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可是也錯誤。”那白衣女子幽幽道:“王爺曾經見過的唐十三,确實是這樣的性格沒錯。然而,那終究也隻屬于十三個唐十三的其中一位而已。還有其餘十二人,就和你曾經見過的完全不同。”
楊昭又皺起了眉頭。他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再過多糾纏,當下徑自在石桌旁邊就坐。沉聲道:“好,我姑且就信了妳這種說法。這樣說來,唐姑娘妳也是十三名唐十三之一了?那麽,還有十二人呢?現在都在哪裏?無謂浪費時間,把他們都一起叫出來吧。”
那白衣女子下意識地伸手按住自己小腹,幽幽道:“沒這個必要,王爺,你隻要見到我,就等于已經見過所有的唐十三了。因爲……”她欲言又止,卻終究再沒有細說下去。
楊昭不明所以,加上戒備之心仍舊甚重,所以亦沒有仔細深思對方說話中隐藏的潛台詞。他仰首正視着那白衣女子,淩厲目光就似要将她覆面的厚厚紗幕也給刺穿一樣。緩聲問道:“唐姑娘妳可以代表所有唐十三,同樣地,也可以代表唐門今後的态度,本王這樣理解,應該是沒有錯吧?”
白衣女子微點螓首,道:“不錯,王爺這樣理解,确實沒有錯。”
再世霸王今日闖宮時,在麗正殿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楊昭白晝時也從藍絲口中聽說過了。假如沒有這白衣女子幫忙,那麽當自己趕到東宮的時候,楊廣和蕭氏必定早已屍橫就地。至今思之,小王爺心下尤有餘悸。他伸手在石桌上輕輕一拍,道:“既然這樣,那麽就好辦了。今日皇城之内那一戰,全靠了唐姑娘妳仗義出手相助,我父王母妃才能僥幸逃脫大難,不至于遭了楊玄感那厮的毒手。此恩此德,楊某銘感五内。唐姑娘,且請受我一禮。”言畢挺身而立,整肅衣冠,鄭重其事地向那白衣女子深深一揖拜下。
那白衣女子微微側轉半身,并不肯受其全禮,隻柔聲道:“王爺言重了,其實日間……那也是小女子的分内之事。既是理所當然,又何能受王爺如此大禮?王爺且快請起吧。”
楊昭仍舊不能明白對方言語中的真正意思。隻以爲這白衣女子是客氣而已。正色道:“楊玄感兇橫悍惡,任何人若要與他爲敵,不管結果如何,先就是自動将半邊身子踏進了鬼門關。唐姑娘與本王非親非故,卻不憚艱危,冒死與之周旋,終于救下我父王母妃的性命。便受楊某一禮,也是應當的。不過……”
河南王站直了腰杆,凝聲續道:“蜀中唐門襄助蜀王楊秀起兵謀叛,更勾結吐蕃外族,使其發兵侵犯中原。凡此種種,皆爲十惡不赦的大逆之罪。唐姑娘救我父母,此爲私情;但唐門幹犯國法,卻是公事。公私之間,彼此不可混淆。當然,法律亦不外乎人情,看在姑娘面上,本王就退一步。隻要唐門交出唐十三——就是當日楊某在南鄭城外見過的那一個——給朝廷,則唐門以往的種種行徑,本王可以代表朝廷,一概既往不咎。否則的話,大隋朝天下雖大,唐門終究再無半寸立足之地。”
那白衣女子歎息道:“王爺好意,小女子心領。隻可惜……這實在辦不到。因爲王爺當日南鄭城外所見之人,他已經被殺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唐十三,即使小女子想遵循王爺吩咐交人,可是卻也無人可交。”
“死了?”楊昭眉頭蹙緊,道:“怎麽會?唐十三修爲之高,當世罕見。又有誰能夠殺得了他?”
