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回到将軍府。公主車駕進駐藏春小閣,這是卓家的園子,緊鄰将軍府和代北郡府,專門騰出來給公主暫住。
檻車則随旅贲軍駛進了五更巷。五更巷其實就是一座小型軍營,它就象一柄圓月彎刀,正好護住了将軍府和代北郡府。
寶鼎一路上被憤怒的趙人“砸”得狼狽不堪,雖然有心欣賞一下這座趙國北疆的府,但無奈趙人的情緒太過恐怖,他心裏害怕,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家性命上,白白錯過了一次近距離觀察戰國建築和民俗風情的機會,這讓他很遺憾,直到被押進一間簡陋土屋的時候,他還在感歎不已。這腦袋一掉,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原汁原味”的戰國古城了。
幾個衛士固定好鐵鏈,開了枷,随即離去。寶鼎有氣無力地躺到地上,回想起剛才的一幕還是心有餘悸。喘了幾口氣,情緒穩定下來,寶鼎開始打量四周。這件土屋當真簡陋,連個窗戶都沒有,屋子裏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潮黴味。
胡思亂想了一會,腦海裏又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寶鼎在殘碎的記憶裏竭力尋找,但沒有一點線索,最終不得不放棄,接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耳畔突然傳來怒叱之聲,寶鼎霍然驚醒。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的火紅色燈籠,上面還寫着兩個古樸的黑字。寶鼎不認識,估計是趙國文字。望着這兩個字,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嚴重問題,自己不認識這個時代的字。不認識字就是睜眼瞎,那還混什麽?豈不是寸步難行?
他知道後世把戰國文字分爲“六國文字”和“秦國文字”兩大系。“六國文字”是指韓、趙、魏、齊、楚、燕六國以及中山、越、滕等小國文字,與金文(金文是指鑄刻在殷周青銅器上的銘文,也叫鍾鼎文。)相比,最明顯的特點是筆畫随意簡化,形體結構極爲混亂。“秦國文字”則是指接近正統的西周和春秋金文,比較嚴謹統一,後世稱爲“籀(zhou)文”或“大篆”。由于各國在文字書寫上各行其是,造成戰國文字形體上的極大混亂,同一個字的寫法大不相同,這也是秦統一後積極推行“書同文”的重要原因,否則朝廷政令就無法傳達貫徹了。
寶鼎腦中的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逝,随即他就看到了幾個神色戒備的衛士,在這些衛士當中站着面如止水的荊轲。
“端上來吧。”荊轲看了寶鼎一眼,淡淡地說道。
有個衛士朝着門外喊了一嗓子,接着進來一個蒼頭老軍,手裏端着一個木盤,木盤裏有一個篾制小簍,有個陶罐。老軍走到寶鼎面前,放下木盤,看都沒看寶鼎一眼,伛偻着身軀轉身走了。寶鼎的目光望向篾簍,那裏面有幾個淡黃色的面餅,陶罐裏則裝着清水。
“咕噜”寶鼎的肚子不自禁地叫了起來。他遲疑了一下,擡頭望向荊轲。荊轲環抱雙臂,目光炯炯,微微颔。寶鼎再不猶豫,抱起陶罐,仰頭就喝。清水甘甜,入腹之後,一股清爽的涼意很快遍及全身,感覺分外舒暢。面餅入手稍硬,看相也很粗糙,但口感卻酥軟細膩,鹹淡适宜。寶鼎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一般吃了八個面餅,喝完了整整一罐清水。
放下陶罐,寶鼎望着已經見底的篾簍,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嘴。這是穿越後的第一頓飯,雖然隻有八個面餅一罐清水,但正值饑腸辘辘之時,感受自是強烈。如果能活下去,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這頓飯。
“吃飽了。”寶鼎沖着荊轲咧嘴笑道,“何時綁赴刑場?”
