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消邊吃飯,邊把行轅内生的事大概說了下自始至終,祖腑都沒有露面,讓人覺得他理虧,蓄意躲避,這是普通将率的想法,像馮劫這樣的官長當然不會有這種幼稚的想法。
馮劫感覺很不安,祖腑太反常了,膜公的事他其實可以解釋,因爲庸公是少上造爵将軍,獎懲權不在他手上,而在鹹陽。鹹陽要把宜安大戰損失巨大的責任推給庸公,他也沒辦法,最多代表軍方上奏呈述,爲熙公鳴冤叫屈而已。
奇怪的是,他躲了起來;更奇怪的是,王剪也躲了起來。軍方将率們大打出手,兩個上将軍都充耳不聞,這隻有一個解釋,他們在縱容部下鬧事,給鹹陽施壓,迫使鹹陽改變對藏公懲罰的決定。
框腑和王剪分屬不同的派系,楚系和老秦人的關系一向緊張,在軍方兩派将率們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旦撞上了,那就是真刀真槍,大打出手,毫不客氣。
這次王剪表現得非常大度,顧全大局,冒着給鹹陽嚴懲的危險,率軍殺進河北救援祖腑。王剪投之以桃,狂腑報之以李,在滕公這件事上,狂腑就非常配合,蓄意把事情鬧大了,把三個在晉陽查案的上卿都給驚動了,目的就是一個,向鹹陽施壓,迫使鹹陽在宜安大戰的最終結論上有利于軍方,也就是說,隻要鹹陽認定宜安大戰算是無功而返就可以了。既然你不願意承認我們與趙人打個平手,那也不要說戰敗,這事就到此爲止,找個理由再給庸公官複原職,大家你好我好皆大歡喜。
鹹陽的大王不願意,他就是要乘着這個難得的機會把楚系将領從軍中趕出去,他豈肯善罷甘休?他蓄意打壓公子寶鼎,蓄意罷免底公,就是要嫁禍楚系,以挑起楚系和老秦人之間的矛盾,把事情鬧大,然後乘機重拳出擊。
楚系當然要反擊,他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擔戰敗的罪名,不願意失去對軍方的控制,所以看到大王連續打擊老秦人,激起了老秦人的怒火,馬上将計就計,乘機把事情鬧大,鬧得不可收拾,鬧得讓大王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最後沒辦法收場了,隻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終不了了之。
讓馮劫不安的地方正在如此,祖解和王剪的反應都很反常,他們似乎現了大王的真實意圖。
秦王政的真實意圖是什麽?先打老秦武人,讓老秦武人和楚系将率打起來,然後各打五十大闆,再把楚系将率趕出軍隊,如此一來,關東外系就可以乘虛而入,迅在軍方崛起,由蒙武爲上将軍牢牢控制軍隊。大王控制住了軍隊,他的腰杆就硬了,既可以抗衡楚系,又不怕老秦武人威脅他。
王剪之所以害怕祖腑在河北戰敗,其實就是擔心老秦武人再度受到打擊,而桓腑更是心知肚明河北戰敗的結局,楚系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對軍隊的控制,但越是擔心越是出事,秦軍真的敗于河北,僥幸的是沒有全軍覆沒,否則楚系肯定失去對軍隊的控制,老秦武人也要被進一步邊緣化。
現在桓腑和王剪看上去似乎正在掉進大王設下的陷阱,但關鍵時匆,鹹陽又來了一封诏書,竟然是恢複公孫豹的爵位,任命他爲将軍,代替庸公一職。這說明什麽?說明華陽太後出面了,向大王施壓了,大王迫不得已,隻有讓步,以公孫豹代替庸公,暫時安撫老秦武人,以緩和軍隊内部的激烈矛盾。但是,大王的讓步非常有限,因爲鹹陽還是沒有給宜安大戰下結論,鹹陽各方還在激烈的博弈之中。
寶鼎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裏,默默地聽着馮劫講話,眼神是不是有些恍惚,好象陷入沉思。