那白衣女子歎道:“紅塵衆生,盡皆難逃一死,那又有希奇呢。至于殺他者……”她頓了頓,又是本能地按住自己小腹,續道:“就算是我吧。”
“唐姑娘妳……殺死了本王見過的唐十三?”楊昭下意識地理解爲是唐門内鬥,以至于“十三個唐十三自相殘殺而死”。他并不想摻和唐門内部事務,所以也未打算對此進行深究。當下道:“好,楊某就信了妳的說話。不過人縱使死去,總還有屍骨留下吧?取出屍骨作爲證據,之前楊某答應既往不咎的條件,一樣算數。”練武之人筋骨強固,尤其唐十三這種當世屈指可數的強者,更加大異尋常。縱使隻剩下一具骷髅,隻要拿出來驗看一二,真僞當場立辨,所以根本不必擔心對方能夠作假。
唐門協助楊秀造反作亂,乃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假若嚴格按照律法辦理,則唐門上下人等,從門主到打雜的仆役,統統都要被株連三族。楊昭提出隻要交出唐十三的屍骨,這項過節就算揭了過去,以後可以再不追究。憑心而論,已經看在眼前白衣女子日間救了太子楊廣以及太子妃蕭氏性命的份上,所以才格外法外留情了。然而,沒想到那白衣女子卻仍舊搖了搖頭,道:“王爺寬宏大量,小女子原本不該再得寸進尺才對。可是唐十三不同于普通人,喪身損命以後,是沒有屍骨留下來的。所以……還請恕罪了。”
對方諸多推委之詞,楊昭心頭禁不住微生不滿。他按着石桌重新就坐,道:“唐姑娘,妳這樣說話,未免……請妳明白,假若拿不出能夠令人信服的證據來,那麽即使楊某,也同樣無權随意赦免你們唐門的。”
“王爺以爲,小女子白晝時候出手阻止楊玄感,今晚又約你來曲江池邊相會,是爲了想讓王爺出面,赦免唐門的罪責?”那白衣女子不等回答,先已搖頭凄然輕笑,緩緩道:“唐門是一頭巨大的怪物,普天之下,有很多唐門之外的人仇視它、痛恨它。可是最渴望看見它被毀滅的人,卻永遠隻會來自唐門内部。因爲外人永遠想象不到,唐門爲了維持自己的存在與強大,曾經吞噬過多少人的幸福。其他話不必多說,王爺隻須回想一下東斜西獨,自然就都明白了。”
“東斜西獨?”楊昭皺眉搜索自己的回憶,忽然屏住了呼吸。所謂東斜西獨,正是唐門中的兩名殺手。當日小王爺和梵清惠、明月在成都酒樓上飲酒,恰好隔壁就是唐門少主唐斯文。唐斯文嫌小王爺和明月吵到了他,竟然當場命令身邊東斜西獨出手殺人。這也是楊昭和唐門之間仇怨的開始。那東斜西獨二位,一個滿腦子歪思邪想,另一個隻有獨腿獨臂獨眼,皆令人見之既畏又厭,堪稱怪物。
其後楊昭入蜀平亂時,更和許多其他同樣隸屬唐門的高手交戰過,所見也都大抵類似。一個兩個如此,還可以解釋說他們是天生畸異。但這麽多人都如此,難道可以說是唐門總壇因爲風水問題,所以天生畸形的嬰兒出生得特别多麽?那麽,唯一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唐門爲了培養出大批适合修煉其秘傳殺技的人,所以竟然将本來正常的嬰孩用各種特殊手法,殘忍地将他們……
想到這裏,即使以小王爺心志之堅強,此際竟也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他深深吸口氣,問道:“我明白了。可是唐姑娘,既然你們這樣痛恨唐門,爲什麽又……”
“爲什麽沒有出手毀了它?”那白衣女子又是凄然一笑,道:“毀掉唐門不難,可是那之後呢?天大地大,我們這群被唐門培養出來的怪物,除了唐門以外,卻根本無處可去啊。所以這三百年中,無數唐門先輩們都隻能接受既成事實,無奈隐忍。一代又一代,他們不斷地将自己曾經承受過的痛苦,再複制在自己的下一輩身上,直到……唐十三出現。”
“唐十三參與蜀王叛亂,并非爲了‘天下一唐’的野心,而隻爲了要親手毀滅唐門嗎?”楊昭再回想起當日南鄭城外的唐十三,覺得自己這個推論即使順理成章,可是始終存在着某種強烈的違和感。他微閉雙眸,将纏繞胸中的紛亂線頭稍作清理,肅然道:“那麽唐姑娘,唐門現在究竟想要如何了?”
