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相信我


出京的時候使團規模龐大,但回京的時候使團就剩下虎翼衛了。烏氏商隊和護衛當然留在了北地,鹹陽對于他們來說已經不安全了。琴氏商隊早已提前返京。幾位老将軍麾下的黑鷹銳士和精銳衛士則各歸本府。墨者悄悄的來,悄悄的去。

腦車庶長公子豹、内史公子騰出城迎接。

初春出塞,秦王政率文武公卿相送于長亭,轟動京師,而隆冬回京,使團載譽歸來,卻隻有兩位宗室大臣出城迎接,這其中的天壤之别就連使團裏的車夫們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至的寒意。

歡迎場面非常冷清。

老秦人沒有來,王陵、王剪和庸公早已離開鹹陽回了老家,王绾等人則避而不見;巴蜀人沒有來,一向與幕園走得很近的琴氏兄妹已經随她們的母親魄清去了蜀地;烏氏在鹹陽的人員全部受到監控,行動不便,當然沒人來。

公子寶鼎神色淡然,與公子豹、公子騰親熱寒暄。韓非雖然知道鹹陽局勢緊張,建功歸來的寶鼎再一次身陷漩渦之中,但面對如此冷清的迎接場面,還是暗自悲歎,以他的估計。寶鼎在鹹陽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

“大王正在宮裏等着你們公子豹笑道,“我們直接進宮。”

寶鼎自無意見,他正急切想見到老太後,越早進宮越好。

韓非略感詫異。出使經過早已詳細奏禀,這不過是一次非正式召見,考慮到老太後病情嚴重,大王日夜侍奉左右根本沒有閑暇,單獨召見寶鼎就可以了,一則讓寶鼎探望一下老太後,二則了解一下出使經過,完全沒有必要召見自己。這其中有什麽玄虛?

韓非看看寶鼎,目露驚疑之色,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公子豹,“大王也要召見我?”

“當然公子豹椰愉道,“老夫還沒老到眼花耳背的地步

寶鼎從公子豹的戲譴裏聽出了一絲異常,他忽然想到烏氏保曾說鹹陽風傳太子丹逃亡與韓非有關,王蓄在書信中也提到了這一點,提醒他務必注意,不要被人下黑手小但太子丹的事大王知情并且默許,最終逼得楚系讓步,把相國改爲了左右承相,大王達到了進一步鞏固王權的目的,所以這件事過去了,韓非安全了,自己也就将其忽略了。

今天使團剛網回京,疲憊不堪,大王急着召見自己情有可原,畢竟老太後奄奄一息了,但他這麽急着召見韓非幹什麽?一股不祥之感驟由心生。

太子丹出逃的責任必須有人承擔,這個案子最終要“水落石出。”不可能就這麽不了了之。大王想不了了之,但楚系因爲此事大受損失,他們絕不會不了了之。

誰來承擔?趙國商賈卓氏肯定算一個,烏氏也要受到牽連,但這還不夠,兩個商賈加上一群關東秘兵救不出太子丹,肯定還有朝廷的官員做内應,那麽這個人就是韓非了。韓非雖是皇帝近侍大臣,但權力太以他一人之力做内應遠遠不夠,于是還要挖一個人出來。這個人是誰?楚系最初的矛頭就是對準了公子寶鼎。

如果沒有趙國黑衣的瘋狂刺殺,如果沒有楚系子弟的大量死亡,太子丹的案子可以在一個有限範圍内解決,但現在鹹陽宮沒辦法了,必須把這幾樁大案合在一起迅處理,殺一批人,以穩定鹹陽惶恐不安的局勢。

太子丹逃亡,趙國黑衣在鹹陽肆無忌憚地殺人,趙**隊又在河北再度擊敗秦軍,這三件事加在一起,不僅讓王國難堪,讓大王顔面無存,也嚴重動搖了鹹陽宮的權威,打擊了大秦人的士氣,所以這幾樁大案必須迅解決,以穩定人心,維護鹹陽宮的威信。

