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庸猶豫了。如果随同熊闵一起去拜見武烈侯,意味着他重返熊氏,從内心裏來說他不願意,他無法忘卻自己和母親在熊氏所遭受的侮辱,但他的身體裏畢竟流淌着熊氏的血,在熊氏面臨重大危機之刻,他又無法割舍下這份親情而置若罔聞。
“熊氏不能放棄南陽的利益。”熊闵說道,“熊氏隻有牢牢掌控南陽的利益,才能更好地與武烈侯合作。從長遠來說,這種親密的合作可以确保武烈侯實現自己的諾言,在立後立儲一事上給熊氏以堅決支持,同時這種合作可以重建楚人和老秦人之間的信任,反過來幫助武烈侯在統一大業中建功立業。”
熊庸的心亂成一團。熊闵抛出了一個誘人的前景,而這個前景可以給予熊庸難以想像的功勳和榮耀,有了這些功勳和榮耀,熊庸可以自立門戶,可以獲得強大的權勢,可以肆無忌憚地報複那些曾經傷害他的人,但前提是,他必須承認自己是熊氏子弟。
看到熊庸陰晴不定的臉色,熊闵知道自己這位大兄動搖了,她暗自心喜,繼續說道,“章邯在舉薦你的時侯,曾經征詢武烈侯的意見,是以庸夫的名字上奏,還是以熊庸的名字呈報鹹陽。武烈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你的真實姓氏。無疑,在武烈侯看來,他需要的是一位熊氏子弟,而不是一位熊氏叛逆。”
熊庸閉上眼睛,長長歎了一口氣,“太後好嗎?”
熊闵笑了,喜笑顔開,“太後叫我帶句話給你,她想看看你,叫你今年一定回鹹陽一趟。大兄,你的努力成功了,熊氏現在不但要承認你,将來還要倚仗你的實力維護家族。你成功了,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一定會成功的,你是我最好的大兄。”
熊庸睜開眼睛,鄭重其事地躬身緻禮,他想說謝謝,但說不出來。在熊氏,隻有這個妹妹才是自己最親的親人。
熊闵挽住熊庸的胳膊,高興地說道,“該說謝謝的是我。大兄然諾仗義,義無反顧地跑到南陽來幫助章邯,我代他謝謝你了。”
“是章邯叫你來的?”
“不是,是武烈侯。”熊闵說道,“早在武烈侯離京之前,他就邀請我到南陽來。本來我早就想來了,但父親說時機不到,一直阻止我南下。武烈侯到南陽後信守諾言,沒有打擊熊氏在南陽的利益,相反還處處予以照拂。這次魏起與武烈侯也談得非常成功,蓼園和熊氏将在南陽和南郡全面合作。太後和父親非常高興,這才允許我南下,并囑托我務必說服你重返熊氏,叫我輔佐你掌控熊氏在南陽的所有利益。南陽和南郡是我熊氏的根基,太後和我父親把南陽交給你,可見對你的賞識。現在你在熊氏的地位與魏起并肩,感覺如何?是否滿意?”