那白衣女子歎道:“唐十三其實……并非如王爺所說。不過無論如何,蜀中亂事之後,唐門正如王爺所講的一樣,在大隋土地上已然無法繼續立足。這樣也好,抛開以往的包袱,反而更可讓殘存的唐門中人,了無負擔地從新開始。所以,當日王爺在南鄭所見屋書龍敵無的唐十三死去以後,小女子做主,将唐門祖上傳下來的财富分給了門下弟子。無論他們想要隐姓埋名過些普通人的平淡生活,抑或離開中土去海外異域闖蕩,都任憑他們自己意願而行。所以到了今時今日,唐門已經徹底煙消雲散,再不複存在。既然不存在,當然更無所謂是否要求赦免了。”
“哦?唐門已經解散了?”楊昭眉頭揚起,顯得頗爲驚訝。不過轉念想想,其實這樣的結局,也勉強可以被接受吧。隻不過如此一來,卻又令他大惑不解了。他下意識屈指在石桌桌面輕輕敲擊,問道:“這樣……也好。那麽,唐姑娘今晚邀約楊某相見,既不是爲了赦免唐門,究竟又是爲了什麽?”
“是啊。爲什麽呢?”那白衣女子反問道:“唐門不複存在,天大地大,則我何處不可去?楊玄感要争天下,又與我有什麽關系了?爲什麽我要冒險與霸王周旋,又出手救下太子與太子妃殿下?王爺,你可能想得出答案麽?”
楊昭隐約覺得,似乎将有一件大爲難之事出現。他凝神定心,搖頭道:“楊某不知道,也想不出來。請唐姑娘明示吧。”
那白衣女子深深吸口氣,平定心湖漣漪,勉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至于出現顫抖,凝聲道:“其實,小女子是回來……回來……向王爺你……讨債的。”話聲未落,她忽然擡手揭去了自己戴着的鬥笠,将始終被掩蓋起來的真面目,坦蕩蕩地揭露于清冷月光之下。
刹那間,楊昭的呼吸猛然爲之停止。腦海内如同旱天霹靂般有雷聲隆隆不絕,可是意識中卻又仿佛閃過道道耀目閃電,徹底變成了一片空白。緊接着,他什麽都明白了。可是與此同時,又有更多疑問從胸膛之間湧現。又驚又喜,又慚又愧,百感交集屋書龍敵無,讓小王爺的大腦,變成了好似突然間要在同一時段中接受太多任務,資源不足而導緻死機的電腦一樣,渾身上下整個人都僵住了,乍看之下,正和泥塑木偶毫無分别。
眼前這女子,正當二八年華。她玉顔清秀,容色絕俗,兩隻大眼睛水靈靈地,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眉宇間神情楚楚可憐。臉蛋尤帶稚氣,胴/體卻已經完全成熟,而且随時随刻都透發出驚人吸引力。彼此之間,原本應該完全不能協調的才對。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這種南轅北轍的組合非但不令人覺得突兀,反而更從中孕育誕生出一種充滿自相矛盾味道的特殊魅惑。既使人想要将她摟入懷内,好生安慰憐惜,保護她不受滾滾紅塵間的***侵襲;又使人想要将她狠狠推倒于塌上,盡情蹂躏肆虐,讓她在無助與絕望的掙紮呻/吟之間,吐出聲聲哀婉。
這位自稱同是唐十三的白衣少女,正是楊素的私生女兒,曾得朝廷冊封爲芙蓉郡主,更和楊昭有過一夜姻緣,小王爺曾經發誓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楊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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