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食時分,盛大的筵席拉開序幕。
大堂又大又高,裝飾豪華。正中有東南西北四席。四席之後,各有古樸屏風,屏風後有八重帷幕。第一重帷幕後面是各方主要随從掾史,再之後是各方護衛,再次之是樂師女伶,最後一重則靠近窗牖(you),站着一排奴仆女婢。
寶鼎現在就處在大堂南面第四重帷幕後面,神情興奮,睜大一雙眼睛四處張望。
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既陌生又新奇,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穿越後數天就有幸參加這樣一場盛大的古代宴會。這場宴會帶給他的不僅僅是感官上的新鮮刺激,更多的則是對古代禮儀風俗的一次全面認知,而這次認知不但會讓他大開眼界,更讓他獲得了在古代生存下去的寶貴經驗,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自信和勇氣。
大堂裏賓主還沒有落坐,三三兩兩站在一起,或互訴情誼,或介紹掾屬,或胡聊海侃,言笑甚歡。
各方随從掾吏大部分已經落坐。這次筵席規格高,他們沒有資格上席,但談判很可能就在筵席上重新開始,所以他們必須陪同,坐在帷幕後面随時提供意見并做好記錄。各方護衛們也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一個個全神戒備,唯恐出現意外。至于樂師女伶、奴仆侍婢早已就位,随時可以奏曲吟唱,可以爲大堂裏的客人提供周到熱情的服務。
荊轲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寶鼎的身後,“緊張嗎?”
寶鼎點點頭,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的确緊張,緊張得甚至忘記了自己即将面臨的死亡。雖然說他不願意死,不願意離開這個嶄新的世界,但願望一般都是美好的,事實卻是殘酷的,他并沒有把握逃脫死亡的追殺。想起來他還要感謝老天的眷顧,如果自己的靈魂沒有附體于一個武技高的黑冰武士身上,自己的命運或許更加不堪,或許比前世混得更慘,一輩子都要做牛做馬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這次刺殺過後,自己就算死了,也不枉重生一次,好歹在曆史的長河裏濺起了一小點浪花,短暫的生命也因此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如同昙花一般,在死前酣暢怒放,把一縷幽香留在人間,又如劃空而逝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裏留下一抹璀璨。
寶鼎轉頭看了看荊轲,腦海裏浮現出那流傳了兩千多年的千古傳奇,突然深切感受到了荊轲刺秦的輝煌意義。荊轲的傳奇不在于太史公的頌唱,而在于弱者對強權的挑戰和反抗,那才是最令人心動最令人震撼的東西,足以傳唱千古的一瞬間的呐喊和爆。
寶鼎臉上露出一絲真誠的笑容,他望着荊轲,想把他這張臉深深烙印在記憶裏。他非常感謝荊轲,荊轲救了他的命,荊轲給他療傷,陪他練劍,教他武技,教他穿衣束,昨天還教他禮儀,糾正他言行舉止上的錯誤。荊轲就象一位和善的兄長,給了他無微不至地關懷。不管荊轲出于何種目的,在寶鼎的前世今生裏,還從來沒有遇到像荊轲這樣關心他的朋友。
荊轲從寶鼎的眼睛裏讀到了那份深深的感激,他的心微微顫栗,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荊轲猶豫了片刻,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寶鼎的手臂,然後轉身向帷幕西側走去。寶鼎心領神會,跟在他的後面。四周旅贲衛知道荊轲的身手,這個西秦小賊在他面前變不出什麽花樣,所以任其跟在荊轲後面,沒有出言阻止。
荊轲在帷幕邊緣站住,從這裏可以清晰看到大堂正中的場境。此刻權貴們正在客氣地禮讓就坐,幾位身份較高的随從正在退入帷幕。寶鼎隻認識李牧一個,其它都不認識。
“北坐是正賓席位,那位佩劍老者是燕國相國公子隆。”荊轲低聲說道,“東坐是主人席,上老者是平原君之子、趙國前司空公子恒;下是大将軍。西坐是副賓席位,上是燕國太傅鞠武,下是韓國國相張平之子張良,本次合縱就是由他起推動;南坐是陪席,陪同諸賓有代北郡郡守……”
