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我其實也知西楚霸王執念深重,并非自己三言兩語之間就能改變得來的。總是佛家慈悲,有些話明知無用,卻也不能不說罷了。他深深歎了口氣,應道:“我盡力就是。”當下盤膝端坐在地,雙掌合什,閉目默念經文。凝神聽去,卻是“宇宙有至理,難以耳目契。凡可參悟者,即屬于元氣。氣無理不運,理無氣莫著。交并爲一緻,分之莫可離。流行無間滞,萬物依爲命……”經文深奧,縱使霸王修爲高絕,聽後亦是難以索解。喃喃持誦聲中,空我身上氤氤氲氲,開始有股淡淡霧氣透體而出,随風向四周飄送而開。
那霧氣當中,依稀可見有一個個金色梵文若隐若現。無視距離遠近,也不管傷勢輕重,霧氣籠罩之下,甲闆上那些水手,連同韓蓋天、宇文無敵、晁公錯還有曲傲等人,不但身上外傷立刻停止流血,連蒼白面色也仿佛恢複了幾分紅潤,效果直是神乎其技。此正爲少林四大神功之,《洗髓經》“無始鍾氣篇第一”之功效是也。少林四大神功之中,童子功威力可随修煉年月久遠而不斷累積威力、金鍾罩有金剛不壞之身、易筋經内力連通天地真氣源源不絕,惟有洗髓經并不着重實質破壞力,隻單純專注于精神與佛法上的修養,故而能修得種種佛門神通。菩提達摩即以此而證得正等正覺。
此時菩提達摩本人固然已經涅槃而去,但他畢生修爲,卻已經以灌頂之法,傳給了空我這個萬中選一的繼承人。這是因爲要同時将少林四大神功皆練上登峰造極境界,以普通人而言幾乎沒有可能做得到。菩提達摩爲了完成自己最後的心願,不得不選擇傳功這種比較方便快捷的方法。但此法亦有弊端,那就是所傳承的功力并非靠自己修煉得來,所以在傳承過程中,便不可避免會出現衰減消耗的情況。菩提達摩把功力傳給空我,空我是第一代傳人,修爲就隻及得上菩提達摩的九成。他接着再傳承下去,第二代就隻有八成,第三代隻有七成,第四代便僅僅剩餘六成了。當然,以空我如今的修爲,雖不可長生不死,其壽命至少也能有好幾百歲。要等到第四代傳人出現,那至少也是一千多年以後的事了。此爲後話,如今卻不消提。
頃刻之間,空我行功已畢。之前甲闆上受傷暈迷的衆人,也随之紛紛醒轉。那些水手們自然哀聲呻吟不絕,曲傲和晁公錯則是委頓在地,閉嘴悶聲不吭。南海仙翁還算好些,畢竟他十年前就已經在“散真人”甯道奇手下輸過一次,如今再多輸一次,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曲傲武功大成之後,卻是雄心勃勃,不但自認爲已經可以勝過突厥“武尊”畢玄而成爲塞外草原上的第一人,更認爲哪怕放眼天下,也不會再有人能夠勝得過自己。即使什麽摩诃葉、朝陽天師之流,頂多就是和自己打個平手而已。
沒想到今日一戰,曲傲和晁公錯聯手全力夾擊,依然連再世霸王的三招都捱不過去。此戰之敗,對于鐵勒飛鷹的打擊之沉重,委實難以再用任何言語加以形容。而這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關口。假若能夠捱得過去,則武功修爲還有更上層樓的機會。但若就此被心魔所困,則心靈上不免要出現難以彌補的巨大破綻。即使傷勢痊愈後功力盡複舊觀,在他剩下餘生之中,也必須永遠生存在無敵霸王的陰影裏——那就相當于要變成廢人了。饒這鐵勒飛鷹意志堅如磐石,但究竟結果如何,此刻依舊難加斷言啊。
