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入伏的日子,中京此時暴雨傾盆。
這是數年來最大的一場雨,雨水之氣幾乎将整座城市颠倒,滂沱之勢如同萬馬奔騰。
文昌閣請出了當年杜聖親筆所書“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的文章,化作一座座正氣廣廈,護佑住城中民衆。
街面上沒有什麽行人,别說擺攤的小販,就連有門有臉的樓閣鋪面也大多歇業。這個天氣,除了米面鋪子有客人光顧外,恐怕也隻有賭坊和青樓能做上生意了。
寬水巷。
年邁的老者坐在窗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煙,望着眼前的雨幕,似乎回想起,大約三年前,也是這麽一個雨天,有位少年人一隻手提着滴血的長刀,另一隻手抓着一個人頭,如行屍走肉一般走在小巷中。
直到一個看不清容顔的女子舉着傘走到他的面前,替他擋住了大雨……
“雨無好雨啊!”老者歎了一口氣。
仿佛是爲了附和老者的話,一道青色的光芒就像是一柄利劍,劃破了雨幕。
老者眯了眯眼,那青光雖快,但是他能看清,在那青光中,是一名有傷在身的大儒,大儒袖口繪制着一柄長槍。
投筆請長纓!
這是威武府的大儒!
“爺爺。”一個年輕人此時出現在老者身後,輕聲說道,“西域方面傳來消息,僞佛衆多大菩薩雲集孟裏城。”
老者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老夫去請三叔。”
說完,老者緩緩起身,又看了眼窗外的大雨,感慨道——
“唯有雨過,方能天晴啊。”
老者轉身離去,桌上茶氣袅袅,旁邊放着一本冊子,上面寫着四個大字——《顔氏家訓》!
……
西域,孟裏城。
殺伐沖天,那靡靡之音也連綿不絕。
此刻戰場之上沒有什麽詭計陰謀,隻有正面的拼殺。
金色的輪回真意,青色的浩然正氣,七彩的紅塵之氣,以及鮮紅的古妖血氣,在戰場上交織出絢爛而又危險的光網,而在網下,是血肉與屍骸。
伏屍百裏,流血漂橹。
百年後,史書上會爲這場大戰留下一頁篇章,會有那些可歌可泣的名字傳頌千古,但是這頁記載之下更多的,是永遠不爲人知的生命。
曆史的字裏行間,滿是種族的前赴後繼。
阿達摩一拳将面前圍攻自己的最後一尊五衰菩薩的金身打碎,長出了一口氣。
作爲一品武神,自然有單獨的戰場。此刻他偏過頭,雙眼中金光閃爍,一眼就看到戰場之上白雪絨的身影。
此時的白雪絨,正在被幾名羅漢境圍攻。白雪絨雖然追随阿達摩學習禅宗,但是如今她主要的戰鬥方式還是來自于天賦神通:噬魂!
這是一種神魂攻擊,能夠在交戰中一點點地吞噬對方的神魂。
快速看了一眼其他戰場,僞佛這一次反攻集結了大批力量,尤其是三品以上,目前除了方禮大儒抱團結陣以求自保外,其他基本上都是被圍攻的狀态,至少是二打一。
他就看到,阿吉周圍,足足有四尊五衰菩薩,隻少于圍攻自己的五尊。不過如今這四尊一品菩薩綁在一起也湊不出四隻手來,看樣子阿吉沒有什麽危險。
下一刻,阿達摩身影一閃,出現在白雪絨身後,正好替她擋住了一名僞佛羅漢從背後偷襲的念珠法寶。
“阿達摩!”白雪絨驚喜道,“你沒事吧?”
“要叫師父!”阿達摩回了一句,随即鼻子輕輕一哼,頓時那幾名僞佛羅漢神魂碎裂,仰面倒下。
不過阿達摩也不至于在戰場上進入低等級區域開無雙,要知道這麽做的話,可能就會引來僞佛的大菩薩直接出手。
“你修行不足一年,不必在此戰場冒險。我送你回去。”阿達摩快速說道。
“不,我不走!”白雪絨搖了搖頭,随即眼珠子一轉,整個人突然消失一般,那一身的衣服掉落在地,随即從衣服中爬出一隻雪色的玲珑白鼠。那白鼠直接爬到了阿達摩的身上,神魂傳音道:“我和你并肩作戰!”
