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不約而同地彼此對望了一眼。突厥王子率先拱了拱手,慘笑道:“既然是道長一番好意。那麽……那麽在下就拜領了。”舉步上前,平攤手掌。幻忘子微笑贊道:“王子殿下果然識時務。請吧。”拔開瓶塞,倒出兩顆朱紅色藥丸。阿史那始畢看也不看,取過一顆仰吞下。暾欲谷嘴唇不住顫抖,勉強支撐着身體站起,也取過一顆藥丸送入喉内。朝陽天師嘴覺微往上牽,淡淡道:“兩位其實不必太過擔心。這藥雖然霸道,但也不是即刻作的。隻要兩位安分守己,解藥自然會按時到手。好了,時候不早,相信兩位也都累了吧?請回去歇宿,咱們明日再說話。”
衆人置身所在,就是驿館裏最舒适的一處别院,乃阿史那始畢就寝之處。朝陽天師鸠占鵲巢,卻是全然地肆無忌憚。但自己性命也已經握于人手,突厥王子卻還能再多說什麽?當下惟有垂頭喪氣地抱拳欠身爲禮,連同暾欲谷一起,掩上房間門扉轉身離開。
耳中聽着兩人腳步聲逐漸由近而遠。始終保持淡然從容姿态的朝陽天師,突然“咕咚~”歪身倒地,無法自我抑制地激烈顫抖抽搐起來。他面上顔色一陣紅一陣青地變幻不定,蹙眉咬牙,竭力苦苦忍耐着那種從靈魂深處爆出來的痛苦,神色猙獰可怖,直教人爲之觸目驚心。
幻忘子吓了一大跳,失聲低呼道:“大師兄!”上前就要運功助他療傷止痛。朝陽天師卻猛然擡頭,雙眼赤紅地沙啞着嗓子嘶吼道:“别……過來,你……不成……的。關門!”幻忘子回過神來,連忙點頭答應着,趕緊過去将房間門窗都關好放下。确實杜絕一切被外人覺房間中秘密的可能。隻可惜枉費他滿心憂急之情,這時候卻也束手無策,隻能靜靜站立在旁替大師兄守法而已。
朝陽天師突然作,卻并非受傷。歸根究底,問題還是在李淵身上。這位元祖帝星的魂魄當中,蘊涵有極濃烈純正的天子之氣。朝陽天師貪心不足,強行吞噬了企圖爲自己進補。可是帝氣妖魂互相克制,根本就水火不容。加上李淵魂魄的本我意識還沒有消散,雖被天妖戰甲妖力囚禁,仍是竭力掙紮反抗。唐國公活着的時候鬥不過天妖妖魂,反而死了之後,還能有本事傷害得到這屠戮了自己滿門的仇敵。朝陽天師本想趁着夜色掩護出城,躲入荒山裏閉關進行消化吸納,可是堪堪将到城牆附近時,就已經再也鎮壓不住帝星魂魄。妖魂帝魄相互角鬥,讓他根本用不上半點力量。情急之下慌不擇路,居然就闖進了突厥使團駐跸的驿館,更無巧不巧地,和幻忘子碰到了一起。
幻忘子雖然性格貪婪兼好色,倒還不算全無良心之人。昔年雖然被朝陽天師驅逐出正一道,但他也知道過在己身,對這位掌門大師兄依舊還有幾分香火之情。故此當日他聽說正一道已經被極樂正宗連根鏟除,還曾爲此嗟歎感慨不已。這時候忽然和二十年沒見面的大師兄重逢,幻忘子也來不及多問爲什麽,急忙将朝陽天師扶入自己房間。而恰好外面正鬧得天翻地覆,使團中人一大半都跟着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出去了,居然無人覺他們兩師兄弟的事。
