法統一”思想的士人進入官僚階層,甚至成爲新的貴族。
所以,對寶鼎這個利益集團來說,在中原創建大學府,進一步改革學府制度和完善選拔制度,才是整個謀劃中的關鍵所在,是重中之重。
這個關鍵所在指向的目标就是“法治”與“禮治”合流統一,最終實現“外儒内法”,而在具體國策上的體現就是“君權至上”基礎上的郡縣制和分封制并存。郡縣制體現了“法治”所追求的“中央集權”,而分封制則延續了“禮治”所追求的宗法等級制度和貴族世襲特權。
寶鼎知道曆史展的軌迹,“外儒内法”的“禮治”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中央集權”是大勢所趨,大秦若想避免崩潰的命運,就必須走這條路,但這條路任重而道遠,它有階段性,中央集權不可能一蹴而就,從曆史經驗來看,必須要以郡縣制和分封制并存來過度。當然,這個過度過程中避免不了内戰,然而,它終究算是一種平穩過度,不至于像原有曆史一樣一個龐大帝國突然間轟然傾覆。
寶鼎有遠大目标,而他所在的既得利益集團沒有這種遠見卓識,三大勢力追求的是權力和利益,是分封制,是貴族世襲特權。從這一點出,三大勢力毫無例外地絕對支持寶鼎的謀劃,并決心将其進行到底。
整個謀劃中最重要的策略定下來了,那麽軍事上和财賦上的變革就順理成章了。
軍事上,寶鼎要推動中樞制定國防大策略,要制定以積極防禦爲核心的“守外虛内”之策,這個策略的關鍵是“守外”,秦軍主力大兵團都在四方戍守邊境和拓展疆土,那麽兵團統率将擁有相當大的軍權。當前老秦人控制着軍隊,寶鼎與老秦利益一緻,命運更是休戚相關。此策一旦成功實施,将幫助本利益集團在未來政局中獲得極大優勢。
财賦上的變革牽扯的利益最爲直接,也是博弈最激烈的地方。
呂不韋主政的時侯主張“以商富國”,但呂不韋尤其重視農耕的展,畢竟糧食才是國之根本。呂不韋下台後,法家大臣推翻了“以商富國”的國策,主張“重農抑商”。呂不韋本來就“重農”,中樞要做的其實就是“抑商”,但現實擺在這裏,中土諸侯并列,斷絕商貿事實上就是自絕财路,所以“抑商”的目标随即指向了被巨商富賈所控制的一些命脈行業,比如鹽鐵,牧馬苑,大兵作坊等等,中樞試圖以“官營”來代替“私營”,把财富盡可能集中于王室金庫,以充國資。
秦軍拿下韓魏,占據中原,中樞馬上決定打擊中原巨商富賈,其目的很簡單,就是“抑商”。本土巨商富賈牽扯的利益太大,動不了,那必然要從本土以外的巨商富賈開始動手。
中樞打擊中原巨商富賈的理由其實非常充分,誰敢保證這些人不在暗中幫助韓魏叛逆舉兵謀反?但此策危及到了寶鼎這個利益集團的謀劃。
寶鼎要在中原打造文化學術聖地,他必然要赢得中原人的支持,但中原的王族和公卿貴族肯定要給無情鎮壓下去,能夠給寶鼎以支持的隻有中低層士人和巨商富賈,而巨商富賈和中原貴族又有着密切的關系,所以留下這些巨商富賈,把他們的利益和蓼園的利益緊緊捆到一起,寶鼎認爲自己必然能夠在最短時間内赢得中原人的支持。
寶鼎所提出來的這些基本國策和具體政策,與中樞所持的治國理念有直接沖突,雙方必然有一場争鬥。
但寶鼎這個利益集團掌握着“終極武器”,那就是老太後。
老太後還活着,她說話還有作用,她依舊可以幹涉朝政,不過她的時間不多了,在她活着的有限時間内,寶鼎和本利益集團必須調整一系列的人事安排,以确保在她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内,本利益集團依舊可以影響和控制朝政。
楚系外戚公開跳出來支持武烈侯,秦王和中樞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楚系外戚和武烈侯做了交易,楚系外戚以國策上的支持來換取武烈侯對王統的支持。秦王必然憤怒,他目前沒有理由對付武烈侯,隻好把一肚子怨氣暫時放在肚子裏,伺機打擊楚系。
楚系外戚這時候要考慮後路了。乘着老太後還在的時侯,主動“後撤”,遠比老太後薨亡後被秦王血腥打擊要好,可以保存下很多力量,将來還可以動用“隐蔽”力量展開反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昌文君熊熾主動請辭,把禦史大夫的位置讓出來,以平息秦王政的憤怒。禦史大夫名爲副丞相,主掌糾察百官,但事實上他就是内外廷的聯系人,可以說是君王的席大秘書,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秘書長了,是君王的近侍大臣,一般都由君王的親信擔任。
這個位置寶鼎觊觎以久,他絕對不會給關東人。曆史上接替昌文君出任禦史大夫的人可能就是馮劫,這其中是不是有其它人短暫代理就不得而知了,但現在寶鼎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個位置讓給馮劫了,他必須搶到手,而公子騰就是最合适的人選。
宗室這個身份在關鍵時刻還是大有作用。朝堂上争鬥得如此厲害,關東人遭到楚系外戚和老秦人的聯手夾擊,秦王政也不會把這個位置送給老秦人,那麽由宗室出任禦史大夫就是皆大歡喜的事了。
公子騰出任禦史大夫,他的内史職位就空了出來,而另一位宗室大臣公子豹是驷車庶長兼領衛尉,衛尉這個職位也可以拿出來,這樣寶鼎又可以安排兩個人。
“武烈侯可有合适人選?”熊熾問道。
這個人選必須得到老太後的許可,否則通過的可能性太小,這樣老秦人就被排除在外,除了宗室大臣就是巴蜀人了。
“宗室中有一個合适人選。”寶鼎說道,“公子豹之子公子成,現爲栎陽令。我舉薦他出任内史一職。”
熊熾想了一下,微微點頭,“如果你能說服公子豹讓出衛尉一職,我想太後和大王也不好拒絕我們的舉薦。”
“公子成出任内史,那麽中樞當中就有四位宗室。”隗藏略略皺眉,“關東人一無所獲,會不會極力阻止?”
