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年自紫薇老祖向星雲開創紫薇道以來,武門(獵族)培訓門下弟子,向來以周天三百六十星辰爲号。曆代族主都以“紫薇星”而自居,其餘各人在修煉有成之後,也都必須抛棄原來姓名,改以星号稱呼。隻不過兩百餘年來,這周天三百六十星辰就從來也沒聚集齊全過,而即使再過二百年,也仍然不大有可能聚集得齊全。紫薇寶鑒修煉不易,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卻是獵族二百餘年來都做着收買人命的人頭買賣。任憑獵族殺手武功再高,計劃再慎密周詳也罷,但那“獵犬始終山上喪,将軍難免陣中亡”的老話,卻是不折不扣之真理。孤兒寡婦,秘境獵族從不缺少。而能夠無病無傷,安安穩穩壽終正寝的獵族男人,更加二百餘年來從未出過哪怕一人。
雖然如此,但二百餘年來獵族皆以此爲生,早就習以爲常了。即使是聰明智慧如天機星,也從未想過如此生涯有什麽不妥,更未想過要去改變。隻有到了第十五代紫薇星,也就是龍十二于十年前繼承了族主的地位之後,才開始有意識地嘗試對這一切進行改變。而之所以會産生想要改變的念頭,一方面龍十二确是不願再看見族内産生更多的孤兒寡母,也不願後代子孫也仍舊過這等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随着大隋統一天下,九州大地上自漢末三分以來的大分裂局面已經結束,收買人命的生意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好做了。雖然目前還勉強可以維持得下去,但已經幾乎都是在吃老本。假若這種情形再持續個十年二十年的話……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啊。
然而要進行産業轉型,那可當真一點也不容易。這個時代,自然沒有什麽社會保障體系可言,退休了也絕對不會有什麽退休金。而獵族上下的人,又正如龍十二之前所說的一樣。除去一身武功以外,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謀生技能。如果不做殺手,那讓他們做什麽好呢?族内目前的老弱傷病者,又該如何善後?太多的問題無法解決,以至于到了今時今日,所謂的轉型始終隻停留在計劃之中,而尚未真正實施。而恰好就在這時候,龍十二卻知道了關于楊公寶庫的傳聞。顯而易見,隻要得到寶庫,那麽獵族從此往後至少可以有幾十年衣食無憂的日子可過,而他們也能憑借這些财産收買田地或者做生意,逐漸改變生活方式。不得不說,假如一切順利的話,這個如意算盤确實是打得不錯,但非常可惜……
秘境獵族上上下下幾千人就沒有一個能夠想得到,他們好不容易“請”回族中做客的“楊玄感大公子”,原來根本不是楊玄感,而是河南王楊昭。而楊昭除去記得楊公寶庫和大興城内的躍馬橋有些關系以外,期于他所知道的,便絕不會比任何一名獵族成員更多。而且老實說,龍陽道觀中,那小道童周盈被七殺星用飛刀砍掉腦袋,人頭落地,鮮血卻從頸腔内如噴泉般激湧而出的情景,至今尤然曆曆在目,所以河南王對于這群殺手,可說連半點同情之心也欠奉。在他看來,這群冷血殺手即使餓死也是活該,根本不值得可憐。而在如此念頭推動之下,所謂接風洗塵宴,在一片隻會令人覺得窒息的沉悶氣氛之下不歡而散,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吧?