把太子丹的案子查清了,基本上也就解決了趙國黑衣一系列的瘋狂刺殺案,所以韓非是其中的關鍵,是重中之重。

難道韓非是因我而死?寶鼎陡感窒息。

塞外之行讓師生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寶鼎可以肯定韓非絕不會出賣自己,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大不了一死了之。

當初爲了救活韓非,自己曾竭力說服韓非出塞避禍,誰知韓非還是難逃噩運,這一切都是源于自己策略上的錯誤。自己一直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在出塞之前,秦王政的确也表露出了信任自己的意思。而自己下令黑衣瘋狂刺殺楚系一事,就是基于這種判斷,想進一步削弱楚系力量以幫助秦王政鞏固王權。楚系慘遭一連串的刺殺,實力大減,老太後因此病入膏盲,秦王政獲得了獨攬大權的最佳機會,但就在這個時候,秦王政卻在河北戰場上慘遭失敗,他的威信受到嚴重打擊,偏偏自己卻在塞外連戰連捷。這麽多事情碰撞到一起,使得秦王政無法接受自己和老秦人全面崛起的事實。他剛剛壓制了楚系外戚,自己和老秦人又冒了出來,而老秦人肯定要控制軍隊,一旦讓自己獲得了軍隊的支持,那對秦王政的威脅之大可想而知。

現在自己剛剛崛起,老秦人距離東山再起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二打擊自隻和老秦人的最好機會。秦王政絕不會錯失泣。跚“所以,太子丹逃亡、烏氏叛國、趙國黑衣瘋狂刺殺,再加上楚系拿出來的官營之策,都成了秦王政打擊自己的工具。

此時此刻,隻要韓非說,太子丹是公子寶鼎救走的,那秦王政的目的就達到了;或者,不需要韓非開口,隻要把韓非抓起來,秦王政就能逼迫自己滾出鹹陽。

退一步,海闊天空。

南山子和宗越建議公子寶鼎即刻退出鹹陽,不要在這個時候與秦王政針鋒相對,兄弟冉牆,如此實力可保,更不會連累到老秦人。老秦人還是能東山再起,隻不過控制不了軍隊,最多也就是重建過去的構架,在軍中與關東人、楚人三足鼎立。

反之,形勢異常複雜,對寶鼎極其不利。

老秦人爲什麽不露面?琴氏爲什麽遠走巴蜀?夜郎國的公主爲什麽杳無音信?因爲形勢擺在這裏,寶鼎在塞外的功績太耀眼了,耀眼得讓鹹陽睜不開眼睛,讓大王黯然失色。寶鼎自己把大好的局面搞砸了,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退避。等到鹹陽穩定了,大王的功績更大了,威信更高了,一言九鼎了,那時候公子寶鼎就可以回來了。秦王政當然會補償他,甚至會主動改善與老秦人的關系,重用老秦人,畢竟錯不在公子寶鼎,而是他自己的決策錯誤。

寶鼎神思恍惚間,與韓非一起跟随公子豹、公子騰走到了一輛豪華輥車前。

“下官拜見武烈侯

洪亮的聲音突然在寶鼎的耳邊想起,将他從恍惚中霍然驚醒。他看到了趙高,接着看到了那輛級豪華的輥車,秦王政的禦用輥車。

寶鼎沖着趙高微笑點頭,心裏卻是暗自驚凜。秦王政用王宮禦駕來迎接自己和韓非,看上去極盡恩寵,但事實上呢?事實上秦王政的目的何在?