荊轲看看四周的衛士。幾個衛士心領神會,把燈籠挂在牆上,轉身離開,并關上了門。
“你可以選擇一條生路。”荊轲也不嫌地上髒污,撩起白袍盤腿坐下。
寶鼎看着他的坐姿,眼裏忽然露出一絲好奇之色。這個時代還沒有内褲,所以一般都是跪坐,以免出醜。在正式場合,像荊轲這樣箕坐是不禮貌的行爲。(箕坐又叫箕踞,指兩腿張開坐着,形如簸箕。)寶鼎當然清楚此事,荊轲更不會對一個敵人客氣。寶鼎之所以好奇,隻是想知道荊轲白袍裏面是不是完全真空。
荊轲看到寶鼎目光遊離,似乎對此建議不感興趣,于是又補了一句,“你隻要殺死一個人。”
寶鼎正在思索此事。有生路當然不能放過,無非就是做趙國的内鬼,替李牧傳送機密消息而已,也就是後世的雙面間諜,這個事可以幹。如果曆史按照既定軌迹展的話,李牧沒有幾年活頭了,荊轲的性命也不長久,隻待秦國統一,知道自己是内鬼的人統統死絕,自己也就安全了。
這個活命的辦法不是沒有想過,自己也曾打算找個機會主動向黑衣提出來,但問題是,對方相信嗎?自己招供了,說郭開是最大的内奸,這需要證實才行。在沒有證實的情況下,他們絕不會相信自己,更不會放了自己。所以,當荊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寶鼎下意識地以爲他要勸說自己背叛黑冰台,給李牧做卧底,因此并沒有什麽興奮之色。
然而,荊轲補充的這句話,卻讓寶鼎看到了一絲活命的機會。
這句話雖然隻有幾個字,但寶鼎從中估猜到了許多東西。李牧要殺死某個對手,但他不好直接動手,于是利用自己這個黑冰武士的身份去刺殺,然後嫁禍于秦國。不管自己最後能否刺殺成功,李牧都要滅口,都要派人殺死自己,這就給了自己逃命的機會。自己有一身神力,隻要脫下枷鎖,拿到武器,應該有絕處逢生的可能。
“然後殺我滅口?”寶鼎試探着問了一句。
“生死由天。”荊轲眼裏露出贊賞之色,這個黑冰武士的機智出了他的想像。
“隻要你們相信我。”寶鼎裝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信誓旦旦地說道,“給我一把劍,我就能殺掉他。”這句話就是信口胡謅了,天生神力并不代表武技高,寶鼎前世沒有任何武技,殘存記憶力也沒有這方面的内容,這純粹就是賭博撞大運了,但他沒有任何選擇,不幹也得幹。
“先療傷。”荊轲說道,“時機到了,給你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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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代城的氣氛就變了。
将軍府的旅贲,代北郡的衛卒,全部出動,在城池内外大肆搜尋秦國秘兵,可疑人等一律羁押,當天就抓了一百多人。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氣氛極其緊張。
又過了一天,李牧突然下令,抓捕郭家在代北主持商貿的總執事、抱帳執事、出貨執事等所有相關人員,封閉郭家在代北的所有商鋪,商鋪裏的所有人員包括仆役奴婢等一律禁足。
第三天,卓家少主和總執事被李牧請到了大将軍府。卓家惶恐不安,直到深夜也沒有等到少主和總執事回來。夜中時分,大将軍府的司馬趕到卓府傳令,要求卓家即刻停止一切商貿,所有門客、執事嚴禁外出,随時聽候将軍府傳訊。
天亮之後,各種流言傳遍坊裏市榷。郭家、卓家有私通秦國、藏匿黑冰秘兵之嫌疑。流言傳開,人人惶恐。聯想到河北秦趙大軍正在厮殺,邯鄲危急萬分,趙國旦夕不保,李牧大軍南下在即,此刻代北突變故,顯然與河北戰事有關。
城外胡市立即做出反應,胡商率先撤離,擔心遭受池魚之災。接着各國商賈也紛紛離去,膽子小的直接返國,膽子大的則避難于燕國,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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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老夫人憂心如焚。家主卓文此刻正在鹹陽,少主又被禁閉将軍府,卓家無人主事,亂成一團,迫不得已,隻好向公子恒求救。
