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這個時候,卻仍在仁壽元年,故此洛陽雖有東都之實,而無東都之名。至于新城建設,亦尚未開始。無論是河南道行台尚書抑或洛州行軍總管、洛州刺史,其行署都仍坐落于舊城之内。這舊城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後改漢姓爲元)所建,亦曾繁盛一時。但北魏末年經曆“侯景之亂”以後,洛陽遭其放火焚燒而至殘破。之後五十餘年時光,轉換了北齊、北周、大隋等三朝。洛陽城幾番修葺,但總難以盡數恢複舊觀。故此當楊昭這幹人等來到洛陽城下時,擡仰望,便總覺得眼前城池雖然仍是堅固厚重,古樸大氣,卻也由内而外地透着掩飾不住的日暮西山之像,顯得活力不足。
此刻正值卯、辰之交。黎明剛過,東方天際一輪紅日載沉載浮,尚未完全脫離地平線。卻已有大批等候入城作買賣的商旅與趕早市的農民,在四方剛剛開啓的城門處排列成長隊。陸續魚貫入城。單單看這模樣,倒感覺不到多少楊素瘋狂刺殺行動所帶來的恐怖氣氛。楊昭微微點頭,揮鞭“啪~”地虛甩,招呼身後衆從人跟上,從容入城。李靖以往也來洛陽公幹過好幾次,所以對于城中道路也頗爲熟撚。當下由他指引,衆人一路走到城中的河南道尚書行台所在。
這河南道尚書行台,本是北魏的皇宮。後來,經曆兵火之災,被燒毀了大半。大隋開國之後,又将這裏進行拆卸改建,成爲當時的晉王楊廣駐跸之所。無論面積抑或規模,比起之前都縮減了許多。而且自從楊廣卸任河南道行台尚書的職銜之後,這處行署也多年沒有再啓用過了。不過其中還是有人留守做些日常灑掃的工作,以防止屋子荒廢。主持者早得到了大興方面的通知,早在數日以前便将宅院内外都重新收拾幹淨。故此小王爺到來以後,立刻便可入住,倒無須再多費工夫。
楊昭這番前來洛陽坐鎮,自然不可能隻身赴任。除去李靖以外,還有曹二、歐陽四、阿魯五與蕭六以及幾十名王府親衛,都是當日跟随小王爺在九寨溝力抗吐蕃的百戰精銳。此外“銀豔魅”旦梅、“血鳳凰”杜蓮杜大小姐、“橫死荒墳”司馬荒墳,“飛天”司徒雅等高手也随衆而行,隻有莫三給給因爲傷勢未曾痊愈而被留下在大興養傷。三蛇博父則被指派到極樂寺中,随時照顧自斷六識修習神掌的摩诃葉。
這一幹人等安頓定當,曹二便帶領王府親衛出去,在行署各處要害所在都布置了崗哨,隻要有甚風吹草動,馬上就能出警報,四面八方都會有人即刻趕來赴援。楊昭如今修爲之高,當世已少有敵手。此節曹二自然深知。但他并不因此而馬虎了事,仍舊盡心盡力,務求将所有事都安排到可能達到的完美程度才肯罷休。好不容易才所有崗哨都布置完畢,留守洛陽行署的老總管手上捧了個拜盒急匆匆走來,道:“曹參軍,王爺他現在可有空麽?”
曹二目光在向老總管手上拜盒一掃,點頭道:“自然有空的。外面那是洛陽的官員前來拜會了吧?嘿,他們耳目倒是靈敏。對了,來的是哪位?”