妖魂帝魄之戰,外表看來并無異樣。但實質其激烈兇險之處,比起河南王楊昭和黃金雄獅之戰,更要強過百倍。朝陽天師假如失敗,妖魂就會反過來被帝魄消化吸收,其本我意識也會遭徹底抹殺,永遠從三界之間消失。而李淵則可以占據朝陽天師的軀殼借體重生。不過論到彼此魂魄的強大,從太古之初就已經存在的大天妖,自然要遠勝于李淵這元祖帝星。一輪看不見的激戰之下,帝魄終于還是被妖魂鎮壓下去,其本身蘊涵的天子之氣,也被妖魂吸收了百分之一左右。雖然隻是百分之一,但朝陽天師得到的好處,卻比之前連殺李健成李神通等二十餘人所得好處加起來更大。此消彼長下去,李淵的下場,已經可想而知了。
朝陽天師稍微複原,起身和幻忘子相聚,各自叙述别來之情。他重生爲妖之後,無論說話行事,和過去相比簡直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幻忘子本身心術不正,反而覺得現在這個大師兄的所作所爲處處都合自己胃口,對他态度越來越是親熱。朝陽天師要妖度衆生,正愁身邊缺乏可用人才。于是也不作隐瞞,直接将自己以及玄如晦身上的變化直言相告,更邀請二師弟回來自己身邊,三師兄弟齊心協力,共同做一番大事。幻忘子在突厥啓民可汗麾下,總有寄人籬下之感。既然現在有了更好選擇,而且朝陽天師又答應傳授他天妖屠神法,自然馬上毫不猶豫地應承了。
兩師兄弟由此狼狽爲奸。商量之下,決定混在突厥使團當中潛入大興,伺機救出廢太子楊勇,爲他日行事創造條件。而朝陽天師也可以順便在路途中安安穩穩地消磨李淵帝魂,吸納他的天子之氣化爲己用。此舉雖然看起來有些冒險,但正所謂“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反而有最大機會能避過河南王楊昭的追蹤搜索。于是就有了朝陽天師剛才出手威懾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逼迫他們服下“千刀萬蟻丸”的一幕。
隻不過,暾欲谷畢竟也算是宗師級數的高手,論真實本事,決不在鐵勒部“飛鷹”曲傲之下。朝陽天師若然狀态完好,要勝過他自然十分容易。但如今有元祖帝星魂魄這個隐患在内,那便顯得棘手得多了。表面上看起來,朝陽天師出手間輕描淡寫,實質卻已是全力以赴,絕不輕松。要不是暾欲谷剛剛向河南王轟出一記“驕陽熠燿”,本命元氣頗有損耗,朝陽天師也不可能一招之間就将他制住。但縱使如此,依舊牽動了體内真氣,導緻鎮壓内患的力量相應減弱。李淵魂魄登時又再作起來,朝陽天師縱使強行抑制,但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一旦離開,仍是當場爆,兼且情況比起之前更加猛烈兇險得多。
元祖帝魄動絕地反撲,來勢洶洶,一時間竟能反過來壓制妖魂。兩者以朝陽天師的身體爲戰場,彼此激烈争鬥角逐,天子龍氣與陰邪妖霧相互交替着不住透體冒湧。幻忘子在旁觀看,隻見虛空中隐隐分别出現了一頭金龍與一頭邪妖,兩者同時出無聲的咆哮,各出全力糾纏扭打。那原始野蠻的狂暴場面,直是動魄驚心。幻忘子猶如置身其境,隻看得他渾身顫抖地緊握雙拳,手心裏已經全是冷汗。
良久良久,妖、龍之争勝負漸分。金龍畢竟失卻了自身根本,雖然猝然難,一鼓作氣地占了上風,可是後繼無力,難免再而衰,三而竭。終于被邪妖抓住機會扭斷犄角,再狠狠踩在腳下。金龍痛苦呻吟哀鳴,但最終仍舊無力再戰,被重新鎮壓了下去。幻象随之逐步消散,一切恍如從未生。幻忘子如夢初醒,急忙上前将朝陽天師攙扶起來,急切問道:“大師兄,你可還好?”
