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和公子恒相對而坐,一個默默地望着窗外黑色的夜空,一個則低眉垂目,神遊物外。
屋角銅燈孤立,銅鼎香煙袅袅,黑色的帷紗在夜風的吹拂下輕舞飛揚。昏黃燈光下,兩位老人孤寂的身影投射在灰色的地磚上,顯得格外清冷。
良久,李牧歎了口氣,目光從窗外收回,越過層層帷紗,轉到了公子恒的臉上,“你說的對,這一戰我即使打赢了,趙國也是元氣大傷,短期内難以複原。西秦國力強大,敗了還可以卷土重來,而趙國卻是窮于應付,越打實力越是不濟。未來幾年,就算我連戰連勝,守住了邯鄲,但年複一年的這樣打下去,趙國很快就會被西秦活活拖垮,不戰而敗。”
公子恒微微颔,面露淡淡笑容,“現實很殘酷,今日的西秦和趙國實力相差懸殊,西秦敗得起,而趙國則赢不起。打仗耗費驚人,對趙國來說,錢糧、士卒越打越少。正如你所說,即使你戰無不克,最終趙國也會在勝利中死亡。所以,若想挽救趙國,唯一的辦法就是結盟山東六國,合縱抗秦,而當務之急是議和燕國。隻要趙燕攜手,則邯鄲之危必解。”
李牧臉露無奈之色,暗自喟歎。老夫何嘗不知與燕國結盟的重要性,但燕國無意結盟,我又有什麽辦法?
“對于趙國來說,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将來,維護國祚的根本是君臣齊心,文武協力,否則國祚危矣。過去,趙國興起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得益于朝堂的穩定。長平之敗的根本原因是什麽?很簡單,君臣離心,朝堂不穩。當時我君父如果沒有罷相,廉頗如果沒有廢,舉國上下齊心協力,怎會有長平之敗?趙國怎會遭遇空前重創一蹶不振?”
李牧眉頭微皺,聽出公子恒話中有話。
公子恒看了李牧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錯,合縱抗秦的确是挽救趙國的唯一辦法,但趙國國祚若想延續,若想重振昔日雄風,其根本解決辦法還是化解内部危機,君臣齊心,将相齊心,舍此以外,别無他策。”
“你出手打擊郭家,目的無非是逼迫郭開讓步,向你做出妥協,但你可知道,在你逼迫郭開妥協的同時,也把邯鄲的危機擴大化了,把朝堂上的矛盾白熱化了,這樣一來,無論你在河北打赢還是打輸,你和邯鄲之間的矛盾必然爆,而這最終會把趙國推向傾覆的深淵。”
李牧苦笑,搖了搖頭,“非常時刻用非常手段,長痛不如短痛。邯鄲現在既然敢用公子嘉來束縛我的手腳,将來他們就會用更卑鄙的手段來奪我的兵權,搶我的軍隊,趙國還是要亂,還是難逃敗亡的命運。”
公子恒猶豫了片刻,歎了口氣,“你當真認爲郭開背叛了趙國?”
李牧眼裏頓時閃過一絲詫異之色,随即想到了公主趙儀。怪不得公子恒深夜來訪,大談什麽君臣将相齊心,原來消息洩漏了。李牧又驚又惱,知道以公子恒的才智必定識破了自己的計謀,代北的事充滿了變數,南下參戰的時間不得不再次推遲。
“你一直在代北戍邊,對邯鄲的事了解甚少。”公子恒歎道,“有些事不能看表面,更不能看結果,而要看原因。”
“我問你,從郭開和郭家本身來說,是掌控趙國朝政獲得的利益大,還是投奔秦國做個亡國遺臣獲得的利益大?”
當然是掌控趙國朝政獲得的利益大,這一點毋庸置疑,由此也可以證明郭開背叛趙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孝成王駕崩,太子在秦國爲質,秦王遲遲不放,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誘邯鄲内亂,這時候是國祚重要還是繼承人的嫡庶長幼重要?”
當然是國祚安危至上,這時候郭開、樂乘等人果斷把趙偃推上王位,顯然是正确的。
“不論是我君父爲相還是廉頗爲相,都把郭開、龐煖、樂乘等人壓制得動彈不得,毫無用武之地。等到公子偃做了大王,廉頗和我還能繼續待在邯鄲嗎?”
當然不行,一朝天子一朝臣,廉頗和公子恒肯定要離開朝堂,否則權臣傾軋,内讧不斷,邯鄲必亂。
“郭開、龐煖将相聯手,先是擊退燕人的攻擊,其後又擊敗秦軍,斬殺秦國上将軍蒙骜,獲得空前勝利,這說明他們有足夠的才能治理王國。這期間,太子趙嘉糾集一幫人試圖扳倒郭開,對趙國是利還是弊?”
當然,太子趙嘉的做法不顧大局,不利王國,被廢黜也是理所當然。
“龐煖攻燕也是無奈之舉。秦燕結盟,屢屢聯手夾擊趙國,趙國危機重重。秦強燕弱,就趙國實力而言,當然要采取禦秦攻燕之策。其時鹹陽朝局不穩,燕國又蠢蠢欲動,試圖南下攻擊,邯鄲于是決定主動北上征伐燕國,以免再次遭到秦燕兩國的東西夾擊。然而,誰能料到,秦國國力在呂不韋爲相的十三年裏獲得了驚人展,秦王更是在罷免呂不韋之後迅控制了鹹陽局面,而這次燕國做出南下攻擊的态勢根本就是秦燕兩國設下的一個陷阱。結果趙國中計,遭到秦燕兩國的夾擊,趙軍尾難以兼顧,丢掉了大片國土。此戰之敗不是敗在邯鄲策略上的錯誤,而是敗在趙國國力之不足。把此戰失敗的責任完全歸結于郭開和龐煖,是不是有失公正?”