熊庸面色陰沉,皺眉不語。
“好了,忘記過去的悲傷,用你的強悍實力狠狠打擊那些無恥卑鄙的小人。你要告訴他們,你,熊庸,才是熊氏的未來,熊氏的主宰。”熊闵揮舞着小拳頭,意氣風發地嬌聲說道。
熊庸看了她一眼,暗自搖頭,未來熊氏的主宰可能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位揮舞着小拳頭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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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仔細打量着熊庸。這位熊氏的叛逆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一個龐大家族出了一位桀骜不馴的子弟,有時候是好事,但有時候卻是災難的開始,直到看到熊庸本人,看到熊庸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和一雙鋒芒畢lou的眼睛,他确信此子不是池中之物,那久經沙場磨砺出來的頑強心志足以幫助其在權力場上走得更遠。
熊庸也在觀察着寶鼎。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心态起了很大變化。在沒有決定重返熊氏之前,他就是無根的浮萍,做任何事都要小心翼翼。現在他重返熊氏了,背後有了龐大家族,他的信心突然膨脹,他的氣勢突然淩厲,他甚至有了一種肆無忌憚爲所欲爲的感覺,但十幾年的磨砺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以最快的速度非常堅決地扼殺了剛剛冒出來的負面心理。過度自信就是狂妄,而狂妄帶來的必定是敗亡,他艱苦努力了十幾年,今日終于步上坦途,但距離目标還非常遙遠。
熊闵到了宛城就帶着熊庸走進蓼園,意圖明确。寶鼎則把熊庸當作熊氏重要一員予以接待。這時候熊庸的身份不是南陽郡尉,而是昌文君熊熾之子,熊氏安置在南陽的頭面人物,與南郡郡守魏起份量同等。
熊庸能以這麽重要的身份重返熊氏,完全是武烈侯一手促成的結果。武烈侯點名要熊庸,熊氏沒有理由反對,就算熊氏不滿意都不行,這關系到彼此間的合作。
熊庸在言辭之間表達了對武烈侯的感謝,同時也以隐晦的方式告訴武烈侯,他會報答武烈侯的恩情。
寶鼎要的就是這份情義。一個離家出走在戰場上拼殺了十幾年的豪門庶子,他的内心世界一定非常精彩,而寶鼎的人生之路與其有很多近似之處,這導緻兩人在心理上容易接近,彼此間容易理解,合作起來肯定非常愉快。
“我早就想見你了。”寶鼎指指熊闵笑道,“但我更喜歡以這種方式見面,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很近了。”
熊氏兄妹互相看了一眼,感覺寶鼎話裏有話。
“你姗姗來遲。”寶鼎對熊闵笑道,“太守很想你,擔心你把他忘了。”
“武烈侯要趕我走嗎?”熊闵嬌嗔笑道,“我倒是很想借居于蓼園。”
“我沒有意見,但太守恐怕有意見。”寶鼎揶揄道。
熊闵一聽就明白了,躬身緻謝。在不知隐秘的人看來,今日南陽郡守處境艱難,夾在幾大派系之中岌岌可危,這時候假如楚系把章邯拉過去了,那南陽局勢看上去就是封君和太守之間的對抗,這對鹹陽有很大的迷惑作用,恐怕就是秦王政也不會想到楚系竟然用聯姻的方式把章邯拉過去。這種假象無論對楚系還是對蓼園,都有莫大的好處。
熊闵則是感激不盡。武烈侯巧妙利用形勢,一步步把熊闵和章邯推到了一起,既信守了承諾,又讓各方從中獲利,不得不讓人佩服。
“太後身體如何?”寶鼎問道。
“偶爾出來走走。”熊闵的臉色有些黯淡。老太後畢竟年紀大了,上次鬼醫能把她救活過來已是奇迹,現在隻能長期卧床kao湯藥維持。鹹陽上下都知道老太後不久于人世,希望她早點升天的難免焦慮,而希望她活得更久一點的則隻有祈禱上蒼了。