朝陽天師渾身汗出如漿,神情疲憊不堪,看模樣已然接近虛脫。但仍勉強笑了笑,喘息道:“不、不妨。嘿,那條死泥鳅死心不息,居然妄想翻盤,卻哪有這樣容易?老子今天折斷它犄角,明天就拔了它髯,後天連鱗片也剝光它的。彼弱一分,我強一分。隻消大半個月的光陰,管教這老泥鳅盡數成爲我口中之食。到時候再幹掉楊堅那老不死,扶助楊勇上台。這九州萬裏的花花江山,便都是我們師兄弟的了。”
幻忘子雙眼光,點頭道:“大師兄天下無敵,定能得償所願。師弟願附骥尾,替大師兄效犬馬之勞。”
朝陽天師又喘了幾口氣,凝聲道:“我們師兄弟隻要能夠同心協力,則天下間何事不可爲?現在外面有楊昭那小賊在虎視眈眈,爲兄又要全力應付那條死泥鳅,卻無暇分心旁骛,那就隻有指望你了。不過二師弟,你雖足智多謀,武功終究還是差了點。爲了防止有甚萬一,當務之急,是要快提升功力。爲兄這就傳你天妖屠神法第一式,你且附耳過來……”當下就把屠神法入門基礎的“吸陰式”心法口訣,從頭開始背誦出來。
這“吸陰式”的根本要義,就在于吸納陰魂入體,改造自身體質,方便脫離凡人樊籬而蛻變成妖。本身訣竅倒也并不如何繁複艱難。隻要去城外亂葬崗之中,借助屍氣進行修煉,則即使資質稍差之輩,有得兩三個月時光,自然也就入門了。幻忘子本身已經可稱一流高手,以此爲基礎,更頂多隻需要二、三日左右而已。短短半個時辰之間,心法傳授完畢,幻忘子将之牢牢銘記,心中大感喜不自勝。當下他迫不及待地向朝陽天師告退,隻想立刻回自己寝室,揣摩試演屠神法之奧妙。朝陽天師卻忽然記起一事,開聲将師弟留住,問道:“今天晚上情況,可謂兇險之極。要不是那名外國蠻子忽然出來阻得一阻,說不定就讓姓楊的小賊得手了。二師弟,這蠻子是個什麽來路?他以前和我們正一道有關系的麽?”
幻忘子不以爲然道:“那蠻子聽說是極西處大秦國的人,和我們正一道卻怎麽可能有什麽關系?不過有他做出頭鳥替咱們遮風擋雨,那也是件好事。大師兄不必擔憂,盡管專心休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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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不必擔憂。一切都由天女安排,請盡管專心休養就是。以黑巫魔法之名,主人這些區區傷勢,保管立刻就能痊愈,而且絕無後患的。”
就在朝陽天師傳授幻忘子天妖屠神法的同時同刻,突厥使團所駐跸的驿館另外一方小院落内,黑巫天女手執羊頭怪杖,正向黃金雄獅柔語安慰。驿館面積廣大,占據了整整一個坊的土地。院落與院落之間距離都頗遠,所以剛才在那邊廂鬧出來的動靜,雖然也有人隐約聽見了,但黑巫天女是全心全意都隻着落在自家主人身上,其餘黃金雄獅的部屬,更懶得搭理阿史那始畢和暾欲谷究竟是死是活,故此竟是大家都暗有默契,誰也不多管閑事。
房間裏原有的陳設,此刻已經統統拆除運走,隻剩餘一片空空蕩蕩。地面劃出了個巨大的六芒星圖案。紅寶石、藍寶石、鑽石、水晶、翡翠、還有黑曜石,六塊價值不菲的寶石,分别擺放在星芒頂端,于火把光芒映耀之下各自透放出璀璨光輝,将黃金雄獅簇擁在中間。黃金雄獅脫去外衣,隻在腰間圍了塊獸皮,袒露出渾身結實建碩的肌肉,盤膝而坐。雖然身上那合共八個凹陷的掌印依然觸目驚心,但精神看起來還算旺建。他擡頭微微一笑,沉聲道:“對于天女的魔法,我向來不會抱有任何懷疑。便盡管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