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時,“幻媚娘子”根本連正眼都根本懶得向這等小人物多瞧半下。然而現在情況特殊,她也隻能放低幾分姿勢。卻先把小王爺放下,随即習慣性地媚笑着向那窮酸書生福了一福,柔聲道:“打擾先生讀書,果然是罪過。奴家姓聞,不敢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聞采婷容貌雖然稍遜于梵清惠、祝美仙等世間第一等的絕色,但同樣是天生麗質,堪稱國色天香。尤其她武功走的是媚功路子,無論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将天魔秘**中“形神篇”的神通威能,揮得淋漓盡緻。這鄉下窮酸書生,連洛陽城都沒有去過。假若她到了曼清院中,甚至都不必院子裏的當紅花魁,隻須随便哪一位姑娘出來,也能讓他驚爲天人。更何況“幻媚娘子”的容色,又要遠遠過那些花魁。霎時間,這窮酸書生直是目瞪口呆,什麽架子什麽儀态什麽矜持,統統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他雙眼突出如欲噴火,腦子裏不其然浮現出自己将眼前這美女摟入懷裏,恣意愛憐,盡情輕薄的種種場面。想到不堪處,更加連口水都流了出來。旁邊那隻土狗不明所以,擡頭望望自己主人,汪汪地吠了幾聲,張口咬住那窮酸書生的袍角用力拉扯。卻怎麽也不能讓他恢複清醒。
聞采婷亦是柳眉輕蹙。她對于這種鄉下窮酸,自然毫無興趣。莫說勾引對方爲自己入幕之賓,哪怕對方稍微走近身邊,都會惹得她滿心厭惡,一腳将之踢開。隻不過以往有資格和“幻媚娘子”打交道的人,若非江湖中大幫大派的腦人物,就是地方上的高門世族中人,哪有這等鄉下窮酸?所以剛剛她之所以運起媚功,也是習慣使然罷了。這時候見得對方一副色中餓鬼的模樣,不由得也甚是厭惡。“形神篇”修煉到極緻,往往隻憑一句說話或一個眼神,已能操控敵人心志。但被操縱者就渾渾噩噩,整個人也廢了。還未打聽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當然不能現在就廢了這鄉下窮酸。當下聞采婷立即凝神斂功,散去天魔音容。
那窮酸書生渾身一顫,随即就恢複了神智。隻是他腦子雖然清醒,面對着這千嬌百媚的“幻媚娘子”,卻仍是一副色授魂于的模樣。他起腳把那條老狗踢開,抱拳一揖,笑眯眯道:“不打擾不打擾,呵呵。小娘子,在下有禮了。在下乃聖人苗裔,姓孔,單名一個蟑字。咦……這是?”目光轉到了楊昭身上,卻是直到此時此刻,方才現還有另外一人在場。
聞采婷凄然一笑,悲聲道:“這是奴家的弟弟。咱們姐弟二人(她其實想說‘兄妹’的,可惜小王爺的相貌,明眼人都一看就知道比她年紀要小)是洛陽人士。這回生平次出門,本想往舅舅家探親。沒想到昨天在路上忽然遇到劫匪。那夥匪人不非但将咱們姐弟的财物都劫了去,還想擄走奴家,去作甚壓寨夫人。虧得奴家這弟弟帶了奴家,舍身跳下河中逃生,老天保佑,總算撿回兩條性命,卻又流落至此。如今奴家這弟弟受了風寒,正高燒呢。還望孔先生大慈悲,暫且收留奴家姐弟。此恩此德,日後必當回報。”
聞采婷說話的形容神态,皆是楚楚可憐。那個孔蟑聽得渾身骨頭都酥了。眉花眼笑道:“好說好說。聞姑娘請進。”側身讓開條路來,又假意作态,想替過聞采婷去背負楊昭,卻被“幻媚娘子”微笑着推開謝過,又連道不必。要知道,小王爺乃練武之人,不但體格健碩,而且渾身肌肉,極爲結實。加之這時候燒暈迷,便顯得倍加沉重。那鄉下窮酸手無搏雞之力,假若當真讓他接手攙扶楊昭,唯一下場就是兩個人也一起摔倒在地。聞采婷早看穿了這家夥外強中幹,銀樣蠟槍頭般的底細,自然也不肯把小王爺交給他。
