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葉頓了頓,由衷地歎口長氣,道:“無字真經不愧爲萬世武學之源,不過區區六句經文,竟已令我大有茅塞頓開之感。若可再細心參研,定能助我百尺竿頭,更上數步。如果能将上下兩卷經文,也全部徹底貫通的話,那麽這個人不但能夠成神,而且更将會是……神中之神啊!”
楊昭剛才喃喃念誦,畢竟隻是無意識的行爲,所誦經文連下卷全文的百分之一都還不到。聽見摩诃葉這樣感歎,他不由得就是一怔,道:“師父,剛才您沒看見真經全文麽?徒兒僥幸,倒是從頭到尾都記住了。乃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無爲……’”剛剛念得幾個字,摩诃葉已然擺擺手,沉聲道:“昭兒,你的好意爲師心領,但卻不必了。世間萬事萬法,皆随緣而生,亦随緣而滅。能夠在剛才聽聞六句經文,這是爲師的緣法。至于其他經文,因爲與我無緣,所以你還未來得及誦出,寰宇之氣已然消散。既然如此,那麽此刻亦無須再加強求。何況有那六句經文,已經足夠爲師受用。過猶不及,反而不美。”
當年“妖盟”的第二代盟主耽于酒色,不求上進,以至于妖盟内外離心。他的寵妾雲嫦于是與妖盟四大部将之一的雷将私通,并盜取了無字真經上下兩卷經文秘本逃往西域。期間妖盟追兵追上來殺了雷将,并将上卷經文奪回。雲嫦隻身逃脫,并在西域收養了一名孤兒爲義子,名爲武郎。
後來無字真經遺失的消失在中原傳開,無數武林人士貪圖這稀世重寶,前赴後繼地湧往西域搜尋,雲嫦終于被圍攻而死,但武郎卻因爲機緣巧合,竟領悟了四句經文。他憑此自創聖經神鑒,把追兵盡數殲滅,更殺往中原爲養母報仇,改換名号爲“武神通”。武神通性格偏激,來到中原後不分青紅皂白就大開殺戒,揪起了好大的風波。後來“天宗”開山祖師笑蒼生終于看不過眼去,出手阻止武神通繼續殺戮,武神通也因爲情場失意,心灰意冷,所以甘心自囚于天宗後山禁地,武林中這才重得甯靜。
無字真經博大精深,能夠從中參透得到多少,領悟得到什麽,亦因各人的資質、性格、禀賦、以及胸中見識才學等不同條件而會有所差别。故此,即使從同樣的幾句經文出發,最後所練成的武功也可以是彼此南轅北轍,路數截然相反。武神通并沒有上卷秘本,單憑雲嫦教導的些許粗淺武功,再加上下卷四句經文,就能自創武學,由此竟橫行中原,幾乎無人能敵。而現在摩诃葉的武學修爲與見識,又豈止要比當初的武神通更勝過百倍?雖然他并無自創武功的需要,但由此出發,則極樂宗主對于如來神掌的領悟,必然更深一層,至于将來成就,更加無可估計。
不過,當初武神通得到的經文,其實合共有八句。但他卻隻能依據四句經文而修成聖經神鑒,至于其餘四句,就無論如何也參悟不出究竟有什麽深意了。武神通勇猛精進,急于求成,以至于竟一個不慎走火入魔,落得經脈半毀,功力全廢。他幾經艱辛,整整耗費了十三年時光方才重新複功。這樣看來,凡事确實應該适可而止。假如緣份不到而一味強求的話,後果可謂兇險之極。