馮劫不時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憂郁越來越濃。寶鼎是個天才,天才都難以駕駐,寶鼎也是一樣。不管在代北、在晉陽,還是在河北,寶鼎都屢有驚人之舉,但這些驚人之舉完全脫離了鹹陽的控制,讓鹹陽感覺寶鼎就是一匹脫缰的野馬,他們本來想收服這匹野馬,讓野馬如臂指使、忠誠聽話,結果這匹野馬太暴戾了,太難馴服了,反而把這些試圖馴服野馬的人玩得團團亂轉,不得不屢屢改變計策,跟在野馬後面窮追不舍,被野馬牽着鼻子跑,一個個氣喘籲籲狼狽不堪。
寶鼎在代北刺死燕國國相公子隆,直接導緻秦燕盟約破裂,如果不是把太子丹搶過來做了人質,燕趙必然結盟,形勢将對秦國十分不利。寶鼎到了晉陽,以匪夷所思的度把巴蜀人拉了過來,接着又以匪夷所思的度搞出來一個私鹽大案,對準楚系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猛攻,結果打了個鹹陽措手不及,一場大風暴突如其來降臨了,秦王政因此十分被動,一度被華陽太後罵得狗血淋頭。河北正在打仗,你卻在背後捅楚系一刀,這叫什麽事?
這個私鹽大案的冉幕太複雜了,牽扯的人太多了,牽珊…二了太大了,沒人敢尖觸動他,包括秦幹政自隻都不敢硼:口爲在他沒有掌握絕對實力的情況下,一旦捅開,就等于捅了個大馬蜂窩,不可收拾,也收拾不了。
王剪爲什麽要冒險一試?巴蜀人爲什麽打算與老秦武人秘密聯手捅一下?其用意就是想讓鹹陽亂起來,他們好渾水摸魚,乘機撈好處。哪料到寶鼎正好到了晉陽,還把三派拉到了一起,天賜良機啊,能把大王拖下去,讓大王和楚系鬥起來,對他們的好處不言而喻。
秦王政暴跳如雷,把馮劫和蒙恬臭罵了一頓,但事情已經生了,隻有想辦法解決。
本來的确有辦法解決,秦軍一旦在河北戰敗,桓腑當其沖,楚系将率肯定要遭到清洗,而王剪擅自跑到河北戰場,真要追究起來可以以謀反論罪,所以王剪也要倒黴,如此關東外系的将率們順理成章地控制軍隊。大王得老天相助,天賜良機,就此就可以完全控制軍隊了,接下來正好借助晉陽私鹽大案,狠狠地打擊一下楚系外戚,那麽可以想像,要不了兩年,大王就可以提前實現自己的集權大計了。
但讓人出離憤怒的是,寶鼎在河北一戰成名,把老天賜給秦王政的絕世良機一拳打了個粉碎。秦王政欲哭無淚。恨不得沖到河北一劍砍了寶鼎。他恨啦,他十三歲做大王,今年二十六了,十三年來,一直被人捆住了手腳,無法大展宏圖。他蟬精竭慮、日思夜想,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楚系外戚趕出鹹陽,以便自己獨攬大權,建下一番萬世功業,誰知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卻給寶鼎一拳打碎了。
馮劫暗自長歎,仰頭喝幹了爵中的甘醪,嘴中雖是濃香甘甜。心裏卻是苦楚不堪。
寶鼎啊寶鼎,你可千萬不要忘記了當日的諾言,背叛大王啊。
大王可以原諒你在代北、在晉陽、在河北所做的一切,因爲你不知道大王的計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王,你不過是好心做了壞事而已,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擅自給大王定計啊。
你了解巴蜀人嗎?你知道隐氏與楚國、與當初蜀國之間血脈相依的關系嗎?你知道從昭襄王開始,大秦國就一直在壓制巴蜀人嗎?巴蜀人一代代想崛起于鹹陽,今日你竟然幫助巴蜀人崛起,你知道這觸及到了大秦人的根本利益嗎?你在對鹹陽政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把巴蜀人輕輕松松地拉了過來,你就不覺得太容易了?一個根深葉茂的大派系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制于你,聽你的安排,對你的計策言聽計從,你不覺得這裏面隐藏着很深的陰謀?巴蜀人正愁找不到機會崛起,而你偏偏就給了他們一個機會,你知道自己幹了一件多麽愚蠢的事嗎?
