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公錯向來自高自大慣了。此刻見楊玄感對自己吩咐根本視若無睹,心下登時狂怒。眯成一道細縫的雙眼猛地睜開,熾烈兇芒亦随之暴盛。但他畢竟也是宗師級别的前輩高手,再世霸王縱使并未顯露真本事,單憑對方身上氣勢,晁公錯也本能地知道對方如今已非複當日吳下阿蒙,故而仍存猶豫,并不敢貿然出手。正在這踟躇之際,旁邊的宇文無敵卻已渾身一個激靈,好不容易恢複甯定。他大踏步退後,咆哮道:“晁大師曲族主,趕快殺了這叛賊!皇上已頒下聖旨,隻要取下這叛賊級,不論出身,必賞萬金,封萬戶侯!”
“阿彌陀佛。錢财不過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于此命原本無益。兩位都是當世高人,又何苦爲這種阿堵物而妄動貪念呢?須知道,有求皆苦,無求即樂啊。阿彌陀佛~~”
柔和佛号聲中,空我低頭合什,躍出水面踏足甲闆。移步擋在楊玄感和韓蓋天、宇文無敵、晁公錯以及那名塞外高手之間。達摩傳人修爲早臻反璞歸真之化境,再加上他刻意深藏内斂,故此哪怕以南海仙翁這樣宗師級數的人物,竟也不能看破這灰缁衣,打扮非僧非俗家夥的真正底細。他面上肥肉一陣輕顫,喝道:“小子滾開,别阻住你老祖财!”不由分說便提臂運掌,凝炁成刀一擊劈出。凜冽刀氣割肉生痛,氣勢淩厲驚人,正是海南派的鎮山門絕學離合刀炁。
離合刀炁确是難得一見的高明武技。再世霸王本性就是自負好勝,乍見如此絕學,不由得當場見獵心喜。他雙眼亮,喝聲:“好!”下意識就要上前接招。隻是這一步尚未踏出,卻忽然被旁邊的聶二娘伸手過來扯住他衣角,向後連退兩步。說時遲那時快,空我徑直向前踏出半步,合什歎道:“阿彌陀佛,晁大師何必如此妄動無明?”言語間他渾身金光微泛,依稀形成一口表面鍍滿了古樸經文與花紋的厚重巨鍾。離合刀炁劈上巨鍾,登時爆出“當~”一聲金鐵巨響。雄渾真力立如山崩地裂地反震而開。韓蓋天受沖擊餘波所及,白眼一翻,當場就暈了過去。宇文無敵沉聲痛哼,“蹬蹬蹬蹬蹬蹬~~”,踉跄着向後連退了一十七步,每步踏下,都在甲闆上踩出一個深深腳印。好不容易停止下來,他口鼻之中卻同時向外淌出縷縷烏黑血絲。惟有那塞外高手隻是微退了半步,身形依舊如中流砥柱,屹立如山。
南海仙翁修爲之高,和那塞外高手也差相仿佛。比之韓蓋天和宇文無敵,更何止高明了十倍?可是他身處局中,這番巨力反震,他同樣當其沖。刹那間,隻見那肥胖身軀如炮彈般向後飛出,“砰~”地狠狠撞上船樓闆壁,狼狽程度前所未有。但狼狽歸狼狽,以他修爲之高,哪怕遭受如此挫折,竟似也并未遭受什麽嚴重傷害。衆人眼前綠影一晃,晁公錯早從被撞穿的船樓缺口中倒縱而回。三層下巴上的雪白胡須縷縷飄起,他斷聲怒喝道:“金鍾罩?少林方丈是你什麽人?”
