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聲音在淨念禅院上空回蕩。楊昭并非威脅,也不是詛咒,隻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對即将生的事情作出最直接的陳述而已。在那咄咄進逼,已經突破禅院山門的沉重腳步聲襯托之下,在河南王輕描淡寫的語氣與從容神态襯托之下,霎時間淨念禅院衆僧自席護寺金剛不嗔以降,無人再會對這句話是否可能實現,而存有任何質疑。衆僧面上顔色皆蒼白如紙,縱使光天化日,豔陽高照,然而内心的恐懼,卻隻讓他們覺得眼下猶如三九隆冬,一直冷到了骨子裏。而在大殿屋頂之上,那位即使“陰後”母女聯手施展出“大天魔場”進行持續壓迫,亦自始至終屹立如山的了空和尚,身體更看似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
“咯~”的響聲随即從了空和尚腳下傳出,屋頂鋪設的琉璃瓦片更應聲綻射出無數裂紋。彈指瞬間,裂紋火擴大加深,大殿屋頂驟然如遭斧削刀割,整整齊齊地被切出三尺見方的一塊。“陰後”眼神微凜,喝道:“休想走!”揉身急沖而前,簡單直接就是一掌拍出。可惜祝玉研反應雖快,始終還是稍稍慢了半步,掌力“呼~”地從了空和尚的光頭頂上掠過,連他半根頭也傷不到(本來就沒有,自然傷不到……)。祝美仙一怔,不假思索就要從新出現的缺口處躍下追趕。可惜身形甫動,卻覺手臂一緊,早被自家娘親抓住了不放。這陰癸派的未來宗主,忍不住愕然擡頭,叫道:“媽?”
陰後微微一笑,低聲道:“仙兒妳殺掉淨念禅院的三名護法金剛,了空再不足爲患。何況殿裏又沒有什麽秘道,他想逃也逃不掉的。眼下由河南王主宰大局,如何處置于他,河南王自有主意。妳我不用追了。”
陰後這句話其實也有道理,可是祝美仙聽了之後,卻禁不住柳眉輕蹙,心中隐隐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她的江湖閱曆畢竟太也膚淺,所以想來想去,也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對。她素來聽母親的話聽習慣了,故此此刻心中縱有猶豫,卻也并沒仔細多想,隻是略帶茫然地點了點頭。
祝玉研言下,的确還有一層未盡之意。要知道,了空和尚畢竟并非泛泛之輩。假若逼得太緊,以至于趕狗入窮巷,終于導緻被它回頭反咬一口的話,“陰後”扪心自問,就未必能夠安然接得下了空的垂死反撲。反正楊昭之前所要求的,不過就是救出衛王楊爽而已。和那位與禅宗二祖慧可大有關聯的聶二娘火拼一場,已經屬于額工作。再要和了空生死相搏,完全屬于費力不讨好,那又何必如此賣力?
隻不過這番說話,倒不大好在眼下這個場合和祝美仙細細分說了。故此惟有點到即止。一言既畢,“陰後”在女兒肩上拍了兩拍,随即徑自轉身走向旁邊的那兩位人質,出手替衛王楊爽以及大龍頭翟讓解開被封的穴道,微笑着躬身爲禮,道聲:“奴家見過衛王千歲與大龍頭。兩位安然無恙,實是不勝之喜。”
衛王楊爽和翟讓兩人,也不知道是否被囚禁得太久了以至于血氣閉塞的緣故,雖然穴道被解開,卻還是滿面憔悴,神态甚是萎靡不振。見得祝玉研上前說話,竟亦無力起身回答,隻是坐在屋頂瓦片上拱手回禮。衛王低聲道:“祝夫人仗義出手,本王銘感五内。大恩不言謝,總而言之,他日祝夫人但有所求,隻要是本王力所能及的,定當報答就是。如今危機未過,還請祝夫人再出手助河南王一把才是。”
祝玉研掩口輕笑,道:“昭兒這孩子快将成爲奴家女婿,到時候咱們可就名副其實,都是一家人了。自家人之間,不需如此客氣了吧。衛王請放心,總之有奴家在此,必不令昭兒吃虧就是。”此話說得輕描淡寫,渾不當一回什麽大事的模樣。殊不知衛王猛然聽得“昭兒這孩子快将成爲奴家女婿”一句,心中卻是不由得大驚。幸好自制力甚強,那驚詫之色也隻是稍現即逝,并未太過露骨。楊爽輕輕歎口氣,點頭低聲道:“就有勞祝夫人了。”言畢不再說話,靜坐而下,暗暗運轉内息自療。