公子恒接到求救書信的時候,正在府中與公主趙儀閑聊。
公子恒快到七十了,須皆白,保養得很好,體态稍稍有些福。平原君趙勝病逝後,他曾輔佐過孝成王。當時國相是廉頗,兩人齊心協力,趙國國力有所恢複。孝成王駕崩,悼襄王趙偃繼位,逼走廉頗,郭開出任國相。公子恒急流勇退,淡出朝堂。等到趙嘉太子被廢之後,公子恒随即舉家北遷,主動離開邯鄲,到代北養老了。
趙儀是公子恒的孫子輩,在邯鄲的時候,她就很尊崇這位大父。這次大兄趙嘉深陷囹圉(1ing/yu),她北上求援,主要對象就是李牧和公子恒。雖然平原君已病逝二十餘年,但餘威猶在,公子恒做爲平原君的兒子,承繼了父親的大部分勢力,如今就算離開了邯鄲,對朝政的影響力也是不容小觑。(大父,就是祖父的意思。)
看完卓老夫人的書信,公子恒笑着連連搖頭,對站在身邊的家老說道:“你去一趟卓府,告訴老夫人,請她放心,過幾天就沒事了。”(家老,一般指府上總管,或者心腹老仆。)
家老答應一身,匆忙離去。
“卓家受到牽連了?”趙儀笑着問道。
“總要做做樣子嘛,不能把矛頭對準郭家一個,授人以柄。”公子恒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這趟沒有白來,大将軍終歸還是出手了,他能下這個決心不容易啊。回到邯鄲後,你對嘉兒說,不要留戀邯鄲,馬上到代北來,這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趙國來說,都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
“爲什麽?”趙儀疑惑地問道。
“嘉兒身份特殊,他待在邯鄲,朝中總有一幫人會利用他來争權奪利,這對大王和郭開造成了威脅,以緻于邯鄲局勢總是動蕩不安。”公子恒笑眯眯地解釋道,“如今趙國形勢危急,邯鄲需要一個穩定的朝堂,這是趙國扭轉危機的根本。朝堂不穩,權臣傾軋,内讧不斷,朝野上下不能形成一股力量抗衡外敵,趙國危矣。”
趙儀黛眉微皺,不屑地撇撇櫻唇,“大父,這次隻等大将軍回到邯鄲,郭開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哦……”公子恒驚訝地望着趙儀,眼裏露出一絲戲谑之色,“說給大父聽聽,爲什麽啊?儀兒有什麽驚天妙策?”
趙儀欲言又止。西門老爹一再告誡她,關于郭開是内奸的事無論如何不能洩漏,對誰都不能說,這關系到趙嘉的生死,趙國的存亡,所以趙儀話到嘴邊,又不敢說了。
“哈哈……”公子恒看到趙儀面紅耳赤的嬌羞模樣,撫須大笑,“儀兒也會說大話了,哈哈……”
“哪有?大父,是真的,我真的沒有騙你。”
公子恒笑得愈開懷,小丫頭還是沒有長大啊。
“大父,我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别人哦。”趙儀忍不住了,坐到公子恒的身邊,搖着他的手臂說道,“要保守秘密哦。”
“好,好……”公子恒連連點頭,指着自己的耳朵說道,“來,輕輕告訴我,大父不告訴别人。”
趙儀趴在公子恒的耳邊,把事情的前後經過仔細說了一遍。
公子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不停地點頭,“嗯,嗯,不錯,不錯,好,好。”
祖孫兩人聊得很開心,屋内笑聲不斷。
夜深,趙儀告辭離去。
公子恒目送趙儀的轺車慢慢融入夜色,臉上的笑容随之慢慢消失,眼内更是湧出說不盡的悲傷。
“公子,夜深,天涼,回屋吧。”家老低聲勸道。
“備車。”公子恒輕輕搖手,“去大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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