熊闵從懷裏掏出一根銅管遞給寶鼎,“這是太後給你的信。”
寶鼎恭敬接過,當着熊氏兄妹的面剔開泥封,展開細看。老太後對寶鼎很有信心,勉勵他在中原建功立業,接着話鋒一轉,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非常擔心,言下之意有催促寶鼎在中原盡快打開局面的意思,然後說到了魏起和熊庸,老太後給了魏起高度評價,對熊庸也充滿期待。
寶鼎暗自歎息。老太後身體每況愈下,對楚系的整體謀劃也越來越詳盡。這封信是在寶鼎見到魏起和熊庸之後送來的,其意思很明顯,假如前期謀劃失敗,楚系遭到重創,老太後希望寶鼎依舊信守諾言,幫助魏起和熊庸先把南陽和南郡穩住,确保楚系還有翻身的本錢。
魏起一直是楚系的中堅人物,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但熊庸是寶鼎點名要的人,剛剛重返熊氏,對鹹陽政局背後的秘密一無所知,因此老太後希望由寶鼎來扶植熊庸,由此也顯現出熊庸在楚系整體謀劃中的重要性。
老太後的謀劃随着熊庸的出現不得不做出調整,而這種調整是在寶鼎強行幹涉下出現的。老太後意識到寶鼎在爲楚系鋪設後路。寶鼎離開鹹陽前勸谏秦王政失敗,他曾委托隗清轉告老太後,請老太後早作準備,意思是他的承諾可能實現不了,楚系可能在老太後死後遭到重創,爲此要盡快鋪設退路。爲楚系培養新一代領軍人物理所當然是鋪設退路的第一要務。
寶鼎的确是這麽想的。當章邯向他舉薦熊庸的時侯,他馬上就想到了此策,但此策必須得到老太後的同意,熊庸要得到楚系的認可。
曆史是在改變,但是在有限範圍内改變,假如三年内邯鄲真的陷落,趙國滅亡,那楚系的命運可能還是沿着既定軌迹前進,昌平君、昌文君等楚系大臣還是有可能被趕出鹹陽,這樣一來寶鼎的謀劃就遭到了打擊,爲此他必須未雨綢缪,早早爲楚系留下一些有實力的人,盡可能讓自己的謀劃不至于因爲楚系的衰落而失敗。
寶鼎在思考,從何處切入才能讓熊庸迅速加入到這場權力博弈中。
熊闵知道自己不合适再待下去了,她起身告退,說要去内府拜見白氏,匆忙走了。
寶鼎把書信推給熊庸。熊庸看了一遍,沒有從中看到任何東西。
“過去的事把它忘記。”寶鼎笑道,“你是熊氏子弟,你身體裏流淌着熊氏的血液,你有義務守護熊氏,這是你一生的職責所在。”
熊庸沉默不語。
“個人恩怨與家族利益比起來,不值一提,而家族利益與王國利益比起來,則有孰重孰輕之分。”寶鼎問道,“在你看來,家族利益和王國利益,孰重孰輕?”
“當然是王國利益。”熊庸毫不遲疑地說道。
寶鼎笑了起來。熊庸言不由衷,顯然是在敷衍自己。“我想赢得你的信任。這樣吧,我先說說自己的故事,如果你認爲我值得信任,那麽你敞開心扉,把自己的故事說給我聽聽。”
寶鼎的故事很長,但驚心動魄。先與楚系誓不兩立,然後又與楚系全面妥協,其原因就是寶鼎講述的重點。
“利益是一切争鬥的根源。”寶鼎最後說道,“中土一統,利益更大,争鬥也就更激烈、更複雜、更血腥。我們着眼于未來的利益,所有的謀劃都圍繞着未來利益而拟定。你是熊氏未來利益中的重要力量,所以太後對你充滿期待。”寶鼎指指自己,“我也期待十年之後,我們能夠攜手共創一個嶄新的未來。”
熊庸聽明白了,武烈侯需要一個嶄新的未來,這個未來是以武烈侯爲中心的一個龐大利益集團的未來,而今日的楚系實際上阻礙了武烈侯實現自己的理想,所以武烈侯需要一個嶄新的楚系,他希望這個嶄新楚系的中堅人物能夠追随在其左右,從而爲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謀取最大利益。
熊庸沉思良久,斷然決定追随武烈侯。昔日熊氏對他的傷害刻骨銘心,他一直不願意重返熊氏,今天武烈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自立門戶的機會。未來的熊氏還是楚系的核心,但未來的熊氏是一個嶄新的熊氏,而不是今天這個令他痛恨的熊氏。
