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歸竅,楊昭雙眼也恢複明亮清澈。他“嘿~”地輕聲吐口長氣,大步上前。一探手就抓住了李淳風的衣領,将他整個人也揪起來,厲聲喝問道:“怎麽樣?剛才你都看清楚了沒有?我究竟是不是什麽冤魂厲鬼啊?天命氣數?憑你這點兒淺薄修爲,居然就敢說什麽天命氣數?荒謬!無稽!李淳風啊李淳風,你清醒點吧!”随手一個耳光狠狠掴過去。袁天罡大驚失色,急忙叫道:“楊昭,手下留情!”
話音未落,隻聽得“啪~”的脆聲響過,李淳風右頰上立刻多出了指痕宛然的一個紅色掌印,楊昭黑着臉,反手又是一掌掴過去。噼裏啪啦,來來回回掴了他七八個耳光,直把他打得兩邊面龐都高高腫起,這才放手任由他軟軟癱倒在地。李淳風眼眸内一片茫然,竟似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突然間,他雙手緊緊抓住了地面的青草,嗚嗚咽咽地失聲痛哭起來。
伏魔棒扯出來的并非什麽冤魂厲鬼,而是堂堂皇皇的真龍元神。和楊昭就近在咫尺的李淳風,又怎會看不清楚?可也正因爲他看得清楚,所以希望破滅以後遭受的打擊之沉重,亦是前所未有。不要忘記,縱使外表看起來已經是青年模樣,可是他這副身體,隻是吸收了純陽真人的金丹以後被快速催生的結果。實際上,李淳風的心智始終不過還是名小孩子罷了,卻哪裏能夠承受得起如此殘酷事實?
袁天罡微微歎息,緩步上前,道:“他還是個孩子,楊昭,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楊昭霍然轉身怒視袁天罡,質問道:“算了?剛才他分明就是要滅我魂魄。若非本命元神夠硬淨,這時候我早去見閻羅王了。那時侯你怎麽又不叫自己的好師弟罷手算數?”
袁天罡嘴角間泛生出一抹狡黠笑意,悠然道:“因爲我也實在很想看一看,你楊昭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麽。還記得咱們初見面時候的情形麽?”
楊昭心下微凜,回想起兩人初次見面,乃是在大興城内的白雲庵。其時楊昭被“散真人”甯道奇捉住,起因就是甯道奇認定李氏将代替楊氏而興,故此他要“順應天命”。但袁天罡卻認爲甯道奇隻是半瓶醋晃得響,一知半解就妄談天命。可是之後袁天罡替楊昭相面,則又坦誠自己看不出他的命數。直言小王爺“面相既生且死,氣機似盛又衰。其時辰八字本無帝皇之命,反有早夭之相。可是眼下非但未死,而且從星象上看,也明明白白是帝星照命,有資格問鼎九五。自相矛盾,實在不可索解。”
如此奇相,對于任何玄學中人而言,自然具有絕大吸引力。可是自從小王爺在洛陽重遇袁天罡以來,卻從來沒聽對方就此在提及片言隻字。本來還以爲他是因爲把全副心思都放到了解決朝陽天師這“妖劫”之上,故此再無暇顧及其他事情。卻沒想到原來袁天罡始終對小王爺的命數存在疑問。這次就故意借助李淳風之手,要親眼驗證楊昭的本命元神究竟是神是鬼,是龍是蛇。
楊昭嘿聲冷哼,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太上老君,兩儀昊天鏡?哼,統統都是騙人的鬼話!”他霍然轉身,淩厲若冷電的目光直逼袁天罡。緩緩道:“那麽,現在你可都看清楚了吧?然後呢?假若本王真是什麽奪舍的陰魂,那麽你又要如何?毀了我?憑你和這個不成器的李淳風,就相信自己能夠辦得到麽?好,就算我這個妖孽被你們毀了,那麽朝陽子呢?你們若有本事對付他,當初何必來求本王?既然沒本事,那麽剛剛你們做的,豈不就是——自毀長城?”