“我也算中樞的一員?”寶鼎笑道。
“當然。”隗藏說道,“而且你這位封君的份量極重,你說句話差不多抵得上大半個中樞了。你沒有看到鹹陽爲征詢你的意見,特意派出兩位位高權重的公卿做特使嗎?”
“關東人要阻止,你們就想想辦法嘛。”王贲對熊熾說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先把事情搞亂,然後亂中取勝。”
熊熾笑着連連點頭,“好計。内史雖爲上卿之一,參與中樞決策,但終究是京畿之守,連外廷大員都算不上,所以關東人要争也不會争内史,而是争禦史大夫和衛尉這兩個位置。禦史大夫争不到,他們肯定要争衛尉。衛尉出入禁中,肯定是大王的近侍大臣之一,這個位置非常重要啊。”
“三個位置,宗室拿了兩個,剩下一個就是關東人和巴蜀人相争了。”王贲搖頭歎道,“老秦人連邊都粘不上,豈有此理。”
“有得必有失,況且老秦人剛剛複出,将來的機會多得是,何必急在這一刻。”寶鼎笑道,“以我看,衛尉一職,巴蜀人恐怕也拿不到。”
隗藏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隗氏還是保持一貫風格,低調到底吧。”寶鼎說道,“我舉薦隴西軍統率李瑤出任衛尉卿,如何?”
熊熾等人先是愣了一下,隴西李,事前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旋即大家便明白了寶鼎的意圖,心中不禁大爲贊歎,神來之筆啊。
隴西李也算本土老秦人,但相比郿城孟西白、夏陽司馬氏,那就差遠了。正因爲彼此間有距離,隴西李躲過了武安君之禍,但隴西李也想進一步,在老秦人日暮西山的情況下,通過與巴蜀隗氏的聯姻,隴西李攀附上了楚系這顆大樹。隗氏在楚系算是一個分支,實力有限,對隴西李的幫助也不大。
寶鼎出塞得到了隴西李的鼎力相助,而隴西李也因此重歸老秦人陣營,但因爲隴西李與楚系有聯姻,所以他與老秦顯貴之間的關系一時難以改善。去年蒙武敗于河北戰場,對帳下的裨将李信頗爲不滿,隴西李與關東人的關系随即變得緊張。
隴西李因爲實力弱小,對各方勢力都小心伺侯,哪個都不敢得罪,但結果把所有的勢力都得罪了,現在的處境十分尴尬而艱難。
這時候,寶鼎拉隴西李一把,隴西李自然對他感激不盡,或許就此投向蓼園,而秦王政對隴西李的處境當然了解,這樣一個被各方都不待見的人物當然能被他所接受。一個邊緣人出現在中樞,對緩解朝堂上的激烈矛盾肯定有幫助。
寶鼎之所以想到隴西李,是因爲李信曾經得到秦王政的信任。秦王政爲什麽信任一個隴西的少壯将領?最早他以爲是楚系的關系,隗氏給了李信很大的幫助,但現在看來這個推測值得商榷。如果我現在拉隴西李一把,把隴西李送進中樞,隴西李會不會因此漸漸赢得秦王政的信任?假如曆史上隴西李也曾進了中樞,那麽秦王政信任李信的原因是不是就是來源于此?
寶鼎的神來一筆就這樣突然出現了,而他的建議赢得了熊熾、王贲和隗藏的一緻贊許。隴西李進中樞,對各方都有利,當然,最終的選擇權還在隴西李手上,但以武烈侯如日中天的地位,相信隴西李的選擇絕不會偏離衆人的估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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