你一個小小宗室公子,憑什麽給大王拟定關系到王國存亡的大計?你不和我們商量,也不和老秦人商量,更沒有征得大王的同意,就擅自把巴蜀人推到了承相公的位置上,你在做此決策的時候,知道自己有多大多粗嗎?知道這個計策将給大秦國的未來帶來多大的影響嗎?知道大王會因此覺得你無視他的權威,損害他的尊嚴嗎?幸好你是一個網剛走出北疆蠻荒之地的公子,幸好大王有寬廣的胸懷和雄渾的氣魄,幸好巴蜀人想方設法消減了大王的憤怒,否則,你就沒有未來了。
知道大王爲什麽不給你加爵賞賜嗎?知道大王爲什麽要解除底公的軍職嗎?因爲他憤怒,因爲他的滿腔怨恨無處洩啊。
“師傅,這事透着古怪。”寶鼎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打斷了馮劫的思緒。
“什麽事?”馮劫頓時警覺起來。這小子太聰明了,不會從中看出大王的真實意圖吧?
“昨天鹹陽下诏解除熊公的軍職,今天腐公的部下到行轅鬧事,晚上鹹陽恢複豹率爵個的诏書就到了,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寶鼎皺眉說道,“從鹹陽到晉陽有一千五百多裏,但鹹陽似乎有先知先覺的本事,诏書到達的時間竟然恰到好處,這怎麽可能?”說到這裏他擡頭望着馮劫,問道,“诏書是不是由驿馬傳送?”
馮劫心往下沉,預感到這件事的真相已經瞞不住寶鼎了。如果寶鼎猜到了大王的真實意圖,他将怎麽做?他又要做出什麽驚人舉動?這介。舉動是不是将再一次沖擊鹹陽,讓大王雷霆震怒?
“這還用問嗎?”馮劫強自笑道
“師傅,這份诏書何時到的?是送到誰的手上的?”寶鼎追問道。
“何時到的我不知道馮劫說道,“這份诏書是廷尉卿李斯拿出來宣讀的。”
寶鼎“哦”了一聲,臉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想通了,他把這件事的真相大緻推斷了出來。
恢複公孫豹爵個、任免他爲将軍的決安是楚系做出的,楚系的目的是平息老秦武人的憤怒。楚系肯定不願意把二雲人淺定論爲失敗,老秦武人更不願意丫,那麽很顯然,馴際落公軍職的決定是由秦王政做出的,秦王政的目的由此一目了然,他蓄意挑起老秦武人和楚系将率的矛盾,讓雙方大打出手,然後乘機把宜安大戰定性爲戰敗,籍此狠狠打擊老秦武人和楚系将率,讓關東外系的将率乘機控制軍隊。
現在楚系反擊了,接下來秦王政肯定還有更利害的手段,而目标就是框酶,隻要把狂腑打倒,秦王政還有機會将宜安大戰定性爲戰敗,還能實現自己的目的。
楚系如何反擊?楚系沒辦法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舍棄祖腑,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狂腑。讓桓腑一走了之,讓秦王政找不到打擊的目标。最後不得不與楚系妥協。
一股怒氣從寶鼎的心裏噴湧而出,他突然非常痛恨秦王政,痛恨楚系外戚,痛恨鹹陽的權貴們,這些人太無恥太卑鄙了,爲了争奪權力,竟然把大秦将士當作他們博弈的工具。大秦将士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爲了什麽?難道他們的作用就是供這些權貴們玩耍作樂嗎?權貴們不高興了,揮動生殺予奪的大權,想殺誰就殺誰,這都是什麽世界?還有沒有天理啊?怪不得老秦人在最後一友抛棄了大秦帝國,抛棄了赢姓王族。的确,誰願意爲這樣的王國這樣的君王這樣的權貴賣命?守護這樣一個大秦帝國還有什麽意義?将士們拼死拼活,最終不但一無所有,還要忍受他們的欺淩和踐踏,誰能忍受?誰願意忍受?