霎時間,袁天罡情不自禁地連退了五六步。并不全因爲小王爺的質問義正詞嚴,讓他無言可答,更因爲從楊昭體内透發的氣勢,就教袁天罡直覺有如遭遇泰山壓頂,渾身骨骼、肌肉、關節都因爲不堪承受那份沉重而發出了陣陣“吱吱啞啞~”的呻吟聲。休說講話,就連呼吸一口氣,也仿佛變得無比困難。氣勢原本無形無影,可是此刻楊昭竟能将之凝聚得宛若實質,委實可怖可畏之至了。
楊昭雖然個性平易近人,可是其修爲之高,卻半點不打折扣,足以名列當世五大颠峰絕強而無愧。一旦認真起來,其氣勢之強,決非常人所能承受。單論玄術造詣,當今天下可說已無人能出袁天罡之左右。但說到武功,他也僅僅隻達到正一純陽功初階的旭陽境界而已。袁天罡悚然驚覺,小王爺這次是當真動了火氣,假若自己無法将之說動的話,說不定正一道最後的兩名傳人,今天就要全都交代在這裏了。
袁天罡素來持才自傲,目無天下英雄。即将和楊昭合作對付棄正歸邪,舍身成妖的朝陽天師,他也從未放低過自己身段,一向都隻用平等的語氣去直接稱呼河南王的名字。小王爺平易近人,亦不以爲忤。但如此一來,卻更助長了袁天罡那種無所忌憚的心态。這次他明知道李淳風心中念頭全屬一廂情願,非但于現實全無補益,到最後更極有可能會便宜了朝陽天師,可是爲了解開自己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袁天罡依舊對此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并不出言開解——當然,以李淳風的偏執,即使袁天罡開口,他也不大可能聽得進去。這就是所謂的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雖然如此,不阻止李淳風,卻也不代表袁天罡會任由小王爺神魂被滅。事實上,他一開始就料定了李淳風必然傷害不了楊昭。不管楊昭本來真面目是什麽也罷,經過“周流六虛,神劍合一**”以後,他的本命元神已經和神皇劍靈相互融合爲一。攝魂煉魄之術再厲害,隻要楊昭發動劍靈之力,便必然能夠掙脫法術束縛。可是袁天罡雖然能夠算盡天機,卻算不準人心。由始至終,他就根本沒想過這種行爲的本身,便已經是對河南王一種極嚴重的冒犯與不尊重。
楊昭性格平易近人,不喜歡擺什麽王爺架子是事實,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線。李淳風的心志還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袁天罡這種肆無忌憚,不顧後果的态度,卻實在教河南王動了真怒。小王爺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也非要給袁天罡個深刻教訓,讓他以後再不敢私下玩弄這些花樣把戲才可。
淩厲氣勢宛若實質,越來越是沉重,已然不堪其負的袁天罡忽爾雙腿發軟,身不由己地屈膝下跪。他額角處滲出無數顆如黃豆般大小的汗珠,貼身内衣更濕漉漉地一片冰冷。值此寒冬時節,更加倍地教人難受。袁天罡眉宇間的狂傲之色,至此完全消退。還能夠剩餘下來的……便隻有濃濃的敬畏與後悔了。
這無形對峙,實際上隻持續了彈指瞬間。但在袁天罡意識之中,卻仿佛漫長得已經過去了無數歲月。他竭力掙紮着,拼盡最後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從牙縫中擠出“虎魄”兩個字。聲音入耳,楊昭扭結的眉心也随之稍稍舒展。他嘿聲冷哼,氣勢微斂。袁天罡自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去了小半,當即如釋重負地深深呼吸,借此勉強甯定身心。苦笑道:“是我錯了。楊……河南王,大敵當前,我卻輕重不分,隻顧滿足自己而罔顧大事,幾乎又闖下一場彌天大禍。不管王爺要怎麽懲罰,袁天罡都甘心承受,不敢有所怨言。”
“避重就輕,不知所謂。”楊昭冷冰冰地擲下一句,心中怒意稍遏。素來狂傲的袁天罡,如今居然能夠将身段放得這麽低,那麽就說明他确實真心臣服,從此死心塌地爲自己效力了。再加上“虎魄”……無論如何,在一月後就要在骊山皇陵展開終極決戰的這個關鍵時候,楊昭不希望後方還存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令自己無法專心去拼那最後之戰。
河南王拂袖轉身,也不再向這對師兄弟多看半眼,徑直邁開大步就走。沒想到經過李淳風身邊時,忽然間褲腿一緊,竟被這個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停止了哭聲的正一道小弟子,伸手死死用力抓住。他擡頭仰望着楊昭,面上還有淚痕未幹。再加上剛才伏地痛哭所沾上的青草泥土,看起來更加狼狽。可是小孩子固執起來,有時候真的讓人無可奈何。他眼眸内流露出刻骨恨意,嘶聲哭喊道:“太上老君不會有錯,兩儀昊天鏡也顯示得明明白白,楊氏該亡,李氏當興。是你逆亂天數,讓所有事都變得全亂套了。妖孽!妖孽!”
