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喝了口茶,放下玉杯,目光再次望向寶鼎。
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他被寶鼎那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吸引了。這雙手是劍士的手,隻有天天練劍的劍士才會擁有這樣一雙手。
眼前這個少年不足十五歲,卻有這樣一雙手,讓他大爲吃驚。寶鼎幾歲開始練劍?練了多少年的劍?一天要練多長時間才會練出這樣一雙手?
蒙恬的眼前不禁浮現出一幅畫面,春天的小雨裏、夏天的炎日下、秋天的寒風裏、冬天的飛雪中,寶鼎苦練劍術,他的母親站在一邊,默默陪伴,她全部的希望就在兒子身上,就在兒子手裏的劍中,隻待兒子長大從軍,積累軍功,然後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早已斷絕了重返王族的念頭。
寶鼎注意到蒙恬盯着自己的手,他展開雙手看了看,淡然說道:“日複一日地練劍,就是爲了有一天可以走上戰場,殺敵報國。”
“你已經做到了。”蒙恬收回目光笑道,“這二顆人頭足抵千軍萬馬。”
寶鼎遲疑良久,忽然問道:“我可以回鹹陽?”
蒙恬鄭重點頭。
“我的家人都可以回鹹陽?”
“是的。”蒙恬說道,“遺憾的是,你的軍功不足,大王還不能把你家的财産還給你。”
我家的财産?寶鼎的心不争氣地跳了兩下。前世他太窮了,窮怕了,即使到了今世還是想着賺錢财,恐怕這個陰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消散。
“如果我積累了足夠的軍功,大王會歸還我家的财産?”
寶鼎對财富的向往,此刻在蒙恬看來卻是少年心性的顯露,不禁啞然失笑,“如果你立了更大的軍功,大王不但會把你家的财産盡數歸還,還會重重賞賜你。”
“左庶長能否給我立功的機會?”寶鼎不動聲色地問道。
蒙恬沉吟片刻,考慮這次談話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目前他已知道寶鼎根本不是癡兒,驷車庶長嬴豹、國尉尉缭,甚至就連與寶鼎近在咫尺的烏氏倮都給騙過了,可見白氏、司馬氏兩家早已預料到未來的麻煩,爲此未雨綢缪,先期就做好了應對之策,讓寶鼎假扮癡兒,瞞天過海。
此次寶鼎借機走出烏氏,不是楚系在背後操控,就是白氏、司馬氏爲重新崛起展開了行動,但不管寶鼎背後是誰,從他走出烏氏的那一刻起,鹹陽又風起雲湧,又一場大風暴開始蘊釀了。大王就在這場風暴的中心,蒙氏則在其身後,一旦風暴肆虐,蒙氏當其沖,難逃滅頂之災。
蒙恬反複思量,反複權衡得失,最終一咬牙,斷然決定今天務必弄清真相。就算自己中計了,但隻要查出了真相,鹹陽就會有充足的時間做出對策,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大王與楚系外戚之間的矛盾也還有緩沖的辦法。
“你現在已經名震天下,但對我來說,你卻是橫空出世,異軍突起,非常神秘。”蒙恬笑道,“不知公子能否滿足我的好奇心?”
寶鼎微微一笑,“說起來這是一場誤會。”
“誤會?”蒙恬拿起石桌上的精緻銅壺,一邊給寶鼎杯裏續上茶水,一邊不解地問道,“什麽誤會?”