四個人上了輥車。韓非顯得非常平靜,與公子豹、公子騰閑聊着一些塞外的事。寶鼎則含笑不語,思索着破局之策。

韓非這個關鍵人物必須得死。自己假若退出鹹陽,韓非就是替罪羊;假若自己一定要留在鹹陽,那自己就不得不動手殺了韓非,當然。僅殺一個韓非不夠,還要殺更多的人。寶鼎望着侃侃而談的韓非,想到自己最終還是救不了他甚至可能還要親手殺了他,心裏異常痛苦。

如果我連韓非的命都救不了,我還能改變曆史軌迹拯救帝國?寶鼎暗自咬牙,我一定要命活韓非,我也一定要留在鹹陽,我本一無所有,還害怕失去什麽?

四個人非常默契,絕口不談河北大戰,也不談塞外的戰績,更不談太子丹、烏氏和趙國黑衣,談的就是風花雪月。氣氛很融洽,但歡聲笑語裏卻透出一股濃濃的肅殺。

進了宮,第一咋。就遇到了給事中。給事中說大王在太後的寝殿,正在等候武烈侯,請博士韓非與兩位上卿暫時于書房相候。

寶鼎随給事中而行,走了兩步,忽然回頭望向韓非。韓非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一雙眼睛裏卻充滿了依依惜别之情。寶鼎心弦震顫,猛地轉身走到了韓非身邊,低聲問道。“師傅相信我嗎?”

“那卷,“替我照顧家裏的人

“師傅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韓非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寶鼎的胳膊,“我當然相信你。”

寶鼎咧嘴一笑,握住韓非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以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相信我。”

寶鼎轉身就走,度非常快。韓非默默地望着,直到寶鼎的背影消失在殿宇之後。

“武烈侯長高了,也長結實了。”公子豹撫須歎道,“不服老不行啊。”

“武烈侯長大了。”公子騰笑道,“是一頭真正的猛虎。”

“他是一隻雄鷹韓非慢慢走到兩人身邊,擡頭望天,“一隻展翅翺翔的雄鷹

寶鼎看到了秦王政,一個憔悴不堪的大王,他正站在大殿的台階上,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就像一座巍峨的山,讓人敬畏。

寶鼎匆匆走近,網要行禮,卻被秦王政一把抱住了,抱得很緊,讓忐忑不安的寶鼎幾乎喘不過氣來。

秦王政用力拍拍寶鼎的後背,然後松開雙手,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露責怪之色,“你應該早點回來

寶鼎吃了一驚,老太後不行了?“太後如何?”秦王政轉身進殿,“太後一直在等你

老太後形神枯悴,奄奄一息,看到寶鼎當即面露喜色,輕聲呼喚。寶鼎跪在榻旁,抓着老太後幹枯的手,心中酸楚,眼圈蓦然就紅了。老太後沒有罪過,她溺愛自己的親人,但她的親人卻借助她的權勢傷害這個王國,傷害給予他們榮華富貴的老太後。

寶鼎絕不後悔殺人,他隻是沒想到自己厲嘯的長劍會傷了這位老祖母。

秦王政悄然退去。

“回來了,總算回來了”老太後無力地說道,“你

寶鼎張開雙臂,摟住老太後幹瘦的身軀。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以我的生命誓,我會像守護自己的王國一樣守護你的親人。”

老太後呆了片刻,接着淚水忽然湧出,一雙晦暗的眼睛裏突然泛出幾分亮麗的神采。

“你應該早點回來”老太後一遍遍地念叨着,淚水無聲流淌。

“我回來了。”寶鼎的聲棄堅決有力,“給我時間,我需要時間。”

“你應該早點回來”老太後閉上眼睛,反反複複就是這麽一句話。

“相信我,我能創造奇迹。”寶鼎附耳低語。“墨家有個鬼醫,他能給你生命,我能給你奇迹。”

“鬼醫。”老太後顫抖着嘴唇。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決然之色,“墨家的鬼醫。”

寶鼎放開老太後,跪坐在榻邊,給她擦幹淚水。然後慢慢給她講述出塞的故事,直到老太後沉沉睡去。

寶鼎走出寝殿,看到秦王政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袍在皚皚白雪之中緩緩踱步。寶鼎從給事中手上拿過厚厚的大氅走了過去,不由分說替他披在了身上。秦王政停下腳步,微微皺眉,本想用力甩脫,但看到寶鼎那堅決的神态,他又接受了,舉步繼續。

