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在洛陽城中,兩人陰差陽錯結下一段孽緣。過後小王爺心裏自然大有愧疚之情。可是陰後的獨特風情,足令天下男兒盡折腰。再加上彼此身份差異而帶來的特殊心理感受,楊昭雖然明知不該,可是竟也沒法子可以忘記得了在那個奇特晚上的種種銷魂滋味。更因此而再進一步,無形之間,其心底深處悄悄滋長起了一種稱呼爲“關懷”與“責任”的感情。
祝玉研既出現在大興,其目的當然不言自明。魔門邪王石之軒另一個身份正是大隋内史侍郎裴矩,這件事确實十分秘密。但天下之間,又豈能有永不洩露的秘密?俗話說得好,最了解的人往往并非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陰後與邪王,雙方恩怨情仇相互糾纏,長達二十年之久,彼此關系不共戴天。所以石之軒的秘密,其實早在數年之前,就被祝玉研所發現了。
但在那時候,陰後也隻修成第十七層“解體篇”而已。憑着“玉石俱焚”這終極禁招,她可以令邪王心存顧忌而不敢過分威逼,勉強算是立足不敗之地。但論真實本領,陰後終究仍要遜于邪王甚多。其時祝美仙尚幼,辟守玄、邊不負等人又不成器。陰癸派全憑祝玉研才能撐起一片天空,故此當時她根本沒有資本,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抛下所有人與事,不顧一切地去和邪王同歸于盡,隻能隐忍不發。
時移勢易,眼下情況和數年之前相比,已經大不相同。祝美仙不但已經成長得亭亭玉立,兼且還覓得了楊昭這如意郎君,下半生可再無憂。陰癸派後繼有人,雖或未可完成統一魔門的理想,但反正數百年來也是這樣過了,對于能否在自己這代完成理想,陰後内心深處實已不抱希望。兼且又機緣巧合,得以練成天魔秘**的終極境界,祝玉研無牽無挂,于是決意找上石之軒,将兩人間的恩怨糾纏來個徹底了斷。
不死七幻用以臨陣對敵,可謂威力無窮,确實厲害之極。但論其本質,仍隻屬于一種高明的幻術罷了。而且他的七式幻法其實還未全部創制成功,隻完成了“以虛還實”、“以偏概全”、“以身試法”、“以卵擊石”、“以逸待勞”五式。還有最後“以有爲無”、“以生入滅”兩式,目前隻有一個模糊概念,卻還未能真正全盤想得通透。故此邪王本身修爲與前相比,雖有提升,但并未達到量變引起質變的地步。
相反,成就“輪回篇”的陰後則功成圓滿,脫胎換骨。在秘不可測的天道之上,她已大大跨進了數步,其修爲全面超越邪王。兩人一場激鬥,最後陰勝邪敗,結局乃屬理所當然,并沒有任何奇迹出現。而此戰的全過程,亦早被隐伏在旁的楊昭收于眼底,看個清清楚楚。他修爲比邪王陰後都要高明,運功閉鎖自身氣息不令外洩,兩大高手又因激戰而無暇分心,所以都沒發現小王爺的存在。
激戰勝負分出,但生死未定。作爲河南王,楊昭仍有用得着内史侍郎裴矩的地方。更何況石之軒碧秀心伉俪情深,邪王若死,随時可能造成兩屍三命的慘劇。梵清惠和碧秀心姐妹間感情最好,她若知道了自己師姊因爲陰後而喪生,雙方勢必結下不可開解的死仇。無論因爲什麽理由,小王爺也不能眼睜睜任由這悲劇發生。可是貿然現身救人,他又心存顧忌。剛剛從楊公寶庫裏所得到手的人皮面具,便正好在這個場合下用得着了。小王爺還嫌不夠保險,于是運使瑜迦秘法收縮筋骨,使自己看上去變得矮小瘦削。爲防出手時被看出端倪,他又棄自己本身武功不用,改使唐門先天無相劍指。
唐門鎮門四器,以“劍器”居首。最高境界的破體無形劍氣,威能神通驚天動地,單論殺傷力的話,不會比神級絕學遜色多少。不過這門絕學需要吸納死靈之氣才能推動,邪氣深重。楊昭并無需要,也不屑于修煉。反而小王爺對于隻屬破體無形劍氣基礎的先天無相劍指,還更有興趣。