“這個誤會讓我一舉成名。”
寶鼎決意交好蒙氏,以赢得秦王政的信任,所以不加隐瞞,把代城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甚至連救出趙國公主的事都沒有隐瞞。
趙儀的事,昨夜他考慮過了,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說出來。目前他隻有這麽一次接近秦王政的機會,不能有絲毫失誤。趙儀的事将來一旦洩漏,他就是欺君,從此他休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而他若想改變曆史,唯一的前提就是赢得秦王政的信任,否則他不要說改變曆史了,能否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成問題。趙儀的未來和大秦帝國的未來根本沒有可比性,在這件事上寶鼎沒有選擇。
蒙恬的神色不停變化,時而驚駭,時而緊張,時而激動,時而又疑惑,很多細節他也想不明白。他對燕趙兩國政局的了解遠遠不如蒼頭,蒼頭都心存疑惑的事,他就更搞不清了。
寶鼎說完之後,蒙恬陷入了沉思。這件事裏有太多說不清講不明的地方,而正是對這些細節的認定和判斷決定了寶鼎是否值得信任。
良久,蒙恬從沉思中“醒”過來,端起玉杯慢慢抿了一口茶,猶豫了半天才對寶鼎說道:“公子,有件事,這個……”蒙恬似乎覺得難以開口,頗爲躊躇。
“左庶長無須顧忌,此事關系到國之安危,寶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寶鼎鄭重說道。
蒙恬感激地看了寶鼎一眼,“公子,事關重大,如蒙恬有失禮之處,還請公子務必諒解。”
“左庶長言重了。”寶鼎笑道,“日後我到了鹹陽,人生地不熟,還要很多地方需要麻煩左庶長,到時候左庶長可要幫忙啊。”
蒙恬點點頭,一口應承,然後拱手爲禮,“公子恕我無禮了,我想看看公子身上的傷。”
寶鼎愣了一下,随即狂喜。
剛才他也爲如何赢得蒙恬的信任而頭痛。畢竟代北的事機緣巧合過多,有些細節其實經不起推敲,破綻百出,但事實又的确如此,他也無法解釋,他總不能把公子恒、李牧、張良、長歌、西門老爹等人喊到一起對質吧?所以很多秘密已經随着那把大火徹底消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現在蒙恬突然提出要驗傷,那倒真是目下唯一的好辦法。
寶鼎自述,曾遭到黑衣三天三夜的酷刑折磨。三天三夜是什麽概念?一般人哪裏承受得了?不管是白氏、司馬氏,還是楚系,都不敢想出這種辦法來,一旦出現意外,寶鼎必死無疑,誰敢承擔責任?所以此事隻有一個可能,寶鼎在撒謊。如果他身上沒有傷,或者有傷但沒有遭受酷刑折磨的痕迹,那麽他刺殺公子隆和公子恒一事就不可信,這件事肯定别有隐情,可能是白氏、司馬氏或者楚系有意爲之,以便送給寶鼎一個大功勞,讓他一夜之間名震天下,從而幫助他迅返回鹹陽。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真是天助寶鼎,他其實拿不出有力證據,偏偏這一身傷實實在在,沒有半點虛假。真正的公子寶鼎就是死于酷刑之下。
寶鼎心中大定,微微一笑,從容站起,“就在這裏嗎?”
蒙恬輕拍石桌。六位甲士身形閃動,瞬間将寶鼎圍在中間,遮擋得嚴嚴實實。
“公子曾在代北被黑衣酷刑折磨了三天三夜,你們好好看看。”蒙恬的目光掃過六位手下,肅然說道,“公子是我大秦的勇士,真正的鐵血勇士。”
“謬贊。”寶鼎從容解衣,三兩下之後,一副傷痕累累的軀體暴露在衆人眼前。
