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回到館驿,先拜會公子隆。
張良做爲合縱奔走者,地位特殊,他有自己的一套人馬,門客衛士加在一起也有幾十号人。代城隻有一座館驿,但這座館驿占地較大,樓園有好幾處,各樓園以回廊相連,間以綠樹流水相隔,風景優美,幽靜雅緻。
張良住在館驿東側的臨煙閣,公子隆和燕國使團則暫居于館驿西側的千葉園,兩地相隔百二十步,中間有一人工小湖,湖上有木橋。當張良帶着兩個鐵衛走在橋上的時候,遠遠便看到從千葉園裏走出來幾個人。這些人看到張良匆忙而來,随即停下了腳步,爲一位老者玄衣高冠,氣度不凡,削瘦的臉龐上有着一雙睿智的眼睛,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孤傲之氣,他沖着身後衛士擺擺手,示意他們退遠一些,他自己則大步走上木橋,迎向了張良。
張良不待老者走近,深施一禮,态度極其恭敬,“鞠太傅……”
“子房無須多禮。”老者虛手相招,急行數步走到張良面前,急切問道:“李牧請你過府議事?”
張良站直身軀,笑着說道:“邯鄲形勢危急,李牧心急如焚,但他并沒有退讓的意思。”
老者神色微凜,眼裏閃過一絲憂色。這位老者是燕國太傅鞠武,太子丹的老師,學識淵博,早年曾在齊國稷下學宮與張良父親張平相識,結爲莫逆。張良這次斡旋于燕趙兩國,就得到了鞠武的大力幫助。
張良伸手相請。鞠武先行,張良落個半步,跟在他身後小聲說道:“相國還是堅持己見?”
老者冷笑,臉顯鄙夷之色,“老夫警告過你,不要對他抱有幻想。”停了一下,他試探着問道,“李牧打算怎麽辦?就這樣拖下去?”
“今夜我悄悄趕赴西園,請太傅先行安排。”張良壓低嗓門,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萬萬不可出錯。”
老者神情不變,眼内卻頓時掠過幾許喜色。
“聽說你去了大将軍府,相國十分不安,久候不至,随即派老夫到臨煙閣看看。”老者故意大聲說道,“子房,随我來,稍稍快一點,免得國相焦慮。”
張良連身答應,但謹尊禮節,錯後老者半步,不敢逾越。
到了千葉園正堂,公子隆迎了出來,對張良非常客氣。
張良家世顯赫,一門五世爲韓相,在諸國中算是頂尖的名門望族,這次張良代表家族合縱山東諸國,憑借的就是家族一百多年來的聲望。
雖然如今韓國式微,實力弱小,但它處在西秦的家門口,好歹也是山東諸國的屏障,如果韓國滅亡,同樣被西秦打得奄奄一息的魏國肯定步其後塵,這樣一來,燕趙齊楚就與西秦直接對壘,這是各國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此次合縱,各國王侯貴族都很給張氏面子,包括一直與西秦結盟的燕齊兩國也給予了足夠的重視。畢竟現在西秦把趙國打得丢城棄地,兵臨邯鄲,假若趙亡,韓魏則不保,這三國被西秦吞并,燕齊楚三國的處境就愈艱難了。
“子房,李牧那個老匹夫還是不松口,要死撐到底?”公子隆一邊把張良迎接堂内,一邊笑呵呵地問道。
子房是張良的别名,小時候用的,加冠成年就改名了,但與張家交往密切的各國王侯貴族看到張良,還是親熱地叫他子房。公子隆叫得親熱,張良心裏卻十分不屑,對他那張虛僞的笑臉更是極度憎惡。有時候他真的想不明白,以公子隆的學識和才能,怎會不清楚燕趙結盟攜手抗秦的重要性?趙國亡了,燕國豈能獨存?燕國亡了,他這個王族成員還能繼續享受榮華富貴?難道爲了自己手中的權力,就可以置燕國利益于不顧?但沒有燕國,國祚敗亡,你公子隆又哪來的權力?
公子隆身材高大,有些肥胖,保養得很好,面色紅潤,頭烏黑,臉上幾乎看不到什麽皺紋,整天笑容滿面,很難看出來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就是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牢牢執掌着燕國的大權,也是這個大争之世的風雲人物。
“李牧支持不住了。”張良說道,“他在将軍府内氣急敗壞,破口大罵,大有一副魚死網破之勢。”
“魚死網破?”公子隆呵呵笑道,“邯鄲失守,趙國基本上就算完了,僅靠一個代北又能支撐多久?”
