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怔了怔,目光自然而然投向紅拂女。兩人均是面上一紅,随即各自回頭。再世卧龍定定神,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當今外憂内患之際,我實無家室之念。總要将來把高句麗、回鹘、吐谷渾、還有東、西突厥等外敵都掃除了……”
“大哥此言差矣。”楊昭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說話,笑道:“衛、霍雖功勳彪炳,可是終大漢一朝,亦匈奴始終未能掃淨。也不見得他們就一輩子打光棍了。高句麗、回鹘、吐谷渾、還有東、西突厥等等,更不是十年八載之間就能解決得來的。大哥,你總不能讓人家女孩兒家等你十年八年吧?”
李靖面色憋得通紅,吃吃道:“什麽……什麽女孩兒家?兄弟,你酒喝太多,醉啦。”
小王爺哈哈大笑,起身下席,左手拉起李靖,右手拉起紅拂女,朗聲道:“大哥何必再掩飾?你和紅拂姑娘的事,隻要不是瞎子,咱們有誰看不出來的?你倆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有什麽見不得人?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這做兄弟的就給大哥做次大媒,把你們的關系定下來了,如何?”
楊昭搞了這麽一手突然襲擊,霎時間李靖,紅拂女都是措手不及。再世卧龍期期艾艾,什麽聰明智慧,看樣子統統都丢得到九霄雲外去了。紅拂女則患得患失,呐呐道:“王爺好意,民女自然感激不盡。可是民女身份低微,李大哥則前程似錦,恐怕……恐怕……”
白虎王挺身站起,爽朗大笑道:“什麽身份高低的,以李兄之心胸,想必也絕不會在意。但女兒家若無娘家撐腰,河南王要做大媒,恐怕也是難做吧。難得紅拂姑娘姓張,我也是姓張。紅拂姑娘若然不嫌棄的話,咱們不妨也來結義金蘭,如何?”
白虎王性格慷慨豪邁,極令人心折。更兼他乃南蠻族王,勢力極大。紅拂女雖不貪圖什麽榮華富貴,但假如能有這樣一位大哥,那麽和李靖之間就是門當戶對,誰也挑不出什麽茬子了。刹那間紅拂女喜心翻倒,當即向白虎王盈盈下拜,口稱“大哥”。白虎王哈哈大笑,當即将自己腰間懸挂的玉佩解下,贈送給這位新認的義妹作爲見面禮。楊昭更不耽擱,一本正經地就拉着李靖上前提親——白虎王自然絕無不允之理。席間的折大、曹二等人更加興高采烈地轟聲歡呼起來。明月微笑着回首低聲吩咐身邊侍女,把酒席重新整理。當各人的鬧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再度各自入席時,李靖與紅拂女已經被安排坐到一起了。
名分既定,江湖兒女也沒那麽多好避忌的。兩人大大方方地攜手就座,彼此含情互望,确是一對璧人。白虎王看見義妹如此,心中大感開懷。可是想起自己因爲難産而過世的妻子,卻忍不住又覺黯然神傷。而由自己過世的妻子身上,更想到了另外一位故人。他又連飲了幾杯,開聲問道:“河南王,小獅……哦,就是東突厥使團的副使,不知道他現在處境如何呢?”
楊昭放下筷子,答道:“小獅?哦,白虎王是說百裏兄吧。百裏兄爲人正直,決非奸邪之輩,這點我是信得過的。不過,他始終也是突厥使團中人。而突厥正使阿史那始畢,還有突厥武尊畢玄之弟暾欲谷,兩人都是朝陽子的黨羽,并曾參與了謀逆之舉。于朝廷法度而言,百裏兄始終置身嫌疑之地。眼下處境麽……确實頗有尴尬之處。”
白虎王愕然微怔,問道:“百裏兄?”