寶鼎的傷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一部分已經好了,還有一部分依舊結着厚痂,另外還有一小部分則塗着傷藥。整副軀體看上去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蒙恬駭然驚呼,猛地站了起來。六位甲士也是駭然變色,一個個的眼神頓時變了。
一個少年不但獨自刺死了燕相公子隆和趙國公子恒,還殺出了重圍,這本身就是個傳奇,嗤之以鼻的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這幾位甲士。如今看到這副傷痕累累的軀體,他們信了。能在黑衣三天三夜的酷刑折磨下熬過來的人,其心智之堅定,毅力之頑強,已是匪夷所思,這樣的人什麽事幹不出來?比如這次刺殺,先是行苦肉計接近敵人,再實施刺殺,然後在己方黑冰配合下殺出重圍,仔細一想,此事對他這種人來說其實根本不算什麽難事。
“公子,來,我幫你穿上衣服。”蒙恬再不懷疑,滿懷敬佩之意,俯身從地上拾起衣物,關心地說道,“公子,大營裏有最好的醫匠和傷藥,不如你暫時搬到軍營來。”
寶鼎笑而不語,一邊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一邊暗自感歎。時也運也,如果不是穿越重生,公子寶鼎豈能死而複生?我又如何能得到這副軀體?誰又能想到正是因爲這副軀體、這身傷,自己竟然赢得了蒙恬的信任?隻要赢得了蒙氏的信任,距離秦王政就非常近了,自己的夢想也就有了實現的可能。
寶鼎再坐下時,六位甲士已重新散開,但遠離了小亭,似乎知道蒙恬接下來有重要的事與公子商談。
寶鼎把杯中茶一飲而淨。蒙恬馬上給其續上。
“我很難想像,當時你是怎麽熬過來的?”蒙恬曾見過黑冰審訊罪犯,那種血腥手段至今讓他想起來還是不寒而栗。黑衣同爲秘兵,想來審訊手段相差無幾。
“九死一生。”寶鼎輕描淡寫地說道。現在回頭看,寶鼎也是暗自後怕,雖然他沒有經曆三天三夜的酷刑折磨,但重生後**上的巨大痛苦還是讓他無法承受,假若不是李牧要利用他的身份嫁禍黑冰沒有繼續拷打,假若不是寶鼎有間歇性精神疾病一動手就瘋狂,以他重生後的脆弱心理和對這個時代的懵然無知,根本沒辦法逃出代城,恐怕早就死翹翹了,然而,機緣巧合之下,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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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爲何假裝癡兒?”蒙恬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寶鼎笑而不語。凡是不知道的事情,他就故作神秘,不說話。這一招在前世好用,在今世也同樣屢奏奇效,所有寶鼎現在運用起來駕輕就熟。
“驷車庶長曾親自趕赴烏氏,國尉也派黑冰暗中探查,但竟然都被你瞞過了。”蒙恬笑道,“大王之所以懷疑,是因爲烏氏家主說,你小時候很聰明,大約在五六歲的時候,不慎從一匹怒馬上摔下,從此就癡了,心智也一直保留在五六歲的狀态。大王認爲,此事蹊跷,從馬上摔下就摔成了癡子,不可信,因爲在你身邊,每天都有人保護你。”
“自從你父親戰死後,你就成了三家唯一的希望。你是王族,是興國君一支的唯一血脈,隻要立有軍功,肯定能重返鹹陽,重回王族,所以三家的全部希望在你的身上,爲此你父親的衛士、白氏和司馬氏的蒼頭短兵,甚至還有一批曾經追随武安君浴血沙場的黑鷹銳士,都輪番趕赴邊塞守護你,你的安全絕對不會有問題,怎會一摔就摔成了癡子?現在看來,還是大王說對了,你果然不是癡兒。”
寶鼎暗自震驚。他已經從蒼頭那裏了解到黑鷹銳士在軍中的地位。黑鷹銳士如傳奇一般存在,是軍中悍卒崇拜的偶像。任何一個黑鷹銳士,其爵位都在五級大夫之上,高者爲公乘,最高者甚至有五大夫爵,位同官長将率,地位尊崇。他一個小小的流配公子,竟然能得到黑鷹銳士的保護,這份恩情太大了。