他們三人在大殿屋頂之上對答,從頭到尾也不過隻是幾個彈指之間的事。說話方畢,立刻就聽得“轟~”的轟然震響,大殿殿門被了空和尚一掌震開。這位淨念禅院的主持雙眼緊緊盯在楊昭面上,嘴唇雖然緊抿,可是眉宇之間變幻不定的神色,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向四周所有人表達着他内心深處的感受。那感受是恐懼,是憤怒、是仇恨、是驚惶、是無奈,更有着義無返顧,已經下定了某種絕大決心的堅決與毅然。
在淨念禅院全體上下二百餘僧衆絕望卻又期盼的目光注視之下,了空和尚一步步地向前走出,不斷地将自己與河南王之間的距離拉近。而大殿屋頂之上,“陰後”母女卻隻顧着守護衛王與大龍頭兩人,看來根本沒有動手助拳的意欲。事情變化如此峰回路轉,就令楊素這頭本來應該已經是絕望的老狐狸,顯得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劈劈啪啪~”的輕微爆破聲從他不住屈伸的十指關節處出,看來似是躍躍欲試了。蝕月畢竟也是人間的一流絕學,哪怕因爲現在是白天的關系而不能吸收月華,無法催谷至最強的獸化蛻變境界而威力大減,但假如能夠和了空聯手合作的話,至少也應該有六成左右的把握,可以把楊昭這可惡的小子擒下,甚至是擊殺啊。
人世間度最快的不是電流或者光,而是思想。隻在千分之一秒之間,楊素已經下定決心,決不束手待斃。如狼嗥般的咆哮聲沖天而起,他火轉身,向楊昭展現自己突然變得足以撕裂世上所有一切般銳利獠牙的同時,更快逾電閃地騰身撲出。堅逾金鋼利勝刀劍的雙爪隔破長空,其淩厲銳勁就将空氣也撕破地同時施展出破腦殺與撕心殺兩大殺着。急攥向小王爺的腦袋與心髒。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了空和尚也催動起本身的颠峰修爲,不差半瞬地動身沖出。兩大高手的濃烈殺氣沖霄直起,猶如海嘯山崩般攻向他們共同的敵人河南王。當世兩大高手懷抱破釜沉舟之志聯手一擊,那怕摩诃葉親臨其境,也絕不能無動于衷。可是此時此刻,楊昭卻居然依舊背負雙手,半分出手抵擋或者閃避的動作也沒有。這究竟是爲什麽?難道……河南王就當真擁有着如此強大的信心和實力,可以硬擋兩大高手的驚天攻勢也絲毫無損?
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楊昭對于自己的能力究竟到達什麽地步,而楊素和了空的極限又在哪裏等等情況都統統心知肚明。要不出手招架而單憑護身罡氣就硬接下這氣勢與殺志都提升至颠峰狀态的兩人聯手夾擊,眼下仍是不可能辦得到的事。隻不過,他又何必要避,更何必要擋?
兔起鹘落之間,楊素雙爪已堪堪将要接觸到河南王胸前的衣衫。隻需要再多加半把勁,他就可以将這可惡的臭小子***撕開十七八截,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啊。然而……就在最後的最後的瞬間,他卻突然停止了。是完完全全的停止,就猶如泥塑木偶一樣呆然僵立,根本連半分力氣都再提不起來。緊接着,他更加“啪達~”地跌落塵埃,徹底匍匐在自己最痛恨的人腳下。
站在楊素身後的了空和尚,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正是這隻手,幹出了幾乎越任何人意料之外的舉動,把楊素狠狠擊倒,剝奪了他所有反抗與掙紮的權力。然後,了空和尚便在自護寺金剛不嗔以下淨念禅院全體僧衆驚詫莫名的目光之中,緩緩轉身面向楊昭正立合十,屈膝屈肘至地,頂禮膜拜。赫然竟是佛門最虔誠,也最隆重的——五體投地大禮!