隻不過,無論曲傲日後能否戰勝那心魔,将自己精屋書龍敵無神上之破綻彌補,那都是以後的事情。眼下最重要者,始終還是霸王的态度。先前霸王已經講得清清楚楚,以三招爲限,接得住就生,接不住就死。現在三招已過,晁公錯和曲傲可謂大敗虧輸,但卻還沒有死。所以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算是已經過關了沒有。故此兩人如今心中,委實正似有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楊玄感轉過身來,舉目環顧全場。縱使此際他并沒再催動紫雷電勁,但那炯炯雙瞳中所放射出來的森森寒光,依舊淩厲有若冷電。那些普通水手被他目光掃過,登時如遭雷擊般渾身僵硬,甚至連呼吸空氣這維持生命的最基本動作,也忽然變得艱難無比。韓蓋天、宇文無敵二人則是止不住地不停顫抖,眼眸激烈收縮。晁公錯和曲傲好一點,但也同樣感到頭皮陣陣麻。一時間,甲闆之上鴉雀無聲,絕對可聞落針。
這一片難耐的死寂當中,海沙幫主呼吸越來越是急促,按在甲闆上的十根手指也不住屈伸。他偷偷轉動脖子,用眼角餘光去看宇文無敵。這位來自宇文閥的大人物,昔日高高在上,可以肆意在韓蓋天這一幫之主的面前頤指氣使,即使要他獻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韓蓋天也隻能乖乖照辦。但如今,宇文無敵雙腿都已經被齊膝斬斷,連站都站不起來,隻能勉強依靠着船舷半坐半躺。非但模樣狼狽,兼且即使僥幸得以不死,下半生也是做定廢人了(不是像曲傲那種因爲心靈破綻而造成的廢人,而是名副其實的身體殘廢之人)。
目睹宇文無敵如此慘況,韓蓋天心悸之餘,卻也少不免會覺得有些幸災樂禍。再想起造成眼前這個結局的,就是楊玄感楊大公子。刹那間,韓蓋天終于用力咬咬牙,下定決心,要把自己以及整個海沙幫的前程都統統押上賭桌。***究竟開大還是開小,就賭這一鋪了吧。
心念既決,便再不遲疑。韓蓋天竭力忍耐着那如山沉重的壓力,下跪膝行而前,顫聲道:“小、小人韓蓋天,心慕大公子神威。願意、願意歸順大公子。今後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必定萬、萬死不辭!”好不容易掙紮着說完一句話,冷汗早是涔涔而下,将他内外衣衫統統浸成透濕。
“十幫八會”乃當今世上最頂尖兒的江湖幫會。韓蓋天身爲海沙幫主,平日裏也是一呼百諾,其地位之高,對于那些普通江湖人而言,已經是可望不可及,猶如雲端裏一般的存在。但所謂“龍王”之名,在楊玄感耳中自然毫無分量可言。他交抱屋書龍敵無雙臂,居高臨下地冷冷道:“土雞瓦狗,不堪一擊。本霸王收留你這樣的廢物,又能有什麽用?”