這茅舍雖然外表看來破舊,實質裏面倒也收拾得十分幹淨。聞采婷把楊昭放到卧室炕上,替他脫去濕透的衣物,再蓋上被子,心下這才稍定。回身卻又向孔蟑斂衽道謝。這窮酸書生和聞采婷相對得時間稍長,對其豔麗容色逐漸地也習慣了,不再像初見時那樣連話都說不出的樣子。這時候卻就故作大方,擺手道:“舉手之勞而已,小娘子不必太客氣。嗯……令弟弟恐怕需要休息,卻莫吵着了他。咱們借一步說話。”
聞采婷螓微點,随手虛掩房門,袅袅婷婷地跟随這窮酸書生出了卧室,走到書房之中。雖說是書房,其實鄉下地方,縱使孔蟑自命聖人苗裔,但是論身份,卻非但不是世族,甚至連寒門都算不上,又能有多少藏書?故此那書架上除去《三字經》、敵龍無書屋《千字文》等孩童蒙所用教材之外,也就寥寥幾卷《論語》與《孟子》罷了。莫說沒有《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和《春秋》等“五經”,就連《大學》和《中庸》都沒有。儒家四書五經,這裏就缺少其中之七。看來這個孔蟑胸中的墨水,至少要摻了大半瓶醋。虧他還得意洋洋,存心在聞采婷面前炫耀。
“幻媚娘子”雖專注習武,童蒙時亦曾學文。不但四書五經皆有研讀,其餘諸子學說以及佛道儒等三家經典,也都大體涉獵過一二。說起文才來,就和世家高門的子弟相比,也顯得毫不遜色。如今這孔蟑連四書都讀不完全,可謂井底之蛙一隻,居然也妄想來聞采婷面前炫耀學識,這就好比關公面前耍大刀,魯班面前弄斧頭,簡直不自量力,可笑到極點。
其實也非僅“幻媚娘子”如此。陰癸派自“陰後”祝玉研以下,同輩五人外加上一個祝美仙,魔門兩派六道八大高手,還有慈航靜齋的梵清惠、碧秀心兩名師姊妹、靜念禅院了空和尚、“散道人”甯道奇、以及摩诃葉、朝陽天師等等當世絕頂高手,誰個不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之輩?若非如此,諸如天魔秘**、慈航劍典、正一純陽功、極樂六神訣這些高深絕學,皆是博大精深,含義玄奧微妙。尋常人等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哪裏還說得上修煉什麽絕世神功?
隻不過,現如今“幻媚娘子”心内雖然鄙夷這鄉下窮酸,面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異狀。她面露憂色,向對方斂衽作禮,柔聲道:“謝過孔先生。這番救命之恩,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報答才好,奴家委實惶恐。”
孔蟑色眯眯地向聞采婷嬌軀上下打量,随口打個哈哈,道:“舉手之勞罷了,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卻不知小娘子如今有什麽打算,家中還有人沒有?”
聞采婷早就想好了言辭,卻歎了口氣,道:“奴家姐弟是洛陽人士,隻因父母早亡,洛陽已經沒了親人,所以才想去許昌投奔舅舅。沒想到……唉~~請問孔先生,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距離許昌可遠麽?”
