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入祠堂,分别墊着蒲團跪下,拈香燃點,恭恭敬敬地磕頭拜祭了李氏曆代先祖,随即起身将燃香插進供台上的香爐。供台背後的木架,擺滿了李氏曆代先人之牌位,乍看下倒也并無什麽出奇之處。但當中所供奉的那一套盔甲,卻顯得甚是不凡。附屬于戰甲的那柄巨大狼牙棒,雖然已經有數十年未曾被動用,但棒上倒鈎卻依舊閃爍着某種仿佛幹涸人血也似的暗赤光芒,久看之下,更覺勾魂攝魄。
李淵進香完畢,目光自然而然地轉移到戰甲之上,凝望良久,忽爾一聲輕歎,怅然道:“先祖留下的這套戰甲,每次觀看,心中都頗有不安。如此神兵利器,原本應該用于沙場,經曆百戰生死才對。卻隻因爲後人的一點自私,就将它束之高閣,使寶物蒙塵,隻能徒勞作不平之鳴。這是否有違天理呢?”
李神通微笑道:“大兄這番說話,當中似乎另具深意。是否因爲靜極思動,想要有所作爲了呢?”
李淵将目光從戰甲上移開,搖頭道:“神通說笑了。不過一時間有感而罷了,又哪有什麽深意?”
李神通歎道:“大兄,其實你即使不說,小弟多半也能猜得到了。今日突厥使者由北而來,正使也就罷了,但那位副使,卻當真是人中獅虎。其威猛雄壯處,朝廷裏衮衮諸公,可謂無一能及啊。突厥蠻夷居然能夠有此人才,委實并非中國之福。”
李淵負手擡頭,仰望李氏曆代先人靈位,悠悠道:“那位黃金雄獅年紀不大,武功修爲之高,卻是驚世駭俗,直追摩诃葉國師。加上他性情豪邁,有股天生領袖群倫的氣度,故此極得人心。假以時日,定當能成其大器。但……隻可惜……唉,他卻并非是姓‘阿史那’啊。”
李神通點頭道:“突厥東西分裂,彼此交相攻伐,兩不相容。西突厥兵力遠勝于東突厥,過去隻因爲我中國全力扶持東突厥,所以西突厥卻不敢輕舉妄動。但今年我中國先是蜀王,後是楊素,内亂相繼,無力北顧。西突厥看準機會,竟悍然舉傾國之兵攻打東突厥,意圖混一漠北。一場大戰,東突厥不敵,幾乎要淪落到亡國滅種的地步了。眼看大廈将傾,卻全賴這黃金雄獅突然崛起,隻手力挽狂瀾,不但讓東突厥轉危爲安,更反壓西突厥,勒令其從此對東突厥稱臣。此人功業之盛,直可上追春秋戰國時候齊國的田單。可是就隻因爲他不姓阿史那,并非突厥王室成員,東突厥的可汗不但功高不賞,反而奪取其兵權,解散其部衆,将黃金雄獅投閑置散。唉~~教人看在眼中,當真好生惋惜。”
李淵緩緩道:“黃金雄獅目前雖然被冷落,但塞外民族崇尚勇武之士,唯力稱尊。此子終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他再放光芒的日子。屆時由他領導突厥,合并東西,定會成爲我中國之大敵。不過此子雖說英武過人,但性格過于耿直。自古以來,兩國相争,不能力敵,就當智取。若能由我坐鎮主持全局,定可令此子終生不得以匹馬越過長城之南,可惜……唉~”長歎聲中,眉宇間那抹濃濃的惆怅之意,可謂表露無遺。
李神通深知乃兄心思,卻曼聲長吟道:“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頓了頓,嘿聲恨恨道:“那個方士安伽陀,也當真該殺。就因爲他一句什麽‘當有李氏應爲天子’的胡言亂語,不但導緻皇帝誅了郕國公李渾全族,甚至連我們這些姓李的,從此也隻能夾着尾巴做人,再看不到出頭天。皇帝如此昏庸,卻又和突厥的阿史那氏有什麽區别?”