阿達摩剛要回話,就察覺幾道金光朝自己飛來,那些金光俱是五衰境菩薩。
來不及多說,阿達摩直接将白雪絨放入懷中,施展須彌芥子之法将她藏好,随後渾身七彩之氣大作,迎向了那幾道金光,重新投入大戰之中。
……
與此同時,高天之上。
虛空戰場,一名身着襦裙,氣質華貴的女子傲然站立,揮手間,虛空戰場一片飛雪,那飛雪如刀,齊齊湧向對面的僞佛大菩薩。
“謝道友,隻是如此的話,你破不了我的金身!”那僞佛大菩薩淡淡一笑,任由飛雪落在自己身上,他身體周圍散發道道金光,将飛雪擋在身體之外。随即這名大菩薩一拳緊握,狠狠打出,刹那間風雪倒卷,在風雪中仿佛有一團火焰燃起,融冰化雪。
那謝姓半聖吐出一口鮮血,但眉宇之間英氣猶在。下一刻她心念一動,這飛雪天地中出現一棵棵翠綠柳樹,那柳樹迎風招展,一道道柳枝仿若長龍射向那大菩薩,轉眼就将大菩薩束縛起來。
“謝道韫,沒用的。”那金身大菩薩說道,“吾之金身,正克制你的雪意,你傷不了我。”
謝道韫面色不變,身後浮現出一道巨大的寶樹虛影。
“謝家寶樹!”那金身大菩薩目光微微凝重。謝家寶樹,是聖族謝氏特有的源材,正是屬于罕見的乾坤種,看謝道韫身後虛影的模樣,應當就是将那顆寶樹生長出的源材當做了成道之寶。
謝道韫不理會金身大菩薩,一隻手舉起,手掌之上迅速覆蓋了一層冰霜。
一問:身寒多穿衣,心寒如何醫?
那纖細的手掌,此時仿佛變成了一柄開天辟地的巨斧一般。
謝道韫朝着那金身大菩薩一掌劈下,風雪再起,周遭溫度急速下降,那大菩薩目光一凝,渾身頓時燃起熊熊火焰,燃燒着束縛住他的柳條,終于趕在謝道韫的攻擊到來之前掙脫了柳條的束縛,此時他不躲不避,身上的火焰重新凝聚成一朵火蓮,迎向謝道韫的攻擊。
“業火紅蓮……”謝道韫第一次開口說話,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不屑的微笑。
她,謝道韫,生于謝氏聖族,嫁于書聖王羲之的次子爲妻。
她一生都是在天驕叢中長大,唯獨自己的丈夫,是個扶不上牆的庸才,明明不是鎮守一方的料,卻因爲身份,擔負起一方守禦之責。她屢屢谏言,讓夫君做好防禦準備,卻被置若罔聞。
直至蠻軍殺來,屠戮百姓,她的丈夫和膝下四子全部陣亡。她一夜白發,持劍入大儒,率軍抵抗蠻軍。
中年喪夫失子,徹底打落了她的精氣神,即便升入大儒,這世上也再沒有昔年那個靈動的“林下之風謝詠絮”了。
隻是和衆人判斷她就此消沉不同,謝道韫又重新拿起了劍。
将心比心,那一戰中,又有多少如她一般喪夫喪子之人呢?
她要“贖罪”,替自己那個無能的丈夫贖罪。
每有戰事,她必然身先士卒,一年又一年。
她,晉級半聖了。
作爲爲數不多的女子半聖,有人對她晉級半聖不理解,不知道她的道理在哪裏?
韓昌黎曾用六個字說明:愛之深,責之切!
如今,西域聖戰再起,她再次出現在了戰場上。
飛雪天地,此刻寒風驟起,肉眼可見的風雪将那業火紅蓮環繞,那業火紅蓮居然漸漸被冰霜覆蓋,凍結起來。
“本聖問心無愧,業火能耐我何?”謝道韫冷喝一聲,再度揮出一掌,天空之中,寒風如刀,飛霜入劍,真正的風刀霜劍将那大菩薩包裹,連綿不絕打在大菩薩的金身上,一道兩道攻擊倒沒什麽,但若是千刀萬道呢?
一道道傷痕在大菩薩的身上出現,這大菩薩深吸一口氣,一座浮屠塔從他體内出現,但是此時,謝道韫秀手擡起,食中二指并立如劍,點在自己的額頭,鮮血從謝道韫的額頭留下。
頓時,原本擋住了風刀霜劍的浮屠塔立刻被冰雪覆蓋,化成了一座冰塔。
這寒意,并非是神通道理,而是來自心中。
凜然心寒!
下一刻,風止霜住,在謝道韫面前,是一座琉璃冰晶塔,而在塔中,一尊大菩薩猶如一座冰雕,神魂都被凍住。
一菩提大菩薩,被活活凍死!
此時謝道韫面色蒼白,啓動凜然心寒,讓她也受了不小的損傷,隻怕接下來無力再戰了。
謝道韫收了飛雪天地,就要擊碎那冰晶塔時,異變陡生!