原因無他,隻不過楊昭少年時代熟讀武俠小說,對于“六脈神劍”這類神奇武藝,曾經十分向往入迷。當今世上并沒有什麽大理段家,當然也沒有“六脈神劍”。然而先天無相劍指同是以指代劍,用無形劍氣殺敵,和“六脈神劍”倒也有七八成相似。所以昨夜一時興起,楊昭便随口向楊冰冰詢問其中内情。
“劍器”是唐門不傳之秘,原本決不可對外人洩露。但現在唐門勢力已經煙消雲散,楊冰冰也洗盡鉛華,甘于平淡嫁作他人婦。但求爲小王爺平安誕下兒女,相夫教子安渡餘生,于願已足,再沒有争雄之心。所以小王爺才剛問起,楊冰冰已經毫不猶豫地把先天無相劍指的修煉心法,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不過,雖說隻是修煉破體無形劍氣的基礎,但劍指本身心法也十分深奧,并不易修煉成功。何況時間短促,小王爺亦未有機會将之演練純熟。憑着本身深厚修爲,成功射出劍氣已經是極限。至于其中的各種精微變化,那就全然地“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隻得其形而無其神。驟出不意吓阻敵人可以,當真以此迎敵交手的話,不出三五招之内,必定要露出馬腳。當然,楊昭所求者亦僅僅隻是這片刻空隙而已。
至于能夠搶先以坤月功的太陰之氣截斷天魔真氣運行,并以此制住祝玉研,其中原因更加簡單。當日二人結下合體之緣,楊昭以無字真經的“元始篇章”修爲幫助祝玉研修成“輪回篇”。過程裏兩人如水乳交融,天魔秘**的種種奧妙,亦由此向小王爺不設防地完全敞開,再不成秘密。有心算無心之下,小王爺可順利帶走陰後,也就順理成章了。
此時此刻,楊昭眼見再瞞不過對方了。無可奈何,隻好去除僞裝,恢複真面目。他收起那張由魯妙子親手制造的人皮面具,舉目凝望陰後,懇道:“玉研,妳……”剛剛說出三個字,祝玉研眉宇間已然泛起愠怒之色,厲聲叱道:“住口!玉研這兩個字,也是你該叫的麽?”雖是呵斥,可是那本若羊脂白玉般的吹彈得破的面頰之上,卻悄然閃過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暈紅。
偷吃了丈母娘,楊昭在祝玉研面前便總覺得有點心虛。聽得對方出言呵斥,他連忙改口道:“不是不是。陰後,事實上……”話仍是未完,陰後聽他叫得生疏,心裏不其然地又是一陣不快,忍不住再打斷他道:“什麽陰後?那隻是江湖上外人的胡亂稱呼而已。你我之間,也還要用上這套虛僞玩意麽。”
楊昭心思畢竟還是不夠細膩,卻聽不出祝玉研話中所隐含的深意——當然,其實即使是陰後自己,也未必就能察覺得到自己已經失語了。小王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頭苦笑,惟有含糊着将這個稱呼問題忽略過去。道:“總而言之,妳和裴侍郎之間的恩怨,那也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早已事過境遷,又何必再耿耿于懷,念念不忘呢?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祝玉研冷笑道:“算了?可當真說得輕巧。這暫且不論。你既出手救下那惡賊,那麽對于石之軒的真正身份,是早就知道了?”
楊昭點點頭,道:“不錯。那是我在前往洛陽坐鎮之前的事了。說起來……還在和陰……和玉……和美仙妹子見面之前。”
“既然如此,爲什麽之前竟要守口如瓶,半點口風也不露?哼,男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個個也靠不住。”祝玉研心下惱怒,恨恨地一跺足。咬牙切齒道:“既然早知道那惡賊身份,那麽對于他當初做過什麽惡事,你也應該略知一二了。這惡賊忘恩負義,卑鄙無恥,簡直豬狗不如。你竟然還出手維護他,這究竟是什麽意思?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這麽簡單的事,難道你也不懂分辨麽?”