以摩诃葉的修爲與見識,倒不大可能會重蹈武神通之覆轍。但世上的事情,總會有個萬一。終日裏打雁的獵人,到頭來往往反被雁兒啄了眼;多少大風大浪也經過了,誰不知竟然陰溝裏翻船;諸如此類的倒黴事,古往今來也不知道已經發生過多少次,誰敢保證極樂宗主就一定能是例外?但摩诃葉也知道,無字真經堪稱武道無上至寶,當中可謂貨真價實地字字珠玑。世間任何武者假若有緣聽到真經第一句,都會下意識地想要聽第二句,直至盡覽全文爲止。最好的辦法,就是适可而止,根本不再聽楊昭所背誦的其他經文。這也正合佛家“萬事随緣”的宗旨。
摩诃葉頓了頓,又沉聲囑咐道:“昭兒,現在無字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你都已經得到了。但是經文博大精深,即使隻是開首的六句,爲師也必須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參詳透徹。你想要在皇陵決戰之前就領悟‘終極篇章’的全部奧義,那是萬無可能之事。故此你不可急于求成而貿然修煉。眼前當務之急,始終在于如何發揮神皇的異能之上。”
說起這回事,楊昭又郁悶了。明明自己才是神皇主人,爲什麽在自己手上的時候,它就死活不肯發動異能。可是一旦到了師父手上,卻就馬上忙不疊地發威呢?不管怎麽說,小王爺畢竟也是少年人,不可能像修行多年的老和尚那樣,将自己好勝和不服輸的心完全取消啊。輸給師父倒也罷了,但輸得這樣莫名其妙,他可不能就此甘心啊。
“呼~”地長長吐了口氣,小王爺用力握緊劍柄,再度催動“元始篇章”,挺劍朝天刺出。可是不管他多麽竭力聚勁,也不管他怎樣在心内呼喚神皇,情況始終也和剛才完全沒有分别。既沒有釋放出那種可令衆生膜拜臣服的威嚴霸氣,也沒能從穹蒼上牽引來絲毫的寰宇之氣。反而神皇更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就連劍刃上的璀璨紅光,也黯淡褪色至近乎若有若無的程度。
摩诃葉沉聲道:“世間所有神妖魔兵,都是一項‘規則’的具體化象征物。隻有當兵主的身心都與這項規則完全契合之後,神兵才可以将它百分之一百的力量發揮出來。否則的話,人兵之間彼此相沖互克,哪怕這神物再厲害,也隻會變成一件廢銅爛鐵而已。天晶是‘仁愛’、虎魄是‘暴虐’、雷刀是‘霸道’。至于天劍和神皇,則其實一體兩面,分别代表了爲皇者統治天下缺一不可的兩種手段。昭兒,假如你想要讓神皇完全聽命于自己的話,那麽你首先必須明白,神皇的本質,究竟是什麽?”
“神皇的本質……神皇的本則……”楊昭抱劍,坐在地上絞盡腦汁地苦苦思索。良久良久,他忽爾雙眼一亮,緩聲道:“師父,我明白了。皇者爲政,須當王霸雜用。寬仁愛民自然是應有之義,但一味寬仁而不懂得示以威儀,卻同樣會使威刑不肅,上下失節。假如說,天劍是代表了爲皇者視萬民如子的仁德一面。那麽神皇便自然就代表着爲皇者生死予奪,鐵腕無情的一面了。對麽?”