“國尉之所以現你,就是起自黑鷹銳士。”蒙恬感歎道,“武安君辭世二十五年了,但當年的老部下沒有忘記他,忠誠地守護着他的後代,希望有那麽一天,你可以站起來,替武安君昭雪沉冤。尤其令人感動的是,老一代的黑鷹銳士戰死了,他們會把這個心願傳下去,新一代的黑鷹銳士則義無反顧地繼續肩負起這個重任。隻要沒有征伐,他們就趕赴邊塞守護着你。在他們心裏,武安君就是天上的太陽,而你,就是将太陽托出地平線讓它重放光華的希望。”
寶鼎的心在戰栗,淚水突然湧上了眼眶。隻要我活着,隻要我一口氣在,我誓死昭雪沉冤,把那輪太陽高高托起,讓它的璀璨金光照耀大秦帝國。
蒙恬默默地看着寶鼎,神色肅穆,心裏卻對自己這番說辭的效果非常滿意。能讓寶鼎感動得熱淚盈眶,能讓他感受到自己使命的重大,能讓他知道很多人一直在爲武安君的冤屈而奔走呼号,這就行了,剩下的就要看寶鼎的選擇了。
“大王有意撥亂反正。”蒙恬盯着寶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阻力太大,遠遠出了大王的想像。”
“我願爲大王馬前卒,擋我者,殺無赦。”寶鼎猛地坐直身軀,神情堅決,擲地有聲。
“中!”蒙恬大喜,當即決定按照原定計策行事。
雖然大王已經決定放棄,但那是基于對形勢的錯誤判斷,現在代北的事已經搞清楚了,寶鼎也旗幟鮮明地表明了立場,接下來,當然不能繼續執行鹹陽的錯誤決策,而應該當機立斷,把這件事繼續進行下去。
“依舊計,你獨自出塞北上,一則保密,二則等待時機,一旦時機合适,你到太原來,随我到河北戰場積累軍功,然後返回鹹陽。公子返回鹹陽是此策的第一步,也是最爲關鍵的一步。這一步走好了,接下來的事才有繼續進行的可能。”蒙恬說道,“誰知你竟在代北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戰成名。如今你軍功有了,名聲有了,返回鹹陽已經不成問題,但這不在我們的預計之内,給了鹹陽一個措手不及,大王甚至懷疑此事深藏隐密,背後不是有白氏和司馬氏的影子,就是楚系的陰謀,所以斷然決定放棄此策,重謀他計。”
“今日我到懸甕山見你,其實違背了大王的命令,但收獲巨大,遠遠過了我的預測。”蒙恬笑道,“我将即刻奏禀鹹陽,而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返回烏氏,等待返京的消息,二是繼續留在太原,随我去河北戰場,再建軍功。”
寶鼎想了片刻,問道:“假如沒有代北的事,我是不是必須去河北戰場?”
“當然。”蒙恬說道,“你的情況特殊,如果沒有軍功,大王無法赦免,你也無法重返鹹陽。”
“到了河北戰場,就一定能建功?”寶鼎追問道。
“大王已經給你準備了建功的條件。”蒙恬笑道,“目前在離石要塞,有一千短兵,這其中有你父親的舊日衛士,有白氏的射日,有司馬氏的敢勇,有烏氏的私兵,另外還有黑鷹銳士。這些黑鷹銳士本來都應該在河北戰場,但大王将其中一部分密诏調回離石要塞,以護衛公子到河北戰場。”
寶鼎先前已經知道離石要塞可能有自己人,但萬萬沒想到竟是由秦王政一手安排的。不過想想也是,私兵也是軍隊的一部分,離石要塞又是大秦北疆第一重鎮,一千私兵屯駐要塞,如果沒有秦王政的默許,誰敢隐瞞不報?這事如果捅到了鹹陽,尋根溯源,剝繭抽絲,此策必定暴露。
沒想到自己距離秦王政如此之近。寶鼎有些激動,本以爲秦王政距離自己遙不可及,誰知柳暗花明,原來秦王政就在自己身邊,近在咫尺。
“我現在一定要去河北戰場嗎?”寶鼎問道。