楊昭聽到“自己人”三個字,心下莫名其妙地忽然隻覺一陣莫名情愫。他搖搖頭,驅逐去無謂雜念,凝聲道:“裴侍郎當年确實對不起妳。不過……經曆剛才那一戰,他縱使不死,也要身受重傷,甚至可能終身也無法再度振作。這段舊仇總算報過了,也不必真的取他性命啊。何況……碧秀心始終是清惠的師姊,兼且又臨盤在即。要是弄出個三屍兩命的慘劇來,美仙妹子她也……”
祝玉研心下又是一陣不快。冷冷道:“姓石的惡賊害苦了我一生,縱使百死亦難贖其罪,豈可如此輕易了結?再說,我也從沒打算要殺碧秀……”話隻說了一半,忽然自行終止,随即柳眉倒豎,改口斥道“哼,即使當真殺了,那又怎麽樣?梵清惠若敢找美仙的麻煩,我定然放她不過!”
楊昭歎息道:“這不是誰不放過誰的問題。關鍵是……就算殺了裴侍郎,那又怎麽樣呢?已經發生的事可以被改變嗎?那樣妳就能快樂嗎?世間七苦,其中怨憎會與愛别離兩者,最能使人設限自囚。須知道,苦由心生。若不能看破執着,放下仇恨,那麽即使殺死裴侍郎,可是心魔依然存在,妳仍要被它糾纏不休。這又有什麽用?”
“哼,不愧是摩诃葉老秃……老和尚的徒弟,說起大道理來一套接一套的。可是我偏偏不吃這套呢。”祝玉研乃魔門中人,對于楊昭充滿佛家口吻的說法,當然嗤之于鼻。她冷道:“按你這種說法,殺不殺石之軒那惡賊都是沒分别的,那麽我爲什何就一定不能殺他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至少這刻我能手刃仇人,就是快樂滿足的。”
“那也隻是眼前的短暫快樂。反之,數十年夙願一朝達成,接下來又如何呢?”楊昭眼眸内流露出憐憫之意,緩緩道:“妳還有什麽追求?還有什麽目标?還有什麽牽挂支持妳繼續活下去?難道不會覺得空虛麽?不會覺得寂寞麽?”
楊昭語氣雖緩,可是字字錐心,句句刺骨,正好觸動了祝玉研内心深處,那始終不願想起,更不敢面對的殘酷事實。霎時間,哪怕面對任何強敵高手也面不改色的陰後,禁不住面色煞白,如遭鐵錘當胸轟擊般情不自禁倒退兩步,頹然跌坐在身後的竹椅裏,半晌默然無語。
祝玉研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柔弱姿态,這情景被小王爺看在眼中,憐惜之情禁不住油然滋生,轉瞬間便一發不可收拾。可是彼此關系委實尴尬,讓他始終心存顧忌。雙手十指握緊又放松,放松再握緊。三番四次想要邁步上前,可是咫尺之近,亦如天涯之遙。要跨出這一步,又當真談何容易?
祝玉研雖然貴爲陰後,然而她畢竟也隻是名女子。内心深處,又何嘗不渴望能有所依靠,可以被關懷愛護?她和小王爺之間年紀有差距,身份有差異,關系更是尴尬。但無論如何,當初将她從鬼門關裏挽救回來,更協助她達成夢寐以求的“輪回篇”境界者,并非别人,正是楊昭。
潛意識間,這位“女婿”在陰後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非同一般。此刻見楊昭并不過來安慰自己,盡管此事其實理所當然,可是祝玉研也禁不住由此更生自憐自傷之意。她心情激蕩之下,更是難過。忽然之間,一股煩惡郁悶之意從小腹下直沖而上,她下意識地彎腰低頭,竟是“哇~”地一聲,大嘔起來。
——偶素(>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