時光匆匆,不過眨眼之間,三天時間已然過去。獵族中人說盡好話,使盡手段,既動之以情,複誘之以利,更威之以脅,無所不用其極,千方百計地隻想從楊昭口中得到關于楊公寶庫的秘密。小王爺一來确實沒秘密可說,二來也鄙夷獵族中人的行徑,所以隻管充耳不聞,自管自地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仿佛并非身陷囹圄,而是來度假了。獵族中人看在眼内,無不暗自恨得牙癢癢地。有那等性急的,更想幹脆把小王爺拉進刑房之中,動用諸般酷刑嚴刑拷打,看他究竟招是不招。
隻不過,彼此相處了幾日,龍十二多少也摸清楚了楊昭骨子裏的性格,乃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動用酷刑逼供,隻怕非但無用,反而弄巧成拙,于是任由手下部屬八仙過海各展神通,自家卻不聞不問。但也事先聲明,任何人都不得妄自動武傷害“楊大公子”。除此之外,他做的事,就僅有早晚也在小王爺的居室内點上一爐以“止水幽菌”奇毒制成的燃香,以确保“楊大公子”無力逃走而已。
第四日黃昏時刻,楊昭在自家獨居的兩層吊腳小樓内吃過了晚飯。那傭仆收拾碗筷離開,一時間倒是無人打擾。楊昭伸個懶腰,信步走到陽台之上,活動了下手腳。自覺之前和楊玄感一戰中所受的傷都痊愈得七七八八了。
憑欄遠望。但見西方天際夕陽殘照,映耀出漫空雲霞似錦,秘境山谷中,到處也是一片和平安甯,怡然悠閑的氣氛。他不由得惬意地歎了口氣,心道:“這群殺手雖則冷血兇殘,但能夠将宗門延續得二百餘年之久,可見曆代族主,胸中皆大有丘壑。若非時運不濟,其成就或許也不會在宋、李、宇文、獨孤等四大門閥之下。隻可惜……現在卻已經太遲了。”
心念轉動,隻在瞬息之間。一口歎息未完,忽然就聽得“吱嘎~吱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連不斷。緊接着,虛掩的竹門之外有人凝聲問道:“大公子可在麽?老朽天機,有兩句說話想向大公子講講。”
楊昭神遊于外的思緒,聞聲立時被拉回現實中來。天機星?這幾日以來,他和龍十二一樣隻是冷眼旁觀其他人環繞楊昭白忙活,卻從來沒有片言隻語出口。老家夥看上去人畜無害,可是實際上,每次被他那雙黑少白多的眸子掃上身來,小王爺都會覺得猶如被條兇狠狡猾的老狼盯住了一般。“咬人的狗從來不叫”這種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河南王自然深悉,所以從來也不敢對這個糟老頭子有半分輕視。聽說他找上門來了,心中戒備之意即時大盛。假如可以的話,河南王實在不龍無敵書屋想和他牽扯上任何關系。但也知道如今人在屋檐下,想避也是避不開去的。當下惟有微微苦笑一聲,道:“是天機先生麽?請進吧。”
竹門“啞~”地打開。天機星柱着他那柄鬼頭拐杖,一步一頓走進房間。駐足環顧,微笑道:“大公子是在欣賞風景麽?鄙處雖然地方偏僻,但這山谷二百餘年來,經咱們獵族先人大力整頓,倒也頗有可觀之處呢。改日不如就由老朽帶路,引領大公子飽覽谷中風光,到時候大公子方知道,老朽所言非虛呢。”
楊昭淡淡道:“天機先生要如何安排,盡管請便就是。反正楊某現在隻是階下之囚,難道還能拒絕你們的安排不成?有什麽話,趕緊請說吧,楊某都在這裏聽着。”
天機星也不以爲忤,徑自在房間椅子上坐下,輕笑道:“這幾日來,獵族上下對大公子都是禮敬有加。大公子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裏之外呢?其實大公子有否想過?令尊所遺留下來一個寶庫,其意乃在于希望大公子能夠善用其中财貨,結納四方的英雄好漢,以其将來能夠有所作爲。但假若大公子就此退隐江湖,效法那陶公淵明作南山之隐,卻不是讓越國公沉冤自此無法得雪,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樂?”
楊昭心中冷笑道:“楊素那老鬼安樂不安樂,關我屁事。依我看,他被打進十八層阿鼻地獄,永遠不得生最好。”随口淡然道:“這是楊家家事,外人無權幹涉。再且,楊某即使要動用寶庫結交英雄,這英雄兩個字,可也不是随便自誇就能夠稱得上的吧?”