李淵默然不語,好半晌,他方才沉聲道:“這等言語,神通以後再不可出口。陛下爲睿智英明之主,圖谶等事究竟是否可信,陛下心中自然有數。郕國公一案……事過境遷,如今也不消再提了。無論如何,楊李兩氏始終還是親戚。隻要獨孤皇後在一日,咱們就是穩如泰山。何況如今我爲太原留守,權柄亦是甚重。與黃金雄獅相比,那是要好過他千倍萬倍了。”
李神通歎道:“大兄,在神通面前,你又何必依舊如此小心謹慎?平心而論,太原留守這官兒,本來也确實不小。可是自打漢王楊諒出任并州總管以來,這太原裏裏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又有哪樣還是大兄你能夠作得了主的?皇帝此舉,分明是既不願讓大兄你留在大興礙他的眼,又不願讓大兄你有機會培養起屬于自己的勢力,所以才安排楊諒過來壓在大兄頭上,雖然面上好看,終究隻是個空架子,有什麽用?”
李淵又是一陣沉默,良久良久,他徐徐道:“陛下年紀大了,稍微有些兒猜疑,那也不足爲奇。再忍幾年吧。得到新皇登基,相信我們李家的處境,定會有所轉機才對。”
“新皇登基……”李神通冷笑道:“太子被楊素施了手段,以至于數月來始終暈迷不醒,以後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醒來的一天。他費盡心機,使盡手段扳倒了楊勇,可是如今看來,終究也隻是爲他人作嫁衣裳而已。皇帝五子,楊勇被囚,黨羽也被剪除淨盡,難有東山再起之日。秦王楊俊早死,蜀王楊秀叛亂失敗而自盡,隻剩餘一個漢王楊諒了。這兩個月來,楊諒的所作所爲明顯日益跋扈,想必也是因爲自認爲登位大寶有望,所以就開始得意忘形了吧?哼,究竟鹿死誰手,現在還不一定呢。”
李淵沉吟半晌,忽然問道:“神通,數月前你入蜀去向蜀王賀壽,途中不是和河南王曾經相處過一段日子麽。以你眼光看來,河南王……如何?”
“河南王嗎?”李神通閉起雙眼,靜靜回想了片刻,徐徐道:“這個人……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講得清楚。不過簡略來講,此子既有心機,又有手段,但同時又有自己做事的原則,決不會爲達目的就不擇手段。若一言而蔽之,可謂不可欺之以方的君子。假若最後是他坐上哪個位子,我們李家的日子,多半就會好過得多了。但如果是楊諒……唉~~”
李淵點點頭,忽然改口道:“上兩個月我回大興述職時,曾經入宮去觐見皇後,并且當時太子妃也在場。閑談之中,皇後就提及了河南王的婚事。看她的意思,似乎是有意要在我們李家、獨孤家、還有宇文家三者之中挑選一女,以爲河南王之配。太子妃則屬意蕭氏之女,不過并無定案。”
李神通蹙眉思索道:“宇文家和蕭家,似乎本支嫡系都沒有女子啊。獨孤家倒是有個叫獨孤鳳的小丫頭,不過年齡比起我們家秀甯,也還要小了兩歲。”
李淵點頭道:“正是。若論年紀,秀甯今年十歲,也算是半大孩子了。隻要再過得三五年,便能論婚嫁之事。獨孤家的女孩隻有八歲,那就要再等七年,未免太久。陛下近來的身體,也開始不如以往,我看未必能夠等得了七年。以此而論,我們家秀甯确實占了上風。但皇後那邊的意思,也不可不着重考慮。”
李神通笑道:“河南王今年是十七,三年後二十歲,正好大婚。想當年晉王成親之時,太子妃也隻有十三歲而已。從年齡上來講,秀甯比獨孤家那女孩兒要合适得多。至于皇後那邊,大可請伯娘去和她分說厲害。她們姐妹間感情向來笃厚,皇後多少總會給伯娘幾分面子的。”他口中的伯娘,就是李淵之母。當年獨孤信生有七子七女,其中四女嫁給了李虎之子李昞,七女則嫁給了天子楊堅。李虎生子八人,李昞排行第三,生子李淵。李神通之父李亮則排行第八。
李淵點點頭,道:“這事關系咱們李家往後數十年興衰,切切不可馬虎。再過幾日,我就安排娘親回大興,帶上秀甯多多入宮走動吧。神通,你……”話尤未畢,驟然一陣狂風由外呼嘯卷入,将祠堂内燃點着的燈燭,一股腦地統統加以吹滅。兩兄弟不約而同地都住了口,黑暗之中,卻齊覺自己心跳的度,竟沒來由地加快了許多。某種不詳之兆,下意識地從心底最深處浮現。李神通深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下來,揚聲向外喝道:“來人啊,點燈。”
呼喝之聲甫落,祠堂大門之外的遠處,陡然傳出“啊~”一聲慘呼。李淵李神通,都是曾經親身上過沙場見過血的人,哪裏還能分辨不出這聲音究竟是什麽?當下兩兄弟齊齊聞聲而色變。李神通率先搶步而出,用自己身體擋在門前,沉聲喝道:“何方大膽蟊賊,竟敢闖入留守府行兇?”