小王爺歎口氣,道:“朝陽子因要取回上古時大天妖所遺留下來的天妖戰甲,不久前曾經去過太原,更爲此将唐國公李淵的滿門男丁殺戮殆盡。當時我爲阻止朝陽子的圖謀,也追去了太原,隻可惜終于還是去遲半步,卻又因此和百裏兄不打不相識。在下冒昧,卻就替他起了個‘百裏獨步’的漢名。”
“百裏獨步?這名字倒也不錯,極有氣勢。”白虎王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沉聲道:“一月之後骊山皇陵之戰,坦白說,單憑王爺、令師、還有我三個人,雖可立于不敗之地,卻未必能言必勝。此戰關系天下蒼生,我們非勝不可。所以小獅的力量,絕對是必不可少的。河南王,在下鬥膽向你求個人情,不知可否?”
楊昭點點頭,道:“雖說和朝廷法度稍有不合,不過法律也不外乎人情而已。何況百裏兄本是無罪之人,也确實不該将他當作犯人般看待。”他頓了頓,回首向席下的折大招招手。折大當即起身走上前去,恭身聽命。小王爺低聲吩咐了幾句,解下自己腰間的令牌交給他。折大當即領命去了。
折大爲人沉穩幹練,無論任何事情付托給他,總是能做得令人百分百地滿意。再說大興城雖然正處于宵禁狀态之中,但折大有了河南王的令牌與口喻,自然也無人膽敢留難或阻撓他。不過約莫半柱香的時間,王府裏馬廄之内的所有馬匹,突然間同時發出代表驚惶不安的尖聲長嘶。喧鬧聲之大,甚至令在大廳中飲宴的衆人也被驚動。無須多問,這正是因爲黃金雄獅百裏獨步,已經到了。
霎時間,在座衆人除楊昭與白虎王兩位之外,全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杯筷。莫名的沉重壓迫力,驅使他們閉口不再言語。但心跳的速度,卻随着那股無形氣勢的逐漸逼近而不斷加快。片刻工夫,剛剛還喧鬧不已的大廳驟變一片鴉雀無聲。紅拂女的武功修爲,也已經要算頗爲不俗了,但此刻她卻仍隻覺胸前仿佛被壓上了塊沉甸甸的大石,就連呼吸也感困難。李靖自己也覺得不好受,但看見未婚妻面色發青,他仍舊立刻伸手過去,暗運真氣以助其甯定心神。
楊昭同樣早就探手過去,幫助明月舒緩那種壓力所帶來的不适感。心下卻頗爲感歎。當世的颠峰高手,每個人也有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格。比如說朝陽天師是陰森妖異、楊玄感是霸道張狂、白虎王則内斂深沉。至于百裏獨步,這頭黃金雄獅便人如其名,絕不屑于去收藏掩飾什麽,随時随刻也彰顯着一股萬獸之王的威儀。而其性格中的狂野狠惡,更絕不遜色于再世霸王。事實上,楊昭也确實很想知道,紫雷七擊與金科五殺律這兩套曠世奇功之間,究竟誰高誰下,誰能更加技勝一籌?
楊昭心念轉動之間,隻聽得陣陣低沉的猛獸咆哮之聲,已伴随着沉重腳步而傳入大廳之内。廳中衆人的目光,當即自然而然地被它吸引了過去。燈光之下,隻見一頭神态兇猛猙獰,渾身肌肉虬結的獅子正站在大廳門口。它那滿頭金黃色的蓬松鬃毛之間,赫然有着三片極明顯的銀亮。獅背之上,更屹然坐着一名比獅子更加雄壯的異族大漢。他膚色有如雪白,藍瞳淩厲如電,腰間跨着口金色重劍,正是黃金雄獅百裏獨步。而在他身側之處,另外有位身材婀娜動人,卻以白紗覆面,手執羊頭怪杖的女子。她便是西域黑巫神教的黑巫天女。
黃金雄獅此時的心情,實在算不上怎麽愉快。畢竟,任何無辜的人假如被當成罪犯般隔離起來盤問個不休,他都一定不會覺得這種經驗有什麽樂趣可言的。而比這更令人心情郁悶的,莫過于要發現原來自己的頂頭上司和身邊大半同僚,竟然當真勾結了妖魔準備謀逆作亂,而偏偏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了。不過,縱然如此,能夠重新與故人見面的喜悅心情,總算也将胸中那份不快沖淡了不少。百裏獨步翻身躍下獅背,大步走進廳内,張開雙臂高聲叫道:“小張!”