“當然不是。”蒙恬說道,“代北之事傳到鹹陽後,鹹陽馬上就會查明你的身份,這時候就算有人蓄意阻攔你返回京都,也是有心無力,因爲你是王族,是興國君一支的唯一血脈,王族也罷,大王也罷,都要維護王族的利益,維護大秦律的公正。其次,你的母系是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根基龐大,老秦人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武安君昭雪沉冤的機會,他們會聯合王族,攻擊所有的反對者。所以,憑你現在的軍功,即使不去河北戰場,也可以重返鹹陽。”
蒙恬停了一下,看寶鼎用心聆聽,并沒有借着自己的話馬上做出選擇,于是猶豫了片刻,決定把寶鼎推向事先預定的方向。
“你或許不知道,武安君和楚系外戚之間的關系非常複雜,恩怨糾纏。昭襄王駕崩至今已有十七年,楚系早已重新崛起,如果有心給武安君平反,這事早有結果,但楚系這些年和老秦人鬥得頭破血流,根本無意重提武安君一案。”
“如今大王雄心壯志,要滅六國統四海,爲此大王需要一個穩定的政局,一支強悍的軍隊,而給武安君平反,恰好可以同時達到這兩個目的,但在今日朝堂上,大王倍受楚系外戚的摯肘,事事艱難,若想翻轉武安君一案,難度極大。”
“此次讓你走出烏氏一事之所以要保密,就是要防備機密給楚系探知。此事牽一而動全局,假若事情還沒有開始就給楚系現了,那楚系必定反擊。楚系反擊的最好辦法就是搶在大王的前面給武安君翻案。”
“一旦楚系提出此議,或者由楚系提出赦免你,幫你返回鹹陽,那大王就非常被動了,他的權威将受到重創。武安君一案本是由昭襄王親自定制,假若由下臣翻案,那就是打大王的臉,打擊王族的威信,所以,此案若翻,必須由大王出面,由王族來辦,這算是撥亂反正,算是大王和王族自省,反思先王得失,矯枉錯誤,如此一來,大王和王族的威信不但不會損失,反而得到了人心,大王的權威也會得以鞏固和增長。”
“大王主持撥亂反正,矯枉過去的錯誤,那麽這些錯誤由誰來承擔責任?難道由先王承擔?就算先王可以承擔一部分,那其它責任誰來承擔?”
“武安君一案看似簡單,其實非常複雜,内中深藏着血腥的權力鬥争。大王也罷,朝堂上的其它派系也罷,誰都輸不起,誰輸了,誰就是責任的承擔者,誰就要成爲權力鬥争的犧牲品。”
寶鼎聽到這裏問了一句,“那我返回鹹陽後,是不是馬上爲武安君鳴冤?”
蒙恬連連搖手,“公子,你返回鹹陽僅僅是此策的第一步,雖然接下來的重點是替武安君翻案,但武安君的案子如何翻,是否能逆轉成功,不是取決于大王或者某個派系,而是取決于鹹陽的權力鬥争。”
蒙恬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聲音裏透出一股無奈和悲憤。
“公子,你必須要知道,權力鬥争極其殘酷和血腥。在這場血腥争鬥中,就算大王赢得了最後的勝利,武安君一案也未必能翻,因爲翻不翻案,最終不是取決于勝利者是誰,而是取決于權力最後如何分配,朝堂各派系最終以何種利益分配方式取得妥協。”
“公子返回鹹陽一事看上去是件小事,但它背後隐藏的東西太多了,涉及面太廣,牽扯到的利益太複雜,鬥争太過激烈,因此兇險萬分,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
寶鼎心裏早已掀起驚天波瀾。他知道政治鬥争複雜,但沒想到複雜到這種地步。
前世他是一個普通小人物,距離政治太遠太遠,現在猛然間一腳跨進了政治,一頭沖進了政治漩渦,聽到一位處于權力核心者的講述,他才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是個癡兒。他哪裏想得到,就算最後秦王政赢了,武安君的冤屈也未必能夠得到昭雪。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在上位者的眼裏,這太正常了,微不足道嘛。政治從來就沒有勝利者,隻有聰明的妥協者。