老總管見曹二語氣謙和客氣,本來擔心對方會自持是河南王身邊得用的近侍,就排斥自己這些洛陽舊人的心便消了小半,也笑着答道:“外面來訪的是洛州刺史長史,姓張,名須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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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閣下就是張須陀,張别駕?”客廳之中,楊昭換了正裝,高坐主位之上,雙手按着幾案,饒有興味地審視着面前這位洛陽文官系統的第三号人物。須知一州之中,以刺史爲最大。以下則是治中、别駕。這别駕之官名,在開皇初年被改爲長史,但朝廷與民間習俗,仍然喜歡稱呼别駕爲多。大半月前,洛州刺史楊尚希被刺殺身亡,而治中也同時喪命,于是張須陀這位第三号人物,便暫時接過了洛陽行政系統的最高權力。雖無刺史之名,實行刺史之事。
雖然目前洛陽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大事,但楊昭等人入城以後沿路觀察,卻覺城中并沒有太緊張的氣氛,大部分百姓仍是照舊過自己的日子,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隻有各處街道上那數以百計雖然身穿常服,動作神态卻明顯是吃公門飯的人,提醒着衆人如今洛陽正處于非常狀态之中。外松而内緊,在不驚擾百姓的前提下而仍能控制城中氣氛,使之不至于失控,張須陀委實可稱能吏。心念及此,楊昭對于眼前這位年約三十五六上下,濃眉黑髯,赳赳有英雄氣的中年漢子禁不住生出了幾分“聞名不如見面”的欣賞之意。他微微一笑,揮手吩咐道:“來人,給張别駕看座。”
“謝過王爺。”張須陀不亢不卑地拱手行了一禮,撩起袍子下擺就坐。沉聲道:“自半月前刺史大人不幸身故之後,城中便到處流言四起,人心惶恐,不得自安。下官雖然竭盡全力鎮之以靜,但楊素叛黨勢力極大,行動神出鬼沒,委實防不勝防。下官才具不足,獨木難支大廈,已有心力交瘁之感。王爺今日到來,對洛陽城目前局勢而言,實如久旱逢甘霖,下官也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
楊昭笑道:“張别駕太客氣了。眼下洛陽形勢波雲谲詭,本王年輕識淺,要控制住局面,隻怕亦是力有未逮。還需要請張别駕多多幫忙才對。”
楊昭語氣雖然甚是誠懇,張須陀卻并無流露感激涕零之色。隻是淡淡道:“之前楊刺史與治中大人同日遇害,下官身爲洛州長史,責無旁貸,故此才迫不得已挑起這負擔子。如今王爺已經到來,不日間衛王殿下也要來接任洛州大總管。下官畢竟是瓜田李下,有許多不便之處。若再留任,隻怕會令王爺爲難吧。”
張須陀所說“瓜田李下”四字,乃是因爲從出身而言,其實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楊素一系的人馬。開皇年間,西南昆州刺史兼羌人土司爨翫起兵反隋,天子楊堅當即下诏命楊素率大軍讨伐。其時張須陀年方弱冠,卻也随軍出征。沖鋒陷陣,立功非輕。戰後論功行賞,封爲儀同,并賜彩物三百段(儀同全稱爲開府儀同三司’,本爲極尊崇之榮銜。後逐漸泛濫,成爲散官職稱,無實際差使與權力。北周定其爲四品,分别是上開府儀同三司,三品;開府儀同三司,正四品;上儀同三司,從四品;儀同三司,正五品。大隋立國後亦加沿襲)。之後楊素領兵出擊大敗突厥,使突厥分裂爲東西兩部。張須陀亦有随軍出征,再因功而加開府,并實任洛州刺史别駕。
張須陀并非什麽高門世族出身,隻是寒門士子而已。居然在區區而立之年就能成爲東都洛陽的第三号人物,得到楊素的賞識,實在是其中最關鍵因素。當此風聲鶴唳之際,張須陀身處嫌疑之地,處境确實比較尴尬。與其被人趕走,不如自己主動提出離開還比較能能保存體面。所以他早已作好準備,隻等河南王這位行台尚書令到達洛陽,就要辭官回家鄉閉門讀書了。卻沒想到楊昭居然提出挽留,張須陀聞言亦頗感詫異。但按道理想來,那隻是因爲河南王剛剛到達洛陽,仍未熟悉處理諸般事務,所以才講的客氣話而已。
“雖是瓜田李下,但終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楊昭微微一笑,道:“張别駕秉性剛烈,處事也公正無私。就任洛陽三載以來,更不曾添置半分私産。洛陽城中,誰人提起别駕來不是交口稱贊?本王早在大興之時,便早已對别駕的名聲有所耳聞了。楊素雖然于别駕有恩,但他此番謀逆,全是爲一己私心,想來别駕必然也不屑于助纣爲虐,棄明投暗的。既然如此,本王卻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假若有什麽無聊人士想要籍此說三道四的話……哈哈,嘴巴生在别人身上,便随他們去罷了,根本無須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