幾乎所有僧人都吓得呆了。刹那間,廣場之上鴉雀無聲,名副其實地落針可聞。而打破這死寂的,卻是那如地震般隆隆不絕的整齊腳步聲。頃刻之間一隊又一隊身披重铠的大隋精銳府兵,源源不絕地開入禅院之中,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大雄寶殿圍了個水洩不通。全副武裝的李靖分開人群,大踏步向前走出,必恭必敬地彎腰微躬,沉聲道:“屬下參見王爺。胄甲在身,未能全禮,請王爺見諒。”
楊昭和李靖私下間雖然有結義兄弟之情,但大庭廣衆之下須以公事爲先,故此雙方都隻以爵位職銜相稱呼。河南王微微點頭,道:“李将軍請起。此行帶來了多少人馬?”
李靖直起腰杆,拱手道:“回禀王爺,淨念禅院犯上作亂,屬下惟恐王爺受驚,故此盡起洛陽駐軍之精銳,共得府兵二萬。眼下已經将上下山的各處通道都嚴密封鎖。因爲山門狹窄,所以隻進來了三千人,其餘都在山下待命。”
楊昭點頭道:“好。那麽……”話尤未畢,突然隻聽得“咚~咚~”的聲音連續不斷,凝神看時,原來是了空和尚。他收起護體真氣,竭盡全力地磕下頭去。沒磕得幾下,早撞得滿腦袋都鮮血淋漓。但他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仍是無比虔誠地一下接一下地磕下去。縱使堅守閉口禅而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可是其心意與所乞求的是什麽,已經在在表露無遺了。
不嗔和尚一個激靈,急忙也學着主持方丈的模樣,率先五體投地而跪,面向楊昭用力磕頭。其餘衆僧有的機靈,便趕緊跟随下跪;有些比較遲鈍,就要等到身邊同門用力扯他幾下才如夢初醒。但眨眼之間,淨念禅院二百餘僧衆已經沒有任何一人還是直立不屈的。二百餘個光頭,此起彼落地紛紛磕頭不休,場面居然還顯得頗爲壯觀。雖然五體投地大禮通常隻用來禮拜菩薩,雖然如此這般行爲一旦傳出到江湖中的話,淨念禅院的名聲地位都将毀諸一旦,但隻要是爲了活命,那便什麽都不要緊,什麽都無所謂了啊。
假如這些和尚硬氣到底頑抗到底,那反而好辦了。河南王一聲令下,大軍進剿,槍林箭雨之下,保管這些所謂的“高手”們頃刻全部灰灰。大家也都省得麻煩。但如今這許多光頭不顧面皮,誠惶誠恐地苦苦哀求饒命,究竟要怎麽處置他們才好,楊昭一時間倒覺得有點猶豫起來。假若依他本性,那是絕對不喜歡多造殺孽,多傷人命的。但若要放過這些和尚,那麽無疑便是自找麻煩了。
因爲“人心”便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當那些或者已經出現,或者依舊潛伏的敵人們,看見河南王放過淨念禅院之後,就絕對不會感激河南王的仁慈與寬宏大度,反而有很大機會認爲河南王的性格婆媽與婦人之仁,認爲他有着強者所不應該有的軟弱,甚至認爲這是可以利用的弱點。繼而,他們将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設計各種陷阱,使用各種手段來與河南王爲敵。反正失敗的話,隻需要拉下面皮苦苦哀求就能得到赦免了,甚至實質性的損失都不會有,那還有什麽可怕,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有生自有死,無惡怎顯善?欲成菩薩道,先滅世間邪。殺孽煙雲過,佛法心中留。此即爲——殺道!所以,無論這些和尚眼下看起來有多可憐也罷,今日也絕不可輕易饒過他們。既然他們當日選擇了和楊素勾結在一起來與自己爲敵,那麽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去迎接“失敗”所可能帶來的一切後果才對。心念及此,楊昭心腸立刻轉複剛硬。他長長歎了口氣,合什喃喃道:“南無阿彌陀佛,同爲佛門一脈,本來我也不想做得太過分,想要放你們一馬的。隻可惜世事因果相連,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即得惡果。假若做錯了事卻可以逃脫懲罰,試問天理何在?所以……”
話尤未畢,河南王突然出手如電,以雷神疾手法連封了了空和尚的一十七處要緊穴道。這淨念禅院的主持亦絲毫不加抵抗,就此爛泥般癱瘓在地,失去了一切抵抗的能力。楊昭也不再向他多看半眼,隻深深吸了一口氣,随即用力揮手道:“李将軍,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