“左庶長能否給我一個建議?”寶鼎暗自恐懼,無法做出抉擇,隻好求助于蒙恬。
蒙恬早就料到寶鼎必定給自己一番話搞得心驚膽戰六神無主,所以他故作沉吟,遲疑了稍許,以非常鄭重的口氣說道:“我的建議是,馬上去河北戰場,以建更大的軍功。”
寶鼎不明所以,目露疑惑之色。
“你要想赢得最後的勝利,就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勇敢地投身其中,在風暴的最核心處搏濤擊浪,牢牢控制自己的命運,然後再去控制别人的命運。”蒙恬用力揮動着手臂,振聲聩,“公子,你隻有這樣,才能替三姓昭雪沉冤,完成重振三姓的重任。舍此以外,别無它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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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聽懂了。
蒙恬的意思是上戰場,立軍功,迅上位,成爲王系中的得力幹将。自己的背後有郿城“孟西白”,有夏陽司馬氏,而他們的背後又是老秦人。秦王政把自己納入王系,假以時日,就可以把整個老秦人變成他的忠實盟友。
王系和楚系外戚相鬥,各自都需要政治上的盟友。自己的事之所以要保密,正是因爲武安君生前遊走于王系和楚系之間,與雙方都有恩怨,所以投向哪一方都有可能。
現在王系在朝堂上處于劣勢,秦王政因此想到了武安君,想借助他的影響力扭轉不利局面,但此事一旦洩漏,楚系馬上就會反擊。因爲楚系與老秦人仇怨甚深,楚系所能采取的最好策略就是把此事扼殺在萌芽狀态,讓秦王政爲武安君翻案的想法化爲泡影,以維持本系在朝堂上的優勢,繼續掌控大權。
自己一旦取得軍功,重返鹹陽,楚系再想把此事扼殺在萌芽狀态就不可能了,如此秦王政就赢得了主動。
接下來楚系将采取何種策略?是堅決反對扭轉武安君一案,把老秦人徹底推到王系一邊,還是改變策略,利用給武安君翻案的機會緩和與老秦人的矛盾,繼而在朝堂上重建三足鼎立的權力格局?
對于老秦人一系來說,若要謀求本系最大利益,當然是與楚系妥協,以重建三足鼎立的權力格局;但對于王系來說,秦王政肯定不能接受,那他的利益損失太大了,他不但沒有削弱或者扳倒楚系,反而讓老秦人借勢而起,将來他受到的摯肘就更多了,當然不能接受,如此一來,他必然要借助武安君一案繼續壓制老秦人一系,武安君平反的日子就遙遙無期了。
如果鹹陽政局如此展,秦王政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食惡果。楚系随即再度占據了上風,而且他們可以借機反擊,聯合老秦人逼迫王系給武安君翻案,如此秦王政極度被動,局面更加不堪。
對于寶鼎來說,假如形勢展到那一步,雖然他個人是回到了鹹陽,重返了王族,但他所肩負的使命卻無法完成,他将抱憾終生。
如果寶鼎不是一位穿越重生者,到了此刻他的選擇恐怕很簡單,就如同蒼頭的建議一樣,馬上返回烏氏,靜觀其變。鹹陽的風暴太大了,以他的實力介入其中,想不死都難。幸運的是,他是一位穿越者,知道曆史展的軌迹,他知道楚系的中堅人物昌平君做了十一年的相國,然後便被趕出了鹹陽。秦王政十年呂不韋罷相,昌平君繼任;秦王政二十一年昌平君罷相,現在是秦王政十三年,也就是說,距離昌平君罷相的時間隻有八年了。
既然曆史上秦王政最終還是擊敗了楚系,那自己現在還害怕什麽?跟在秦王政的後面,利用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兩個龐大家族的實力,向楚系動猛烈的攻擊。自己攻得越猛,秦王政越是信任自己,自己獲得的利益也就越大,時機成熟的時候就能給武安君翻案,甚至給自己的父親翻案,将來的前途一片光明。