白虎王起身迎接,同樣張開雙臂,喜道:“哈哈,小獅,你來了。多年不見,你竟然已經成長爲今日這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實在了不起啊。啊喲,錯了。小獅隻是當年舊稱,如今我可應該稱呼你‘百裏獨步’才對啊。”
黃金雄獅和白虎王緊緊抱在一起,用力拍打了對方的後背,這才分開。他由衷道:“無論我有多少成就,亦全拜小張你之所賜。若非當年你激發起我的鬥志雄心,小獅哪裏能有今日?不管變成怎樣也罷,在你面前我永遠隻是小獅,便亦正如在我眼裏,你也永遠隻是小張一樣。”
“好,好,好啊!隻此一句話,就當浮一大白。”白虎王開懷大笑,拉着黃金雄獅走到席面之上。兩人同時伸手拿起個酒壺,分别仰首痛飲。足可裝得下兩斤半酒水的酒壺,片刻間盡被二人飲了個涓滴不剩。二人各自用力将空壺往地下一甩,相互對望,同時朗聲長笑起來。豪情勝慨,盡在不言中。
楊昭将這幕情景看在眼内,心中卻禁不住微微暗歎。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世間決不可能同時容納得了兩位萬獸之王的存在。白虎與金獅之間,遲早必有一戰。可是,無論站在公事抑或私誼的立場上,楊昭都隻希望……這場悲劇性的決戰,能夠來得越遲越好吧。
小王爺搖搖頭,揮手命令仆役重新安排席面,并且将那頭獅子“銀鬃”牽到大廳的角落去休息。随即舉起酒杯,向黃金雄獅敬道:“百裏兄,且飲此一杯,權充洗塵吧。”黃金雄獅轉身向他點點頭,舉杯飲盡。沉聲道:“河南王這次肯出手助我,在下不勝感激。但……使團裏面,還有不少人都是我的下屬,他們對于阿史那始畢還有暾欲谷的逆謀,确實一無所知。還請河南王明斷是非,不要冤枉了好人。”
楊昭笑道:“這個容易。百裏兄将你那些下屬的名字都寫出來,明天交給折大,讓他依照名單去放人就是。不過……雖說服了毒藥身不由己,但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始終牽涉大逆之謀,恐怕都要難逃一死了。”
黃金雄獅面色冷了下來,凝聲道:“他們兩個是死是活,與我有什麽關系?河南王盡管秉公執法就是。”
“這是自然。”楊昭點點頭,又續道:“不過,他們兩人始終是東突厥的重要人物,啓民(東突厥可汗)和畢玄固然不敢爲此而向大隋挑釁,卻恐怕會遷怒于百裏兄你。今後……恐怕百裏兄不能再回去了。”
黃金雄獅一笑,道:“東突厥本來也不是我的故鄉,能不能回去,都是無所謂的事。隻要這身本事還在,隻要身邊這群随我出生入死的好部屬們還在,則天下之大,我百裏獨步哪裏不能去?”
白虎王拍案叫好,贊道:“不錯。以小獅你的本領,大可縱橫天下,何愁無立足之地?你要是喜歡的話,大可随我先去南蠻住上一段時間。之後若想自己創一番事業的話,天竺如今紛亂不休,諸國自相攻殺,群雄并起,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小獅隻須有意,那麽想要打下一片疆土自立稱王,也不過易如反掌罷了。”
“南蠻?現在小張你是在南蠻麽?”百裏獨步對于白虎王提議的去天竺打天下,其實并不怎麽在意。在黃金雄獅心目中,真正重要的從來也隻有另外一個人。他深深吸口氣,顫聲問道:“雪兒……她還好吧?”
驟聞此問,白虎王雄軀不由得微微一震。眉宇之間,閃過了絲絲痛苦之色。他放下酒杯,正要開口說話。忽然間隻聽得小王爺笑道:“百裏兄所問者,就是白虎王的妻室吧?想不到原來你們還是舊識。呵呵,百裏兄盡管放心,半年前我才去過南蠻,當時也曾見過這位嫂子。嫂子身體安康,一切都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