荊轲沒有回頭,他沒有看到寶鼎此刻驚喜的表情,更不知道寶鼎的目光現在就緊緊盯在張良的身上,對他後面的介紹根本就是充耳不聞。
張良?他就是張良張子房?寶鼎睜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情緒更是激動,但相比初見李牧、荊轲之時,這份激動要減淡許多。他穿越到了戰國,隻要能活下去,将來見到的曆史名人數不勝數,所以心理上的承受能力正在日漸增加。隻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竟然會在此刻看到張良。
張良爲合縱而來,難道他是縱橫家?寶鼎很快平靜下來,暗自琢磨了一下,随即估猜到張良合縱的目的。雖然張良想保住韓國,但形勢不由人,即使趙國在未來一段時間連戰連捷,西秦也沒有耐心繼續讓韓國存在下去。旋即,寶鼎根據當前形勢迅分析了一下,馬上想到了李牧要刺殺的對象,正是那位坐在正賓席位上的燕國國相公子隆。
李牧的膽子真是大破天了,這種事他也敢幹。寶鼎驚駭之餘,也知道自己的作用了,就是充當李牧嫁禍黑冰的工具,隻是讓他疑惑不解的是,曆史上并沒有生這一幕,更沒有關于燕國國相被刺代北的記載。難道自己穿越過來後,翅膀剛剛開始扇動,蝴蝶效應就全面爆了?
“南坐通庭院,北坐連大室,大室之後則是内庭,内庭之後是北苑,北苑有通天閣。”荊轲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再加上堂内噪雜,寶鼎不得不湊近身軀,側耳聆聽,忽然聽到“通天閣”三個字,心跳驟然加劇,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從通天閣北望,五百步之外就是西城牆。過了西城牆就是胡市,過了胡市就是祈夷水,然後就是連綿高山。”
寶鼎知道荊轲的意思,感激涕零,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暗暗誓,如果這次能逃出天生,一定要報答荊轲。既然蝴蝶的翅膀已經扇動,他就絕不讓荊轲重演那一場毫無意義的悲劇。
“筵席上不要出錯,禮節上更不要有絲毫閃失,否則一不錯步步錯,一點機會都沒有。”
荊轲轉頭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已經死過一次,上天會眷顧你。”說完這話,荊轲轉身就走,迅消失在東席背後的帷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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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銅罄敲響,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大堂回蕩,數息之内,大堂便安靜下來。
公子恒即席說了一番歡迎辭,洋洋灑灑,抑揚頓挫,可惜寶鼎一句聽不懂。
他在語言交流上有明顯障礙,當時各國的度量衡計算單位、文字字體、地方方言和其它等等都不盡相同,中原方言、北方方言、關西方言、荊楚方言、吳越方言完全不一樣,能夠掌握多種方言的一般都是遊曆天下的士、武或者商賈。寶鼎前世是北方人,大學在南方念的,畢業後在江淮謀生,雖然也懂一些地方方言,但時間相差兩千多年,同一個地方的方言經過一代代的演變,早已面目全非,他聽不懂純屬正常。寶鼎重生後接觸的人基本上出自中原,所以早期的交流大緻沒問題。
另外一個障礙就是他沒有古文底子。寶鼎前世學的是理科,建築機械專業,對中文并不擅長,對古文詩的認知也就停留在高中水平。先秦時期的古文尤其難懂,對他來說基本上就是一竅不通。如今公子恒滔滔不絕的一番文乎文乎的長篇大論,聽在寶鼎的耳中就如天書。
公子隆随即緻了答謝辭。接下來又是一番繁文缛節,雙方禮來辭往,搞得不亦樂乎。
寶鼎一頭霧水,聽不懂,看不懂,不過他知道這就是先秦時期的禮儀,是中國禮儀文化的源頭,博大精深,如果有機會活下來,他倒想好好研究一番。
好不容易等到雙方禮畢,然後樂舞開始,要上美酒佳肴了,但這一塊的禮節更多,何時上茶,何時上酒,何時上菜,何時用淨水,上什麽酒,上什麽菜,不同的酒用不同的器具有不同的喝法,不同的菜用不同的食具有不同的吃法,哪些酒菜要佐以樂舞,用什麽樂舞……林林總總,瑣碎不堪。
昨天荊轲教授寶鼎的時候,非常耐心,不厭其煩地反複說教。寶鼎卻是頭大如鬥,心裏把古代文士罵了個狗血淋頭,要這麽多禮儀幹什麽?這不是閑得蛋痛,純粹折磨人嘛。罵歸罵,學還得學,雖然是臨時抱佛腳,臨陣磨槍,但這關系到自家的性命,不用心不行。