孔蟑一征,疑惑道:“許昌?咱們這小地方,屬于蕩陰所管,距離許昌可遠得很哪。”
蕩陰就是湯陰,大隋時屬于相州下轄的魏郡所管。魏郡郡治是邺縣,邺縣縣治則在于邺城。北周大象二年,楊堅輔政,相州總管尉遲迥不服,兵讨楊堅,兵敗自殺。楊堅下令焚毀邺城,并徙其民于邺南四十裏之安陽城。從此安陽城就取代了邺城,成敵龍無書屋爲連接河南與河北的一處重要城鎮。而蕩陰則是其下屬的另一處兵家必争要地。不過蕩陰位處河南之北,而許昌則在河南腹地,若說要從洛陽去許昌,卻反而到了蕩陰,未免有些教人匪夷所思。“幻媚娘子”這番說辭難以使人入信,卻也不以爲然,假意作色掩口驚道:“阿唷,奴家遭遇賊人,隻知順着河水漂流,全然身不由己。原來……居然到了蕩陰麽?這……這……”正是一副六神無主,驚惶失措的模樣。
孔蟑看得垂涎三尺,連忙細意安慰,道:“小娘子不必驚慌。小娘子流落至此,雖然不幸,卻也可見與在下有緣。無論如何,孔某總是要拼命護得小娘子周全便是。”頓了頓,又道:“這且不必擔憂。當務之急,是先延請名醫替令弟診治去燒。否則的話……恐怕十分兇險啊。”
聞采婷看這窮酸書生的家境,情知要指望對方出錢,那是定然沒有指望了。她自己行走江湖,向來不必爲錢财煩惱的,所以也沒有随身攜帶那些個阿堵物的習慣。本來那柄烏金血劍若是未失,拿去典當了倒也至少值得十兩黃金。可惜在從山崖上跌落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失落到什麽地方去了。貼身鹿皮袋内倒還有幾樣事物,可惜全是換不得銀子的。她想了想,擡手将自己佩戴的耳環取下,拉過那窮酸書生來塞入他掌間,柔聲道:“奴家姐弟二人遭遇匪盜,随身攜帶的财物都盡失了。隻有這對耳環倒還值得幾個錢,勞煩孔先生了。”
陰癸派中人行走江湖,無論衣食住行,一應用度處皆可比拟王公貴族。此時聞采婷的這對耳環,乃是以純金打造,上面鑲有紅色寶石。雖然小巧,份量卻重,而且無論雕飾手工,俱屬上上之選。假如拿到大興或洛陽等通都大邑的當鋪去典當,少說也可換來上萬銅錢,在這種鄉下地方,那簡直是筆難以置信的驚人财富了。孔蟑雖然未曾見識過什麽大世面,但金子和寶石他還是分辨得出。當下便眉花眼笑地收起那對耳環,假意道:“小娘子,妳随身攜帶這種貴重事物,恐怕會招引賊人,在下便先幫你保管一二日。等到令弟痊愈後可以離開,便自然歸還。小娘子且先請稍坐,在下這就去請大夫回來。”
孔蟑起身外出,不過半個時辰左右,便帶着名鄉下的赤腳郎中回來。這郎中自稱姓米,名宛高。相貌活像頭肥肥胖胖的狸貓。他替楊昭按了按脈息,随即就捋着胡子,搖頭晃腦地講出一番長篇大論。無非是楊昭病情有多麽糟糕,要不是遇上他這個妙手回春的再世華佗,十成中就有十成也必定要嗚呼哀哉。如今雖然有幸請得到自己,但也非得花大價錢買貴重藥材治療,否則他也無能爲力之類連騙帶吓的廢話。聞采婷情知這家夥隻是想訛詐些錢财敵龍無書屋,也懶得跟他計較。看孔蟑的模樣,似是不肯把那對耳環拿出來抵藥錢,隻好咬咬牙,把束的銀環解下來給了那郎中。這郎中也是大喜,當下就開了張方子,又打開藥箱取出藥材——也不過是些黃苓、水翁花、金櫻根、崗梅根、闆藍根、大青葉、金銀花等尋常清熱藥物罷了。根本連一吊銅錢都不值。虧他還真好意思,把聞采婷那個至少有半兩重的純銀環收下。
隻不過從來“貪”字得個“貧”。什麽人可欺什麽錢可貪,這當中都是大有講究的。陰癸派既然稱呼爲“魔門”,門下弟子自然并非什麽善男信女。“幻媚娘子”雖然不在乎這點小錢,卻也容不得别人欺弄。當下在送那郎中米宛高出門的時候,借故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米宛高初時也并無異常。但隻要過得兩三個時辰,潛藏在經脈間的天魔真氣作,焚經蝕脈,猶如千刀萬剮,蟲蟻鑽心。将會這騙人錢财的草頭郎中,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直嘗盡人間最凄厲慘酷的痛楚,這才五髒俱裂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