那不之客并不回答李神通問話,然而那種生命被收割的短促慘呼之聲,卻非但絕不停止,反而一路由遠而近地向祠堂這邊迅逼近。門外守衛的八名李氏家兵護主有責,此時都情知有外敵入侵,當下齊齊拔出腰間刀劍,在李神通身前又列成一道防線。剛剛列陣完畢,依稀就見有道飄逸身影越過高聳圍牆,快逾鬼魅地向這邊沖來。李神通雙眸精芒暴盛,大喝道:“來者停步!再不停步,那便格殺勿論!”
那飄逸身影哈哈大笑,道:“格殺勿論?哈哈,假如你們有這個本事的話,那麽無任歡迎啊。”非但不停,反而更加快了度,貼地急滑而來。那八名家兵訓練有素,也不必李神通再行号施令,齊齊一聲喊,各揮刀劍奮勇上前,進退攻伐之際,赫然是個法度極嚴整的敵龍無書屋小小陣勢,威力不容低估。隻可惜……
這不之客見到李氏家兵上前圍攻,卻是不懼反喜。他猛地收住去勢,好整以暇地背負雙手,屹立原地不動。電光石火之間,八般兵器齊齊斬劈在他身上,卻意外地全無帶出半點鮮血。八名家兵組成的包圍圈子乍收即放,然後八人一齊呆呆凝立,仿佛全變成了泥塑木偶。緊接着,“砰~”的奇異悶響傳出,八名家兵的腦袋同時由内而外地炸開,變成了仿佛被馬車輾過的爛西瓜一樣。鮮血腦漿,黃的白的紅的各種穢/物到處飛濺,其狀直是慘不忍睹。李淵心中一痛,失聲叫道:“李平、李安!”李神通卻是雙眸激烈收縮,不其然地向後稍微退了半步。
半年之前,李神通在蜀中某處荒山中巧得奇遇,吞噬了一種怪熊的熊膽,由此得以功力大進。回來後與李淵切磋試招,李淵亦自認不及。可是此時此刻,已經進身位列天下一流高手之列的李神通,居然也隻能勉強看得清楚這不客出手之時的一點兒痕迹。來人武功之高,當真可驚可怖之極。李神通倒抽了口涼氣,半分不敢輕忽地催運起熊膽奇功護住全身,蓄勢待。
相比李神通的緊張,李淵明顯要鎮定得多。他走上兩步,凝聲問道:“尊駕究竟是誰?爲什麽要闖入我家中殺人?”
“殺人非我所願。事實上唐國公可要看得清楚。剛才是令弟先命令下人動手的,貧道不過迫于無奈,出手自衛而已。”那不客語氣一變,顯得甚是溫文有禮。頓了頓,又道:“至于貧道是誰,難道唐國公當真就認不出來了麽?”說話之間,恰好夜幕上烏雲飄動,有道微弱月光投射而下,恰好映照在來人面上。霎時間,李淵和李神通同時一驚,失聲叫道:“朝陽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