那虛空之中,突然間金光一閃,一道金剛杵飛來,重重打向謝道韫的後腦,謝道韫身後的謝家寶樹虛影浮現,擋在那金剛杵之上,卻被金剛杵直接打散,随即打在了謝道韫的背心處,謝道韫頓時一口鮮血噴出。
“三菩提境!”謝道韫勉強回頭,就看到那金剛杵再度朝她的天靈蓋砸來。
這是一尊三菩提境的僞佛大菩薩在偷襲她!
幾乎同時,一道怒音響起:“楊琏真迦!”
話音落下,一隻手掌浮現,握住了那金剛杵,随即那手掌用力,直接将金剛杵捏成了粉碎。
“韓先生……”謝道韫嘴角流出鮮血,“剛才那一擊,我儒心天地已碎。今日便再爲人族最後征戰一次!”
韓昌黎的聲音傳來:“謝詠絮,莫要沖動……”
謝道韫輕輕搖頭,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叔父指着外面的鵝毛大雪問道:“大雪飄飄何所似?”
“未若柳絮因風起。”
“外子一城之失,吾以一生相償!”謝道韫輕輕一語,聖軀緩緩消散,化作了猶如柳絮一般的白雪,飄出了虛空,從天空中落下。
……
戰場之上,雪花飄落,一片一片,落在了戰場上。
雪花落在人族的身上,頓時消融,一股冰涼之意沖入神魂,立刻壓制了那孟裏城中靡靡之音對将士們的幹擾。
雪花落在人族的受傷處,立刻化作冰晶,封住了傷口。
雪花落在了人族的屍骸上,立刻将其冰封,不惹半分塵埃。
隻是在這漫天雪花之中,所有的人族将士心中都浮現一股悲戚之意。
“聖隕……”
“不是方禮半聖……”
“林下風氣,詠絮半聖……”
瞬間,幾乎所有的将士同時怒吼——
“殺!”
……
高天之上,韓昌黎面色鐵青,他知道僞佛這次反攻,是爲了推動巅峰聖戰,也算到楊琏真迦會不要臉下黑手,但是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王半山、曾子固這些頂尖半聖身上,甚至連浪飛仙身上都牽扯了一絲精力。
但是沒想到他的目标竟然是謝道韫。
是了,謝道韫聖隕,或許會挑起謝氏對王氏的不滿。
畢竟如今王家,隻有王獻之這麽一尊半聖,作爲王家的媳婦,謝道韫爲何沒有一件書聖的墨寶護身?
在明知一擊難以擊殺那些頂尖半聖的情況下,楊琏真迦依然找到了給人族添堵的法子。
腦中念頭迅速閃過,韓昌黎腳下不停,在虛空中挪移,轉瞬之間,就以三問半聖之尊,滅殺了三尊僞佛大菩薩!
你不講理?
行啊,那大家别講理了!
直到他要對第四尊下手的時候,終于被一道金色佛手印給擋了下來。
韓昌黎望向站在面前的楊琏真迦,冷冷道:“放開殺!”
“看是你先滅了我儒門半聖,還是本聖先殺光你僞佛大菩薩!”
楊琏真迦面色不變:“貧僧倒是想這麽做。”
“隻是……”
楊琏真迦掃了一眼儒門陣營,此時儒門半聖們都得到了傳音,一個個負手而立,面色淡然。
但是他們在身後的手中,都握着一柄正氣凝聚的太平刃!
三菩提境又怎麽樣?你敢用境界欺負人,我就開太平,炸你丫的!
“有的時候,貧僧很羨慕你們儒門的勇氣啊。”楊琏真迦歎了一口氣,“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我等,做不到。”
韓昌黎冷哼一聲。
“本來還想再拖一拖時間,想辦法将蠻族徹底拉下水的。”楊琏真迦搖了搖頭,“若不是白玉靈台,貧僧還不知道那位陳施主在走氣運大煉世之道。”
“如此一來,等不得了。”
話音落下,楊琏真迦身邊,一道金光浮現,金光散去,露出不久前剛剛晉級的蘭心提大菩薩的身影。
随着蘭心提大菩薩身影浮現,那天空之中,又有幾道身影從虛空中走出。
第一道:身高丈許,渾身漆黑,面如惡鬼。
三菩提大菩薩:莫因迪。
第二道:身姿嬌媚,但卻長着一副老妪的面孔,表情似哭似笑。
三菩提大菩薩:杜班娜。
第三道:身材矮胖,笑口大開,卻有無數隻拇指大小的手臂從他身上伸出,看上去極爲恐怖。
三菩提大菩薩:提婆奴。
一共五尊三菩提境大菩薩,橫亘高空之上。
“好,好的很!”韓昌黎沒有說話,卻有一位老者的聲音響起,“難得你們這些烏龜爛貨都出來了。”
話音落下,李翺從虛空中走出,看了一眼面前幾尊三菩提大菩薩,伸手朝那莫因迪指了指:“就你了!”