天機星也不在意小王爺言語中嘲諷的語氣,微笑道:“鄙族的龍族主思慮慎密,志存高遠。更兼足智多謀,深通韬略。至于武功修爲,至少也能位列當世五強。如此人物若不能稱英雄,更有何人能夠稱得?大公子假使仍有志于天下,正該與鄙族龍族主多多親近啊。”
“龍陽道觀的觀主盜泉子道長,相救楊某于危難之時。而你們……”楊昭頓了頓,冷道:“卻爲了那勞什子的寶庫,就将道觀中滿門上下都殺了個幹幹淨淨,就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如此冷血兇殘,豈能再有顔面自稱英雄?”
天機星搖頭道:“大公子此言差矣。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英雄又豈能以是否殺人爲标準?大公子将來要報仇雪恨,要殺的人恐怕将能堆起如山屍骨,則區區一座道觀的十幾口性命,又算得上什麽?更何況……”這老頭子忽然住了口,莫測高深地笑笑,改口道:“越國公已不幸西歸,現如今朝廷勢大,也不知道有多少鷹犬正到處搜尋大公子下落,希望以大公子的人頭換取功名利祿。而鄙處地方隐秘,二百餘年間從無外人知曉,正是絕佳的藏匿之地。換言之,鄙處雖然對大公子稍有得罪,但也不無微勞呢。大公子當知其中好歹,又何必如此厚此薄彼呢。”
楊昭冷笑道:“那‘止水幽菌’如此珍貴,得來恐怕也大不容易吧?秘境獵族居然毫不吝惜地在楊某身上每天都燃點兩爐,确實是好大的恩德啊。”
天機星無奈地歎了口氣,道:“看來大公子對鄙處誤會頗深,這可實在遺憾。大公子或許還不明白,鄙處對于楊公寶庫,乃是無論如何也志在必得。族主涵養雖好,但耐性卻有限。三五日時光,還算在容忍範圍之内,但假若時間長了……大公子,秘境獵族并非什麽善男信女。必要之時,盡能有許多龍無敵書屋手段可使。至于當中詳情,想必大公子不會樂于親身嘗試吧?”
楊昭無所謂地聳聳肩,道:“你爲刀俎,我爲魚肉,現在無論你們想要做什麽,楊某自然也隻有受着,又何來樂于與否的餘地?既然天機先生對自家刑罰這樣有自信,那麽便不妨都用出來試一試吧。就且看楊某是否會如你們所願,屈服當場?”
天機星又笑了,搖頭道:“大公子心志堅若磐石,區區刑罰痛楚,又豈能動搖得了大公子?不過……假若受刑者不是大公子本人,而是令妹呢?據老朽所知,當今世上,大公子也就隻剩下令妹這麽一名親人了吧?”
楊昭舒舒服服地拉過張椅子來坐下,道:“隻要你們也能把她捉得回來,楊某還是那句話,盡管自便。就隻恐怕……”小王爺不屑輕哂,道:“到頭來,終究不過白費心機而已。”
天機星笑道:“楊家大小姐行蹤甚是隐秘,說老實話,咱們确實沒法子找得到她……不過還有另外一人,卻就不同了。”言畢,他突然鼓掌三擊,沉重腳步立刻應掌而起,聽那樓梯的“吱吱嘎嘎~”的聲響,就似走過來者,乃是名身負重物的大力士。楊昭正覺奇怪,就聽“砰~”的響動,“四煞星”之一的地劫星推門而入,肩膀上果然扛着個大麻袋。他解開袋口的繩子往下一倒,登時“咕咚”聲響,一個渾身血肉模糊,卻又被五花大綁的人,從麻袋裏面被倒了出來重重摔落地闆,口中嗚嗚咽咽地呻吟不絕。楊昭看得清楚,霎時間禁不住大吃一驚,挺身站起失聲叫道:“盜泉子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