空我散去體外金鍾氣勁,卻依舊保持着那雙掌合什的姿态,微微一笑道:“晁大師……”口中才剛剛說出三字,晁公錯驟然斷聲大喝,雙掌翻飛連環暴斬,澎湃刀炁乍合乍分,變化淩厲詭奇已極。海南派鎮山絕學離合刀炁的真正威力,至此方才全面爆。然而少林四大絕學之一的金鍾罩,其威力又豈會比離合刀炁弱上半分?那管晁公錯突施偷襲出手如電,護體金鍾氣勁卻是念動即起,第一擊刀炁堪堪劈到身前三寸之地,那口古樸金鍾同時憑空浮現,将空我牢牢罩護在内。電光石火之際,震耳欲聾的轟鳴巨響就似山崩海嘯,轟轟,連環不絕。大海船甲闆上的一衆水手聞聲後登時承受不住,先後暈死在地。身處旋渦中心的空我則低目垂眉,不言不動。任憑晁公錯使盡渾身解數,他也全然無動于衷。
金鍾罩第十二關無罩門境界,護身罡勁雄厚堅固之極。幾乎已經接近佛家所言之不壞金身。世間所有神兵利器,亦難對之造成絲毫傷害。兼且遇強越強,外來攻擊的力量越大,金鍾罩反震力量同樣越大。可謂“造善因得善果,造惡因則得惡果”,報應分明,絲毫不打折扣。南海仙翁身爲武林中宗師級數的高手,對于少林四大絕學之一金鍾罩的名頭,自然有耳聞。隻可惜因爲金鍾罩太過高深難練,自從菩提達摩之後,少林曆代僧衆,連能夠練得上第九關境界的僧人都屈指可數,更不用說十二關無罩門境界了。
故此金鍾罩名頭雖然響亮,真正威力如何,卻是誰也沒有見識過。當初菩提達摩的事迹,傳來傳去傳了兩百多年,又未免摻雜了許多荒誕離奇的誇張,像晁公錯這個級數的高手,當然都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故此即使口頭不說,心中卻大多都認爲所謂的少林四大絕學,其實也是浪得虛名,言過其實罷了。向來不将之當作怎麽一回事的。卻沒想到此時此刻,晁公錯已然使出九成力量進行強攻猛打,非但全然奈何不得空我,反而被那股反震巨力震得雙手酸麻,五内如沸。他心下劇震,不由自主地住手後退。眉宇間早已全無半分輕視之情,隻剩餘一片駭然。
南海仙翁兩番出手,皆受挫而回。如此結果,連那塞外高手也是悚然動容。隻是他神功已然大成,此刻無論心、體、技都正處于最颠峰的狀态,故此哪怕已經見識過金鍾罩十二關無罩門境界的強橫威力,其精神上依舊未有流露出絲毫破綻。他深深吸一口氣,踏步而前,凝聲道:“中原武學,果然不簡單。在下鐵勒曲傲,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說的雖是漢話,但腔調怪異,聽起來實有說不出的别扭。
空我多年來隐居不出,與當世豪傑之名,所知不多。故此聽了“鐵勒曲傲”四個字,卻也無甚反應。他收了金鍾罩氣勁,微笑道:“我叫空我,空我,即是沒有我。其實名字是空,武功是空,地水火風四大假合借是空。咱們彼此之間本無仇怨,一切都隻是個誤會而已,又何必爲此而拼命呢?冤家宜結不宜解,依我看,不如大家也就此罷手吧。”
“罷手?罷什麽手?”楊玄感在聶二娘柔荑上輕輕一拍,随即将她稍微推開,獰聲道:“膽敢冒犯本霸王者,一律必須付出代價。宇文無敵狗賊,上次你竟敢乘人之危,實在罪該千刀萬剮。姓晁的老肥豬,看在法主份上,這次就隻打斷你的手腳,再廢去功力便算數。鐵勒曲傲?倒還像點樣子。不過你一個外族人,居然跑到中原來和宇文家勾勾搭搭,同樣罪不容赦。下跪自斷右臂,本霸王饒你不死。”
曲傲不怒反笑,仰天打個哈哈,道:“你是中原皇帝手下大官楊素的兒子吧。怎麽口口聲聲自稱什麽霸王起來了?莫不是失心瘋了吧?嘿嘿,不如你向我下跪投降又如何?看在你武功不錯的份上,我倒也可以賞給你這條喪家之犬一個容身之所,以後不必到處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啊。”