寶鼎默默地跟在他後面,踩着他的腳印,想着自己的心事。秦王是個孤獨的大王,始皇帝是個孤獨的皇帝,從他回到秦國的那一天起,或許就再也沒有享受過親情和友情,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至死都活在孤獨裏的人。“寡人打了敗仗。”秦王政忽然說道,聲音裏透出一股濃烈的憤怒。

“這是最後一場敗仗。”寶鼎安慰道。

秦王政停下腳步,猛地轉身望着寶鼎,眼神異常淩厲。寶鼎這話聽在他的耳中就完全不一樣了。爲什麽是最後一場敗仗?因爲老秦人要東山再起,要再度領軍打仗了,所以就再也沒有敗仗了。

“寡人再一次敗在李牧的騎軍之下。”秦王政說道,“寡人要戰馬。要更多的戰馬。”

“大王與月氏結盟”必将得到更多的戰馬。”

“月氏人要我們的鐵劍,要我們的弓弩。”

寶鼎知道秦王政擔心什麽,他微微搖頭,“月氏人日暮西山,将來不是敗于匈奴就是亡于我大秦,大王多慮了。”

“以何爲憑?”

“西域諸國正在逐漸強大,而匈奴人又決心統一大漠,月氏人腹背受敵,敗亡是遲早的事。”寶鼎說道,“大王用長劍勁弩換來的不止是戰馬,還有月氏人對匈奴人的反擊,還有我西北疆的安全。”

秦王政沉默少許,走了兩步,再度停下,“趙國是阻擋寡人統一天下的最大障礙,李牧是寡人的心頭大患。”

“趙國已經奄奄一息,李牧何足懼哉?”寶鼎輕描淡寫地說道,“要殺李牧,易于反掌。”

秦王政濃眉緊皺,當即追問,“計将何出?”

“反間。”

秦王政遲疑了片刻,說道,“李牧正在全力合縱。”

“趙國已是強弩之末,拿什麽合縱?李牧合縱成功,郭開還能把持朝政?”寶鼎冷笑,“反間之計,就在郭開。”

秦妾政沉吟不語。

“大王所忌,無非齊楚趙。齊有君王後,楚有李園,趙有郭開,齊王建、楚王幽和趙王遷不過是個擺設而已。”寶鼎一語雙關地說道,“大王隻要穩定了鹹陽,确保西北疆的安全,橫掃天下之期指日可待。”

秦王政想了片複,舉步再行。寶鼎緊随于後,亦步亦趨。

“今年的财賦收入不足以支撐明年的大戰。”秦王政在前面說道。

“竭澤而漁之策不能用。”寶鼎在後面說道。“奪了義渠人的草原。然後讓義渠人替大秦養馬,再要讓義渠人爲大秦沖鋒陷陣,這可能嗎?這是亡國之策,獻策之人應該誅其九族。同意此策之人更是居心叵測,形同謀反,不殺不足以震懾朝堂。”

秦王政腳步一滞。“那你說怎麽辦?”

“搶。”寶鼎大聲說道,“到關東去搶。韓魏勢弱,搶得就是他們。”

秦王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所以你在塞外打一仗赢一仗?”

“對付北虜,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寶鼎說道,“燒殺擄掠,以戰養戰才是緻勝之策。”

“你沒有辜負寡人的期望。”秦王政贊道,“此次出塞,戰果頗豐。好。”

說到這裏他停下腳步,轉身要着寶鼎,鄭重其事地說道,“快過年了,把鹹陽的事情幫寡人處理一下,要快。如果拖到新年,唯你是問。”

“我無權指揮黑冰台。”寶鼎說道。

秦王政不假思索地一揮手,“黑冰台現在歸你。”

寶鼎吃驚地望着秦王政,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黑冰台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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