這就是穿越者的優勢,無可匹敵的優勢,戰無不勝的優勢。
“左庶長,我随你去河北戰場。”
寶鼎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面對蒙恬期待的目光,毅然做出了選擇。
蒙恬濃眉高聳,神情歡悅,當即撫須而笑,“公子,軍中無戲言,一旦你帶着人馬進了軍營,可就再也沒有反悔餘地了。”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寶鼎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左庶長,我們擊掌爲誓。”
蒙恬挺身站起。兩掌相擊,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公子,來,喝茶……”蒙恬此刻的情緒非常興奮。事前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誰知這位公子繼承了他父親的勇敢和血性,竟然當場就答應了,這簡直是驚天之喜啊。
當初蒙恬聽說寶鼎是個癡兒的時候,非常失望,這導緻整個計策不得不就此擱置,但秦王政的頑固堅持給了蒙恬最後一絲希望,或許大王就是對的。果然,大王就是大王,大王的決策果然無比英明,他說寶鼎是假癡果然就是假癡。
現在,蒙恬看到了寶鼎,知道了真相,還幫助他做出了正确的選擇,接下來,就是在推動局勢展的同時,全力培植寶鼎,把他徹底納入王系。
其實國尉尉缭的這個計策非常龐大,考慮到鹹陽複雜的局勢,此策實施的時間大約需要十年,而整個計策的核心就是對公子寶鼎的培養。
這是鹹陽權力鬥争的需要,寶鼎必須具備越來越大的實力才能給秦王政以幫助。當寶鼎親自加入這場鬥争,他和他背後的力量,還有那些老秦人,也就被統統卷進了風暴,他們會奮力厮殺。這才是秦王政需要的力量,足以幫助他摧毀對手的力量。
蒼頭爲什麽毫不猶豫,一口拒絕大王?就是因爲形勢不明朗,王系目前處于劣勢,以郿城“孟西白”爲的老秦人不願意卷進風暴,但公子寶鼎一旦沖進了風暴,他們還有選擇嗎?這就是此策的高明之處,最終将迫使郿城孟西白、司馬氏和其它老秦人不得不加入王系,與秦王政并肩作戰。
寶鼎是秦王政的堂弟,兩者在血緣關系上非常親近,一旦培養成功,必将成爲秦王政最爲得力的股肱之臣。另外,此策除了讓寶鼎迅成長起來,幫助秦王政擊敗對手外,也是爲未來的大秦培養一位柱石大臣。
大秦王族從樗(chu)裏疾之後,宗室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傑出人才。樗裏疾是秦孝公的庶子,惠文王異母弟,因其居住于樗裏,故稱樗裏疾,爲人滑稽多智,謀略出衆,輔佐過惠文王、武王和昭襄王。武王時,張儀被驅逐出秦,樗裏疾出任丞相。武王駕崩,諸弟争立。樗裏疾力排衆議,從燕國迎回質子嬴稷,幫助其登上王位。嬴稷就是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文治武功異常顯赫,就此奠定了大秦統一天下的基礎。所以,樗裏疾功勳卓著,爲宗室之柱石,可惜的是,就此之後,宗室中再也沒出現過如此傑出人物了。
回顧武王突崩之時,大秦局勢混亂,國祚岌岌可危,如果沒有樗裏疾這樣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宗室重臣坐鎮京都,行雷霆手段迅解決王統,立明君,穩亂局,何來今日之強盛大秦?再看今日,秦王政以弱冠繼位,因爲缺少像樗裏疾這樣尊崇的宗室忠心輔弼,導緻大權旁落,權臣爲禍,在位十三年了,不但未能解決王權孱弱的問題,文治武功更是乏善可陳。