到了這個份上,楊昭也禁不住氣極反笑。他居高臨下俯視着李淳風,正面直視着對方眼眸,凝聲道:“李淳風,你給我聽好了。大道本無情,人世間的興衰成敗,在大道而言根本就無足輕重。所以它也絕不會像下棋一樣費心安排究竟誰成皇,誰敗寇。太上老君是離世神仙,更要講究太上忘情,紅塵種種,全都和神仙無關。若不能忘情而幹涉人間事情,就是存了私心。如此,則太上老君又和凡人有什麽區别?又如何再值得讓人信任?所以,不管你在那面破爛鏡子中曾經看見過什麽也罷,統統都作不得準。所謂天道,從來就沒有什麽定數。隻要它還沒有變成事實,便沒有什麽是絕對不可改變的。但是……”
楊昭一把抓住李淳風,将他整個人也再度提起來,沉聲道:“隻有已經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無可改變。因爲時間永遠也不會向後倒流。這時候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積極面對,想辦法把問題解決。口口聲聲說我是擾亂天數的妖孽?可笑!項羽冤魂不滅,難道是我放它再入輪回投胎成楊玄感的嗎?朝陽子屢敗屢戰,心生不良要使美人計去盜取六神訣秘籍,難道是我教唆的嗎?施展法術讓朝陽子和玄如晦,難道這法術是我教你的嗎?懦夫!李淳風啊李淳風,事情已經發生,你卻不想辦法解決,反而把過錯都推到别人身上來,你究竟還是不是男人?”
李淳風面色蒼白得不見半絲血色,喃喃道:“是……是我做的。要不是我施展法術,師父和師伯他們就不會……真正擾亂天數的人,其實是我啊,是我啊!”話聲未落,陡然又在淚流滿面地大哭出來。
楊昭喝罵了一番,把心中的不痛快盡數釋放。他也不耐煩聽這外表已是青年,實質内裏仍幼稚得緊的小娃娃哭泣。當下出指點了李淳風的睡穴,冷哂道:“逆亂天數的妖孽?嘿,真真可笑。大道飄渺,即使是太上老君,又怎敢說大道就該如何,亦豈能妄以己心拟天心?什麽侵吞氣運,更加無稽之極。我楊昭能有今日成就,并非安坐家中而由上天恩賜,乃是自己親手一拳一腳,一刀一槍拼回來的。即使是神仙,也不能否定本王的存在,更休想可以動搖得了本王。”
河南王頓了頓,随手将李淳風甩在地下,淡然道:“袁天罡,回去以後,把李淳風交給白虎王好好看管。至少在骊山皇陵決戰之前,不要再讓他的幼稚無聊行爲阻撓到本王。否則的話,我這個逆亂天數的人,可不在乎再逆亂多一點,再多殺幾個人。”話聲之中,他迎着西斜夕陽,向大興城的方向大踏步而去。袁天罡無奈苦笑,将師弟橫抱在手,緊緊跟随着楊昭的背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