公子隆坐上正席,張良跪坐客席,那位老者卻沒有進屋,和公子隆打了個手勢,随即消失。
“唇亡齒寒。”張良正色說道,“相國,現今韓魏實力不濟,趙國自長平大敗後至今未能恢複元氣,而楚自鄢(yan)、郢(ying)大戰後更是一蹶不振,山東諸國也就燕齊尚有與西秦一戰之力。”
這話明顯就是恭維公子隆了。齊國早就衰敗了,自燕樂毅聯合五國大軍破臨淄,齊國的強盛一去不複返,而燕自昭王振興之後,先是遭齊國反撲,其後又在與趙國的争戰中屢屢敗北,尤其在廉頗、龐煖兩次反攻之後,燕國實力大減,如今也就剩下自欺欺人的份了。但長平大戰後,燕趙兩次交鋒的失敗都在公子隆主政期間,張良不敢揭公子隆的傷疤,隻好違心奉承,哄他高興。
公子隆主政期間有個最大的業績,那就是與秦、齊結成了牢固聯盟,使得燕國可以全力攻趙,謀取河北之地,可惜未能如願。不過,齊王建卻在這個聯盟中受益匪淺。他自登基後便結盟各國,堅決不打仗,一心一意恢複國力,至今已經給齊國帶來了三十年的和平。這也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齊國三十年穩定休養,其國力恢複到何種程度,齊**隊的戰鬥力是不是恢複到強盛時期的水平,誰都不清楚,但各國都認爲齊國的實力已經恢複到可以與西秦抗衡的程度。
張良這句恭維話讓公子隆聽得還舒服,但張良接下來的話讓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相國,今西秦大舉攻趙,邯鄲若失,趙國若亡,燕國的形勢也是不容樂觀。”張良勸道,“值此危急時刻,保住趙國就等于給燕國建下一道堅實屏障,請相國三思啊。”
“燕趙兩國仇怨甚深,議和結盟非常困難,如果趙國不能答應我們的結盟條件,老夫回到薊城後如何向大王交待?又如何平息臣民們的憤怒?”
公子隆一句話就把張良的勸說堵了回去。
燕趙兩國的仇怨的确很深。自秦昭襄王以範睢(sui)爲國相,實施“遠交近攻”之策後,秦燕聯盟就非常牢固。秦若想東擴,必須滅趙,而燕若想稱霸東方,同樣要滅趙,秦燕兩國有共同的利益訴求,這導緻很長一度時間以來秦燕兩國的軍隊一直在對趙作戰中遙相呼應,這仇也就越結越深。
長平大戰後,燕王喜遣六十萬大軍南下攻趙,這擺明了就是趁火打劫。趙人大怒,同仇敵忾,白老者、赢弱少年紛紛上陣,勉強湊齊了十幾萬人,在廉頗的指揮下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翻身戰,就是這一仗把燕國精銳殲滅大半,四十萬軍隊給打沒了,主将粟腹也給斬殺了,最後京都薊城都給包圍了。燕國遭遇空前重創,自此也是一蹶不振。
這一戰就是公子隆策劃動的,是他一生的恥辱,爲此他時時刻刻都想報仇,更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報仇的夙願。幾年前,他看到廉頗被趕出趙國,于是馬上動攻擊,結果卻給八十歲的老将龐煖打敗了,五六萬人馬全軍覆沒,主将劇新被斬,再次給了公子隆沉重一擊,而這次失敗差點讓他丢掉了相國之位。
這一次,機會又來了,而這顯然是最後一次機會。隻要秦國攻克了邯鄲,滅亡了趙國,他就能不費一兵一卒拿到半個河北,幾十座城池,這個功勞足以洗刷他所有的恥辱,足以讓他将功折罪,告慰在戰争中死去的幾十萬幽魂。
爲此,公子隆親自趕到代北與李牧談判,表現出燕國議和結盟的決心和誠意,以此來欺騙李牧,幫助秦軍攻打邯鄲。
張良看到公子隆的态度非常堅決,徹底失望,再不想浪費唇舌,于是和公子隆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談判,随即告辭離去。
張良剛剛離去,公子隆就把宗越喊了進來。宗越是他的客卿,現在是燕國秘兵,虎騎劍士的統領,對他非常忠誠。
“還沒有和黑冰聯系上?”公子隆不滿地問道。
宗越跪坐席上,不敢擡頭。這人三十多歲,身材較高,體格精瘦,一張黑褐色的臉龐,一雙陰沉的眼睛,尤其突出的是他那雙大手,骨骼粗壯,老繭層生,一看就是個擅長劍術的高手。
“離開薊城前,你們是怎麽約定的?”公子隆有些生氣了。這都過去四五天了,還沒有與代北的黑冰聯系上。太子丹送不走,使團的危險性也就越來越大,一旦事情洩漏,李牧肯定要出手。燕國太子和相國如果被其羁押,邊境方向的燕軍還敢攻擊嗎?燕王喜不敢動,李牧的代北軍随即可以飛南下,如此一來,所有謀劃全部失敗。
“李牧在代城内外大肆搜捕黑冰,搞得人心惶惶,氣氛緊張,估計他們爲了自身安全,也不敢主動聯系我們。”宗越低聲說道,“李牧的旅贲軍以保護使團安全爲由,包圍了館驿,限制我們出入,因此事情變得非常棘手。”
“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公子隆冷聲說道,“你今天晚上必須聯系上黑冰。”
宗越答應一聲,但沒有離去,臉上露出猶豫之色。
“有困難?”公子隆的語氣更加不善。
“田光來了。”宗越回道。
公子隆面色微變。
“薊城消息,田光和秦舞陽在我們離開京都的第二天神秘消失,不出意外的話,這對師徒就跟在我們後面,準備援救太子。”
公子隆眉頭微皺,冷哼一聲,“想刺殺老夫?”
“相國,小心爲上。”宗越謹慎說道。
公子隆稍加考慮,揮手說道:“太子那邊加派人手,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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