韓蓋天渾身如堕冰窟,終于支撐不住地雙手着地,用力磕下頭去,顫聲道:“小、小的雖然本事不濟,但幫中也有數千人馬,大小船隻幾百艘。大公子……不,是霸王,霸王若肯收留小的,這些船隻人馬,就都歸屬霸王所有,必定可以協助霸王再創大業。”他隻知道眼前這人是楊素的兒子楊玄感,卻不知道楊玄感爲什麽自稱霸王,不過人雲亦雲罷了。但楊玄感聽了之後,心中對其不屑之情已是大減。仍未置可否之際聶二娘忽然微微一笑,柔聲道:“這位韓幫主倒是會說話。說起來,海沙幫在江湖上也有點勢力,霸王方今正值用人之際,韓幫主又是一片赤誠,可不能慢待了天下英雄,令壯士寒心啊。”
聶二娘這話十分有理。而且她軟語溫柔,乃是勸說而非教訓。西楚霸王性格向來吃軟不吃硬,自然聽得入耳。他回頭向自己愛姬溫柔地點點頭,随即冷然道:“韓蓋天,想要投靠本霸王,可不是單憑空口說白話的。該怎麽做,你自己去想吧。”
韓蓋天一怔,雙眼之内随即兇光閃現,咬牙道:“屬下明白。霸王請稍等。”翻身站起,從甲闆上随手撿起一柄也不知道是誰抛下的鋼刀,咬牙切齒地向宇文無敵大步走去。宇文無敵也是闖慣江湖的人,見此情景,早知到這個海沙幫主是要借自己人頭去向楊玄感繳納投命狀了。他心中一沉,盡管明知無幸,仍舊不肯束手待斃,當下暗暗聚集起殘存的幾分力氣,睜眉怒目地低聲咆哮道:“姓韓的,你膽敢背叛宇文家,将來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韓蓋天手執鋼刀步步逼近,轉過脖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獰笑道:“老子現在不殺你,隻怕眼下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還管什麽将來。再講,霸王天下無敵,要開邦建國,成皇稱帝也隻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到時候就連你們家那糟老頭子宇文述也要保不住自己人頭,還拿什麽本事來威脅老子?”宇文無敵?我呸!看你眼下這賤樣,幹脆改名叫無能吧。宇文無能,你這狗種除了出身之外,哪點能比老子更強?偏偏還仗着宇文兩個字,就整天價将老子呼來喝去,草!老子早就忍夠你了。去死吧!”話聲才落,這海沙幫的“龍王”高舉鋼刀,全力揮刀劈下。
生死存亡一線間!電光石火之中,宇文無敵凝聚好不容易才恢複的三成内力,搶先一拳向前轟出。拳風如錐,恰好和鋼刀迎面相撞,出“叮~”的輕響。韓蓋天功力本就略遜宇文無敵一籌,而且見對方傷重,心中難免存了輕視,雖然及時舉刀擋住,卻也被撞得向後踉跄倒退了兩步。宇文無敵趁機抓住船舷翻身一撐,就要跳船逃生。他沒了兩腿,而且傷口都還未包紮,就這樣跳落江中,自然是九死一生。但若繼續留在船上,卻連那“一生”的機會屋書龍敵無也沒有,絕對死定了。那麽與其束手待斃,倒不如行險一搏。隻可惜,他這番心思也早在别人預料之中。身形甫動,聶二娘就翻腕彈指,“咻~”地射出一道黑色指氣,正中宇文無敵後腦。她修煉的涅槃道擁有奇異效能,能令敵人短暫失憶,變得渾渾噩噩并且有力難施。宇文無敵面上神情登時變得呆滞,雙手也随之酸軟,“啪嗒~”重重摔落甲闆。
韓蓋天此時也已經回過神來,他心中惱怒,當即大步踏前,再度揮刀劈落。聶二娘卻“咻~”地又射出第二道黑色指氣。海沙幫主隻覺手肘一麻,這刀的準頭便略略偏了半分。霎時間隻見寒光閃過,血光沖天,宇文無敵失聲痛哼,右臂又被齊肩卸下,四肢之中隻剩餘左手還完好。聶二娘笑吟吟道:“韓幫主的心意,霸王與妾身都已經看到了。這位宇文先生的性命嘛,卻還有用。韓幫主不如給妾身個面子,暫且饒他多活幾日如何?”
聶二娘和楊玄感的關系,隻要不是瞎子,便人人都能看得見。韓蓋天自然不敢得罪這主母。當下收起鋼刀,畢恭畢敬地彎腰答應了。垂手站到旁邊,連大氣也不敢多透半口的模樣。空我心中不忍,當下又上前去替宇文無敵料理傷勢。楊玄感瞥了這假和尚兩眼,也不管他怎麽忙活。徑直把目光掃到曲傲身上,嘿聲一笑,問道:“鐵勒飛鷹,曲傲?你服不服,投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