熊庸俯身跪下,鄭重發誓。
寶鼎急忙把他扶了起來,“當年昭襄王一朝,楚系是以宣太後和穰侯、華陽君爲首。今日楚系則是出自華陽君一脈,以華陽太後和昌平君、昌文君爲首。現在華陽太後正在積極謀劃立後立儲一事,打算讓華陽君這一脈繼續延續,但事實上已經不可能了。”
寶鼎此刻不再隐瞞,向熊庸透漏了更多的秘密。
“假如三年内我們攻克了邯鄲,滅亡了趙國,大王的權威将達到一個巅峰,隻要他堅持不立後,其他人毫無辦法。”寶鼎說道,“若想讓大王立楚國公主爲後,首先必須讓大王感覺到他已經控制了楚系,這時候我的崛起将迫使他盡快立儲,如此則大計可成,所以朝堂上的楚人必須更新換代。”
熊庸冷笑,“那幫老家夥不死,大王寝食不安。”
寶鼎苦笑,“此趟楚國之行讓我察覺到鹹陽楚系實力非常強悍。說句實話,如果不把這幫老家夥趕出鹹陽,我大秦根本不可能擊敗楚國,我更無法兌現十年内統一中土的承諾。”
“熊氏在利用你,因爲他們知道十年内你肯定統一不了中土,所以他們現在與你合作的目的就是借助你的實力迫使大王立後立儲。”熊庸說道,“熊氏一向狂妄自大,手段陰狠,好在武烈侯去了一趟楚國,否則恐怕還看不到熊氏真正的實力。”
寶鼎用力點頭。的确,楚國之行讓他受益匪淺,讓他清晰地認識到秦王政爲何如此忌憚熊氏,如果他坐在秦王的位置上,他也絕對不願意讓楚系長期把持朝政,那對秦國來說是個緻命的隐患,對統一大業來說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寶鼎甚至想到,今日熊氏可以幫助自己擊敗合縱軍,那麽将來熊氏也可以利用楚國擊殺自己,讓統一大業變成遙不可及的夢想。所以秦王政肯定要在老太後薨亡後打擊熊氏,昌平君、昌文君等楚系大臣很難逃拖這場災難,目前最現實的做法就是盡快培植熊氏的新人,盡量減少楚系的損失。
昌平君、昌文君等人雖然感受到危機,但還是過于自信了,老太後甚至把楚系東山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巴蜀隗氏身上。巴蜀隗氏永遠代替不了熊氏,他肯定要吞并楚系力量,他爲了自己的權勢,極有可能長期壓制楚系,讓楚系永遠翻不了身。曆史事實的确如此,隗狀做了大秦近二十年丞相,關東人也輪流出任丞相公,但楚人和老秦人卻杳無蹤迹,這足以說明問題了。
“熊氏若想重新崛起,必須借助老秦人的力量,就像這次老秦人複出,要借助楚系的力量一樣。”寶鼎說道,“過去老秦人和楚系聯手,在關東戰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其後雙方崩裂,大秦東擴的步伐随即停下,内部更是紛争不斷。現在雙方雖然再次聯手,但今非昔比,形勢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尤其讓人無助的是,老太後風燭殘年時日無多,鹹陽随時風起雲湧,統一大業遙遙無期。”
熊庸對寶鼎的謀劃已經大概了解,聽到這裏不禁無奈歎息,“所以武烈侯隻能着眼于未來了。”
寶鼎笑笑,“要想有個好未來,現在就不得不拼殺,尤其你我,更要誓死拼殺,否則不要說十年,三年都未必撐得過去。”
“我願意誓死追随武烈侯。”熊庸拱手說道,“此次攻打韓國,我願爲武烈侯沖鋒陷陣。”
“你當然要去。”寶鼎說道,“章邯守南陽,你随我攻打韓國。”
“何時展開攻擊?”熊庸對未來充滿信心,對即将開始的大戰更是無限期待,因爲他将從這一刻開始崛起,爲打造一個嶄新的楚系而奮勇厮殺。
“我何時遭到刺殺,我們就何時展開攻擊。”
熊庸略感吃驚,“誰要刺殺你?你怎麽知道有人刺殺你?”
“因爲這是我安排的。” 寶鼎笑道,“我需要一個攻打韓國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