“不錯,你終于明白過來了。”摩诃葉颌首道:“上古堯舜之世,皇者可以單憑仁德治國。但三代以下,人心不古,爲皇者除去仁德之外,爲了平禍亂而至太平,更須具備鐵腕手段。秦始皇掃平六國,一統天下,結束自周幽王失德以來的四百年春秋戰國之亂世,更築長城、建馳道、逐匈奴、拓嶺南,所作所爲,樁樁件件,均堪稱遺愛後世,利在千秋。雖然有人稱他爲暴君,但也絕不能因此而抹殺秦始皇的大功績。”
極樂宗主略微緩了緩,沉聲又道:“昭兒,你宅心仁厚,其實更适合執掌天劍而不是神皇。但現在卻已經無可選擇,你需要做的,就是在從現在起直到皇陵決戰之前的這段時間裏,盡量将心态調整過來,令神皇能夠完全地認同你。也隻有這樣,你才有可能完成屬于你自己的‘真武’。悟得通,則前面就是陽關大道,從此天高海闊,任你翺翔。否則的話,你今生今世在武道上的成就,也就僅止于此,再不可能有所進步了。”
摩诃葉所說雖不中聽,但也确是實話。霎時間,小王爺神情也顯得前所未有地嚴肅。他重重吐了口氣,凝聲道:“這裏雖然地方偏僻,但卻勝在清淨,正适合閉關修煉。徒兒暫時就不回大興城了,請師父幫忙帶個口信回去吧。閉關時間,就以十五天爲期。屆時我必定可以提升突破,然後便出發前往骊山,去和朝陽天妖以及楊玄感,作一個最後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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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坐言起行,當下楊昭也不耽擱。送走摩诃葉之後,便就地盤膝坐下,再将神皇橫放于膝頭之間,開始閉關修行。他默然冥想,不吃不喝,不言不動,乍看之下,便宛若泥塑木偶。飛禽走獸都下意識地圍攏聚集而來,歡欣起舞。山崗上一派鳥語花香,欣欣向榮的景象,熱鬧非凡。而神皇則寂然沉靜,鋒芒褪減,變得仿佛全無威力可言。
随着時日不斷過去,小王爺原本祥和甯靜的神情,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他宛若着瘋中魔一般,時而咬牙切齒,突目猙獰;時而悲從中來,泣不成聲;時而滿面貪婪,亢奮難抑。得到最後,他眼神由迷惘而變得兇悍。渾身上下透發出惟我獨尊,暴虐不仁的恐怖氣息。與此同時,神皇的光芒也一日比一日更盛。其龍吟鳴動之聲響徹天地,兼且經日不絕。盡管小王爺并沒有刻意驅使于它,但神皇卻竟然自行釋放出銳利劍氣,充斥四面八方。無論任何生物,隻要稍微接近崗頂,都立刻要被那無形劍氣斬成糜粉。野獸雖然智慧不及人類,但趨利避害卻是本能。故此山崗上随之變得一派死寂,連螞蟻都再找不到半隻。
但……這情形并沒有持續太久。從第十二天開始,楊昭的狀況再生變化。若要形容的話,那就是他仿佛忽然變成了得道高僧,其神态沉靜有若淵嶽,一派大徹大悟的模樣。相對地,神皇鋒芒也再度變得黯淡,原本封鎖十方空間,永不停歇的劍氣結界,早于無聲無息間消失一空。不知不覺中,飛鳥小獸又被他透發的氣氛所感染,自行聚集到山崗之上。卻不再如先前般喧嚣,而是靜靜環繞着小王爺,就似是虔誠聽經的信徒。
身外的所有變化,楊昭都沒有理會。他隻是繼續打坐入定,無有間斷地與神皇進行着某種超越人類想象以外的神秘溝通。期間過程如何,有沒有困難,是否成功……全部也不得而知。可是小王爺卻變得越來越容光煥發,似乎攀上了某個不可言喻的全新境界。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所以世間萬事萬法,都同時存在着陰陽兩面。爲皇者,固然需要王霸雜用,不可偏廢。而人心之中,也一樣有善惡二念。楊昭也是人,當然不可能例外。一直以來,他都能很好地将自己“惡”的一面壓抑,隻表現出“善”的一面。可是這種情況,并非絕對理所當然的。假若其中出現什麽偏差,那麽楊昭或許會走上另外一條與現在截然相反的道路,最終變成殘忍邪惡,虐害萬民的暴君,也絕不出奇。
神皇本爲玉帝劍,原是無比聖潔。而“霸道”也屬于爲皇者必要資質之一,本不能單純以善惡去進行區分。可是神皇先經炎帝怨念恨意妖化,後又注入赤晶精華元素,再被野心勃勃的九千歲奪得。這種種經曆,皆在它的本質内摻雜了不少暴虐戾氣,可說已偏近于邪道。故此要與神皇取得共鳴并受它認可,對于以“善”爲主導的楊昭而言,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