什麽萬世功業?什麽千古一帝?都是狗屎,都是肮髒的垃圾,都應該被陳勝吳廣這樣的貧賤者将他們徹底摧毀,永遠摧毀。
寶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但還是忍住了,忽然間,他的抱負。他的理想,都沒了,他感覺自己的精血突然離體而去,就剩下了一副空蕩蕩的軀殼,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寶鼎颍廢地低下了腦袋,這一刻,他了無生趣,他想回家,想回到那座城市那間出租屋,在那個世界裏他可以庸庸碌碌地活着,不用直面如此血腥而殘忍的現實,但在這個世界裏不行,他就是權貴的一員,他的抱負他的理想都要靠無恥卑鄙的鬥争才能實現,都要拿無辜将士和庶民的鮮血、生命做爲博弈的工具,這太可怕了,太殘忍了,這不是他要的生活,不是他夢想中的世界。
“公子,公子馮劫看到寶鼎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化,一會兒憤怒,一會兒痛苦,一會兒沮喪,後來竟是一臉的絕望,這讓他非常吃驚,不知道寶鼎在想什麽,急忙喊了幾聲,“你是不是太累了?我看時候不早了,你趕快盥漱凹炕幻睡覺吧
寶鼎躬身告辭,真的跑去睡覺了。
一夜輾轉難眠,他思前想後,不得不正視現實。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即使到了兩千多年後也依舊如此,弱肉強食,生存法則就是這樣血腥而殘忍,非人力可以改變。逃避和自我麻木都改變不了這個生存法則,率一的辦法就是去适應這個時代,去面對這個生存法則,去做強者,去吞噬别人。
人和動物沒有本質上的區别,隻不過人更殘忍更血腥而已。弱肉強食,适者生存,這就是生存法則。
寶鼎想通了,決意去适應。前世他是個弱者,是強者的“食物。”今世老天爺憐憫,給了他一個好身份好地位,但強弱也隻有一線之隔,如果不努力,同樣還是“食物”。
要努力,與天鬥,與地鬥,與天下權貴鬥,與始皇帝鬥,不是我吃人,就是人吃我,不死不休。
天亮了,寶鼎精神抖擻地爬起來,拿着盾牌提着寶劍就去練武,要做個強者,先就要從身體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馮劫看不到人了,公孫豹也消失了,晉陽的空氣似乎凝滞了,天上驕陽似火,日夜烤炙着這座城池,讓人汗流浃背,像狗一樣伸着舌頭不停地喘氣。
這天中午,寶鼎熱得實在受不了了,帶着一幫虎烈衛赤條條地跳進了晉水,隻有泡在水裏才能讓人感到一絲清涼。正當他們遊累了,聚在岸邊樹蔭下的淺水裏神聊海侃的時候,王離風風火火地跑來了。沖着寶鼎就喊,“公子,大事不好了,”
寶鼎心跳驟然加快,胸口一陣氣悶。他一直在等消息,今天終于等到了,平地響驚雷,驚雷終于要炸響了。
寶鼎赤條條地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啥事?”
“狂腑上将軍被請進了郡府王離大汗淋漓,喘着粗氣說道,“聽我大父說,北軍有人指證狂酶是私鹽大案的主謀。”
寶鼎駭然心驚,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秦王政竟然用如此淩厲的一招攻打祖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