尉缭拟定的是百年大計,而秦王政則要創萬世基業,君臣在培植宗室重臣這一點上不謀而合。秦王政一眼看中了寶鼎。寶鼎确實是最佳人選,他肩負着重要使命,在複雜而殘酷的鹹陽局勢下,隻要全力培植他十年,絕對可以打造一個棟梁之材。但是,挑選一個人容易,培養一個人太難了,此策最後能否成功,寶鼎能否在血腥的權力鬥争中成長起來,那是另外一回事。假如寶鼎自身能力不夠,沒能幫助秦王政擊敗對手,穩定鹹陽政局,導緻秦王政敗了,他自己也就失敗了。
然而,寶鼎的外部條件雖然堪稱完美,完全符合需要,但内在條件實在太差了。驷車庶長高興而去敗興而回,尉缭更是失望,不得不重新尋找目标,但秦王政非常固執,堅持讓寶鼎走出了烏氏。結果,寶鼎還沒到太原,就給了鹹陽一個大大的驚喜,但這個驚喜太大了,大得以緻于把秦王政吓倒了,懷疑這是個陰謀。
現在,一切都重新走上了正軌,計策不但可以繼續實施,而且比預想的更順利,進展的度也比預想的更快。
此刻把寶鼎拉上戰場,目的就不單純是給寶鼎積累軍功了,而是讓他公開亮相,把他介紹給軍方将領,尤其是介紹給老秦武人一系的軍方将領,讓他們知道,他們所期待的人出現了,公子寶鼎終于走出了烏氏,而幫助他走出烏氏的正是大王,如今大王要全力培植他,未來的公子寶鼎将是宗室重臣,大王的股肱之臣。
公子寶鼎的出現,意味着白氏和司馬氏的禁锢即将結束,甚至,就連武安君一案,那至今還被深埋在黑暗中讓大秦軍方無法忘卻的噩夢,似乎也有了一絲重見天日的曙光。
如今軍方的老秦武人幾乎清一色出自司馬錯和白起的帳下,但自兩位統帥先後離世後,一部分将領轉投他系,比如關東外系的蒙骜和楚系的桓齮;一部分老秦武人則緊跟着王龁(he)、王陵、麃(biao)公和王翦等幾位老秦悍将。
昭襄王駕崩後,王龁、王陵因爲年事已高,再加上朝政被楚系所把持,先後解甲歸田,老秦武人随即轉到王翦和麃公這兩位老将麾下。這兩位老将一直以來倍受打壓,隻能在北疆戍守長城,而帳下的中低級軍官因爲缺少軍功,升遷更是艱難。這些人一旦看到寶鼎,看到重新崛起的希望,心中積壓了二十五年的憤怒很快便會爆,他們爆出來的力量非常可怕,而這才是蒙恬極力引誘寶鼎馬上趕赴河北戰場的真正目的。
“公子,既然要上戰場,就要了解軍情。”蒙恬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想聽聽嗎?”
“我現在的身份……”寶鼎遲疑了一下,問道,“左庶長,這合适嗎?”
“你是大秦王族,宗室公子,身份尊貴。”蒙恬正色說道,“自你橫空出世,在代北完成驚天之舉,建下顯赫戰功後,你就已經重返了王族,所以,你要把過去的苦難記在心裏,把烏氏的刑徒身份忘掉。”
寶鼎的确有些不适應,從知道自己是王族公子到現在差不多兩個月了,一直沒有适應過來,一個是環境使然,天天逃難也沒有時間想這個,另外就是他前世的靈魂裏深深烙刻着貧寒的痕迹,他骨子裏就是一個貧民,此刻的他就象一個暴戶,突然想變成貴族,事實上根本不可能。
不管是前世今生,貴族的形成都需要時間、曆史、文化、财富和權勢的積澱,貧寒出身的新貴若想得到老貴族的承認和認可,太難了。他們就是同一個階級的兩個層次,越級的條件就是曆史、文化和财富等等條件的長時間積澱。自古以來,他們就是死對頭,貴族和寒門士卿總是對立,而曆史上很多以貧寒起家的王朝新貴們,也總是在立國之初大肆屠殺舊貴族。比如這個年代,大秦帝國滅亡之後再經過五年的楚漢戰争,等到大漢帝國統一天下的時候,還有幾個貴族?當年戰國七雄的王族子孫們都在哪?
寶鼎暗自苦笑,感覺這一切就是夢。我是大秦公子,我是傳承了六百餘年的嬴姓王族的子孫,我是貴族,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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