當然,公子恒的分析非常有道理,當時情況下,就算李牧爲趙軍統帥,恐怕也沒有回天之力。以趙國之實力,根本無法抵禦秦燕兩國的聯手夾擊。這一點,公子恒清楚,李牧也同樣清楚,所以兩人都知道,若想保住趙國,先就要結盟燕國。
“今日燕國的軍隊就在易水長城,虎視眈眈的盯着河北。隻要秦軍攻占了赤麗、宜安一線,包圍了邯鄲,燕軍必然南下攻打中山一線,那麽代北軍即使南下了,也将被燕軍所牽制,再也無力救援邯鄲。邯鄲存亡懸于一線,趙國國祚更是旦夕不保。這時候大将軍若想扭轉危機,必須讓代北軍秘密南下,搶占先機,在河北戰場上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爲此,大将軍向邯鄲要來了授權,全權負責與燕國議和結盟一事,但大将軍真正的目的則是誘殺燕國國相公子隆,給燕國以重擊,迫使燕國推遲南下攻擊的時間,從而給趙軍在河北戰場上赢得更多的攻擊機會。”
公子恒慢聲細語,一副古井不波的樣子,而李牧則是臉色微變,濃眉緊鎖,一雙眼睛更是閃爍不定,尴尬有之,心虛有之,還有幾分惶恐不安。心裏的秘密給公子恒窺破,李牧震驚之餘也是頗爲痛苦。如此一來,先前的謀劃已經無法繼續,隻有放棄代北,舍身跳進秦人挖下的陷阱,與國共存亡了。
“公子隆是燕王喜的庶弟,在燕國出任國相二十多年了。他完全控制了燕國國政,正因爲他的原因,這些年來,在秦國不斷東擴、實力不斷強大、山東諸國日漸衰落的時候,燕國無視自身生存危機,依舊堅持聯秦攻趙之策,導緻燕趙兩國戰争不斷,互相消耗,給了西秦迅展的機會。”
公子恒情緒很好,談興很隆,雖然李牧坐在那裏沉默不語,但他卻興緻勃勃的說個不停,“殺了公子隆,燕國這個最大的權臣轟然倒塌,隐忍了十幾年的太子丹必将乘勢而起。燕王喜老了,時日不多,他最信任的公子隆突然被刺,肯定會給他很大打擊,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把權柄逐漸移交太子丹。太子丹遠見卓識,對天下大勢看得很清楚,将來必是一代明君。此人年少時曾出使邯鄲,當時廉頗和我都在,那個時候他就積極推進趙燕兩國結盟抗秦,但因爲燕王喜和公子隆昏庸貪鄙,一心圖謀河北,結果遭到打壓,至今翻不了身。”
“公子隆死了,太子丹掌權,趙燕兩國必能冰釋前嫌,議和結盟,攜手抗秦,但現今形勢對趙國極其不利,而大将軍到了此等生死時刻,竟然還在謀劃誅殺郭開之計,這豈不與大将軍的初衷完全違背?假若邯鄲君臣将相齊心協力,禦西秦于國門之外,再加上趙燕結盟,那麽形勢必将扭轉,相信不出十年,趙燕兩國就能恢複元氣,然後再合縱山東諸國,共抗強秦。”
“我老了,行将就木,看不到這一天了。”公子恒望着李牧,笑眯眯地問道,“爲了趙國,老夫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不知大将軍是否願意給老夫一個舍身報國的機會?”
李牧本已失望透頂,聽到這句話頓時驚喜不已,旋即爲公子恒的胸襟和氣度所折服,羞慚至極。
“今天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請大将軍諒解啊。”
李牧抱拳爲禮,“李牧誓,此生必不負公子所托,誓死拱衛王國。”
公子恒笑着點點頭。今天能夠說服李牧以大局爲重,逼着他誓維護邯鄲的穩定,算是完成了最後的心願。其實公子恒并不看好這件事,李牧是個鎮戍邊疆的大将,他缺乏朝堂鬥争的經驗,試想以廉頗的本事,最後都敗于郭開之手,更不要說李牧了。隻要李牧誠心維護邯鄲的穩定,相信郭開也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鬥倒李牧,自毀長城。
“凡是知道那件事的人,都要處理幹淨。”公子恒囑咐道,“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李牧鄭重答應,随之又問道,“公主呢?”
公子恒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良久,他才低聲說道:“她是王女,話從她的口裏傳出去,邯鄲必定掀起血雨腥風。”公子恒黯然長歎,“人各有命,這大概就是儀兒的命吧。她的事,我來處理。”
屋内陷入沉寂,兩位老人都不再說話,隻有帷紗在夜風的吹拂下翩然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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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恒的轺車辚辚駛進夜幕。
李牧站在府門石階上,默默地望着,眼内盡是痛苦之色。
“我是不是太狠了?”
站在他身後的黑衣微微躬身,“如果站在這裏的人是他,他也沒有選擇。國祚和生命都是唯一,爲了國祚,當然要舍棄生命。”
李牧心裏一痛,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眼淚蓦然湧上眼眶。
“黑冰的事辦得怎樣了?”李牧的聲音有些嘶啞。
“卓家少主答應了,遵照大将軍的命令行事。”黑衣說道,“不過他有些擔心,說黑冰狡詐,可能會嗅到危險,未必會掉進陷阱。”
李牧想了一下,轉身說道:“明天把張良先生請來,有些事我需要和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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