很快樂舞結束,大堂再度安靜下來。這時大堂内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突然安靜下來,鴉雀無聲,氣氛顯得很壓抑。
第一輪是上淨手水,寶鼎和另外五個少年端着銅盆依次走進。緊張是在所難免,六個少年都非常緊張,畢竟坐在席上的六個人都是當世顯赫權貴,一輩子都難見到一個,今天卻一次性見到六個。六位權貴雖然笑容滿面,但上位者所擁有的生殺予奪的大權給他們增添了威嚴的氣勢,這股氣勢貫注全身,無時無處不在,舉手投足之間更是形如實質,令人震駭。
寶鼎跪坐侍奉,神情緊張,面色惶恐,但心裏卻十分憤懑。他在前世二十六年裏何曾給人下跪過?何曾服侍過人?就連親身父母都沒有跪過啊。做推銷的時候雖然也在酒席上奴顔卑膝、阿谀奉承,但好歹大家坐在一張桌子上,表面上還是平等的,還是有尊嚴的,隻不過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惡心人而已。
憤懑終究是幼稚的,每個時代有它自己的禮節,禮不可廢禮不可違,否則就沒辦法做人了,再說這點委屈相比性命而言,不值一哂。
寶鼎極力穩定心神,集中注意力做事。正如荊轲所說,如果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了有悖禮節的事,以他現在的卑賤身份,估計拉出去就被砍頭,一點緩沖餘地都沒有。現在就受點委屈吧,反正過不了幾年,秦國就要橫掃六國統一天下了,到那時候,老子再找你們算帳,連本帶利一把奪回來。
寶鼎惡狠狠地詛咒着,小雞肚腸地安慰着自己,不過臉上的表情、手上的動作卻是愈得恭敬小心。他做推銷的時候早把這種口是心非的本事練得娴熟,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心也不是一般的毒狠。
端下淨手水,接下來上茶,上茶點……六個人在席間川流不息,忙碌不停,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更不要說胡思亂想了。
香茗不過小啜一口,漱漱嘴而已;茶點不過聞聞香,嘗都不嘗;甘醪(1ao)淺啜即止,佳肴更是動動箸子(筷子)做做樣子而已;然後撤下,再上……周而複始,沒完沒了。
寶鼎一直認爲前世的應酬酒席純粹就是浪費,現在他才知道,古人的這種奢華宴會才是真正的浪費。想想這個時代,一畝田才産多少谷物?有多少布衣黎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萬惡的舊社會啊,這個社會的特權階層和前世的特權階層比起來,還是有相當的差距,最起碼前世特權階層的人不敢這樣公開的肆無忌憚的顯擺他們他的特權,而這個時代的特權階層就是擁有明明白白完整徹底的不可剝奪的不可抗拒的特權。一句話,老子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有朝一日,我也要成爲這個特權階層的一員。寶鼎的情緒又亂了,羨慕、嫉妒、憤怒……各種各樣的情緒糾纏在一起,讓他突然有了一股強烈的殺人沖動。
這種沖動藏在他的靈魂深處。,前世流血流汗卻一無所有的時候,這種沖動尤爲明顯,他甚至幻想着做個殺手,拿把槍走遍全國各地,殺掉所有的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還給百姓一個朗朗乾坤。重生後他的處境更加不堪,現在又面臨死地,又看到一張張令他憎惡到骨子裏的權貴,他那股殺人的沖動終于不可遏止的爆了。
老子要殺掉你們,殺掉你們所有的人,到了陰間地獄,老子看你們還怎麽奴役百姓、欺淩弱小?看你們還怎麽喝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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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戰國時代每日的記時,正由十二時制變爲十六時制,見于雲夢睡虎地秦簡。到戰國末年流行十六時制,次序爲平旦、晨、日出、夙食、日中、日西中、日西下、日來入、日入、昏、暮食、夜暮、夜未中、夜中、夜過中、雞鳴,見于甘肅天水縣放馬灘秦墓出土秦簡《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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