那莫因迪面色不變,點了點頭,轉身走入虛空,李翺和韓昌黎對視一眼,直接化作一道青光,追着莫因迪而去。
此時那杜班娜卻看向另一個方向,說道:“顔師古,我們一起如何?”
“呸呸呸!”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人影出現在空中,“本聖甯願對付怪物,也不想面對醜八怪!”
“嗯?”那提婆奴微微皺眉,看向顔師古。
杜班娜冷哼一聲,直接朝着顔師古飛去,顔師古後退一步,遁入虛空,那杜班娜也直接沖進虛空之中。
楊琏真迦看了看韓昌黎,說道:“蘭心提是意料之外,還請韓先生擔待。”
“提婆奴的對手,應該是陳希夷了吧!”
韓昌黎搖了搖:“不必陳老先生動手,你們三位都歸我了。”
“韓昌黎,你莫要太……”
楊琏真迦的話音未落,就見韓昌黎一揮手,頓時一股力量落在楊琏真迦、提婆奴、蘭心提身上,将他們連通自己一同卷入虛空戰場。
與此同時,韓昌黎的聲音在衆聖耳中響起——
“今日聖戰,不講規矩!”
“多殺爲上!”
“浪飛仙,莫要挑戰二菩提境,一菩提境都交給你了!”
下一刻,天空之中,一道道虛空戰場展開,這天空,就仿佛破了一個大口子一般。
大玄西域全面聖戰,打響!
但是無論是楊琏真迦還是韓昌黎,他們的心裏都明白,真正的戰場,不在西域,而在東蒼!
東蒼失陷,人族勢必就要回兵,西域就得到了喘息之機。
東蒼勝利……
楊琏真迦搖了搖頭。
東蒼拿什麽勝利?
……
蠻天,金帳宮。
此時金帳宮中,載歌載舞,一場規格極高的宴會正在進行。蠻天皇頻頻向坐在下方的兩尊蠻神敬酒,而已成蠻神的塔骨則是手持酒壺站立在一旁。
“東蒼城,原本不過是人族一座半廢棄之城,位于大玄東北,緊靠東海。”那蠻天皇一邊飲酒,一邊說道,“東蒼城往北,便是我蠻天的獸王谷,那谷中栖息着一尊相當于一陽蠻神的蠻獸尊,因此附近并沒有我蠻城的存在。”
“卻不料陳洛那小子,就利用了這一點,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建立了這麽一座雄城。如今人族最爲看重的武院、軍校、諸葛祠,皆出自東蒼。”
“吾皇放心。”下方的一名大蠻神不屑一笑,說道,“我們隻需要放出氣息,那蠻獸尊也不敢動彈。”
“到了東蒼,一座城市而已,一掌就滅了!”
另一尊蠻神點點頭:“一掌不成,就兩掌!”
“獸王谷、東蒼城,這都是小事。”此時塔骨開口道,“二位大蠻神,需要小心人族在附近埋伏三問半聖,亦或者三斬道尊。”
“目前西域傳來的消息,陳希夷下落不明!”
兩名三陽大蠻神對視一眼,輕松一笑,其中一名擺了擺手,說道:“無妨!”
“古爾孜會與我們同去。”
“古爾孜!”塔骨面色一變,這是蠻天殿的殿老之一,是相當于三陽境界的大蠻祭!
“那麽,便沒有問題了!”蠻天皇也有些意外,不過還是暢懷大笑,“不過三位得手之後還是立即返回。雖然目前沒有元海沒有動作,但是本皇擔憂,那元海的龍皇會成爲人族的援手!”
“這個自然!”兩名大蠻神輕松地點點頭,随即站起身,說道,“吾皇,這酒宴暫且停了。”
“等我們滅了東蒼城,再來續飲。”
蠻天皇聞言,點了點頭,身上氣息一放,頓時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那正在跳舞的歌姬也定在原地,大殿之内,隻有兩尊大蠻神、蠻天皇和塔骨仿佛在時間之外。
兩尊大蠻神對蠻天皇的尊重很受用,略微緻意,便大踏步走出了金帳宮。
此時蠻天皇回過頭,卻看到塔骨眉頭微微一絲擔憂,不禁笑道:“塔骨,你在想什麽?”
“吾皇!”塔骨猶豫了片刻,開口道,“陳洛,在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