“不識擡舉!賊蠻子,你是找死來了!”曲傲語氣輕佻狂妄,再世霸王當場爲之勃然震怒。他面色一沉,雙眸内厲芒暴射,紫電雷罡随即憑空浮現,萦繞周身噼啪爆響,看起來就似雷神下凡,絕對生人勿近。空我神色大是緊張,急忙道:“霸王,何必和他們斤斤計較呢?不如……”
“不是斤斤計較,而是本霸王定下的規矩。”楊玄感戰意殺志如潮水般迅積蓄滿盈,并且聚焦罩向曲傲。他揮手打斷空我勸說,斬釘截鐵道:“任何人若想挑戰本霸王的規矩,都必須付出代價!”說話之間,紫雷電勁已憑空凝聚成半虛不實的雷刀形相。縱然仍未出一招半式,那沉重的壓迫感卻隻令在場所有人也感到莫名的恐怖感。霎時間,宇文無敵雙腿軟,不由自主地屈膝下跪。南海仙翁渾身顫抖,額上滿布冷汗。隻有曲傲雖然同樣面色大變,但仍舊可以站得筆直。局勢演變至此,空我就知道除非自己和楊選玄感翻臉,否則的話,便絕對再無可能阻止地了再世霸王出手殺戮了。他搖頭輕歎,合掌低喧一聲佛号,默默移步讓開到側邊。楊玄感連聲獰笑,踏步向前。他每進一步,晁公錯和曲傲二人便禁不住随之後退兩步。亦步亦趨,竟是配合得絲絲入扣。
“鐵勒曲傲……鐵勒曲傲……霸王,等一等敵龍無書屋。”就在這激戰如箭在弦之際,聶二娘陡然開口,叫道:“想起來了。鐵勒曲傲,那不就是外号‘飛鷹’,在塞外聲望僅次于‘武尊’畢玄的第二高手麽?此人武功高又夠機智,正是大将之才。無論就此殺了廢了,都實在太可惜。晁公錯人品雖然不堪,可是海南派的勢力也不小,正可利用。霸王你要重建大楚,麾下又怎少得了人才。不如就再給他們個機會,可以麽?”
無論前世今生,甚或上天下地,能夠安撫得了西楚霸王,甚至将西楚霸王已下之決定改變的人,也就隻有一個虞姬而已。楊玄感凝聲冷哼,随即停下了腳步。冷冷喝道:“好,虞姬既然開口替你們求情,那麽本霸王就格外開恩。三招之内若能不死,就賜予你們替本霸王效命的機會吧。”
曲傲面上有怒色一閃而逝,硬生生定下腳步,厲聲道:“楊玄感,你确實是罕世難逢的強者,但我‘飛鷹’曲傲也不是吃素的。三招敗我?你是妄想!”
“是龍是蛇,一試就知,何必多講廢話。”楊玄感收起怒氣殺意,改而展露出一絲興奮。沉聲道:“在塞外聲望僅次于‘武尊’畢玄的第二高手?哈哈,既有第一,何須第二?想必你也不甘永遠隻屈居畢玄之下的。那麽就把本霸王當成畢玄,全力出手吧。隻要三招之内能夠在本霸王刀下逃生,畢玄又何在你話下?”
再世霸王口氣之大,當真無人可及。然而曲傲卻知道,對方決非徒自大言炎炎,而是确實有如此實力的。沒有任何證據,隻是同樣身爲宗師級數高手的直覺!霎時間,曲傲收攝心神,将看家絕技凝真九變提升至巅峰狀态。
塞外茫茫大草原,向來強者爲尊。其中卧虎藏龍,也不知道曾經出過多少能人異士。而曲傲就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年青之時,因爲生活所迫,曾經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馬賊領,四出流竄劫掠,可謂殺人不眨眼。但上得山多終遇虎,一次劫掠商旅之時,竟遇上了高人。
那是位來自天竺,武功修爲深不可測的出家僧敵龍無書屋人。這天竺僧爲了保護商旅,于是斷然出手,輕易将曲傲麾下過百名馬賊盡數殲滅。塞外民族生性均崇拜強者,曲傲由此而對那天竺僧産生了無比崇拜之情。于是不顧本身所受重傷,苦苦追随天竺僧走了七日七夜,哀求對方收自己爲徒。直至油盡燈枯倒下,仍然不肯放棄地尾随爬行。
那天竺僧見他意志如此堅定,不禁被其打動。又想若能由此引導曲傲步入正途,也是件大功德,于是答應收他爲徒,并授予絕藝。但條件是要曲傲誓一生必不可再持武作惡。曲傲自然不假思索,當場就答應了。
天竺僧傳下訣要之後,又再孤身離開。曲傲則從此隐居苦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