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武學資質與悟性,單清風其實不能算太好。但她卻勝在禀賦聰慧,能夠過目不忘。縱使不明所以,卻也能光靠死記硬背的方法,先把心法口訣銘刻在心。得到晚間,她便取來筆墨,将日間丈夫傳授的心法一一記錄下來。極樂正宗向來有規矩,鎮教神功六神訣不落文字,隻在師徒間以口耳相傳。但如今極樂正宗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楊玄感這位半瘋半癫的再世霸王之前,摩诃葉先必須考慮宗派能否繼續傳承的大問題。故此對妻子所爲不聞不問。
如是這般,眨眼間便過了七日。單清風已經把全套完整的六神訣心法,都記錄在案并且裝訂成冊,再珍而重之地用木匣收藏好。她小心翼翼地把木匣放入床下暗格之中,兩夫妻也長長舒了口氣,不約而同地回眸一笑。摩诃葉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寝室之外有腳步聲傳至,随即隻聽沙也低聲道:“師尊,師尊?”
摩诃葉笑容收斂,沉聲問道:“什麽事?”
沙也說話間微帶喘息,道:“皇宮裏面來了人,傳旨師尊盡快入宮見駕。似乎……是關于楊素的事。”
摩诃葉“嚯~”地站起,凝聲道:“那老狐狸現身了?”回頭囑咐道:“清風,妳也累啦。好好休息吧。我入宮見駕,去去就來。”随即披上外衣,開門離去。不多時,那腳步聲再由重而輕,已經走得遠了。
單清風坐在梳妝台前,右手支頤,怔怔地聽着那遠去的腳步聲,朱顔之上,不其然地浮現出絲絲憂郁。良久良久,她輕蹙娥眉,幽幽一聲歎息。聲尤未落,忽然窗外傳來幾下“咕~咕~”聲響。單清風身子猛然劇震,起身的動作太過劇烈,以至于連所坐繡敦也翻跌倒地。單清風也無暇理會,隻是徑直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但見窗台之上,赫然有頭鴿子正在跳來跳去。這鴿子渾身雪白,但眼眶旁邊的毛卻作深紫之色,而且一直向腦後延伸出去,成火焰飛騰之狀。形相甚是神俊。極樂寺中并無飼養禽鳥,這鴿子該是從外面飛來的。它卻也不怕人,見得單清風現身,非但不避,反而跳近前來,用鳥喙輕啄單清風手背以示親熱。
單清風目光黯然,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亦兀自未覺。好半晌過去,她忽然下意識地摸摸自己小腹,随即輕聲苦笑着,伸手抱起那頭鴿子,将綁在它右腳上的那個小小竹筒解下,卻又從随身所帶的荷包中,倒出了一小捧胭脂色的香米。鴿子咕咕歡叫,開始低頭啄食米粒。單清風則旋開竹筒,從裏面取出張小紙條來。展開看時,但見上面以蠅頭小楷清清楚楚地寫着兩行小字。單清風瞥了一眼,随即點亮蠟燭,将紙條湊到火上燒去。灰燼則随風吹散,了無痕迹。
鴿子吃完胭脂香米,再度咕咕歡叫幾聲,振翅高飛,轉瞬間便遠離了極樂寺。單清風擡頭看看天色,卻見夕陽西斜,逐漸沉淪。盡管早已作出決斷,但事到臨頭,卻依舊感到心亂如麻,當下怔怔地呆坐在一旁,不言不動,宛若泥塑木偶。
須臾間,天色已經黑得透了,負責伺候其起居飲食的小丫頭循例來請宗主夫人用膳,單清風也不聞不問。那小丫頭問得幾聲,全然聽不到回應。又見屋内烏燈瞎火地,不似有人,于是隻以爲宗主夫人出去了,也不敢入房查看,便轉身離開。單清風也不去管她。依稀坐到初更時分,外面更夫敲起梆子以及吆喝的聲音傳來,單清風忽然如夢初醒,站起來長長吐了口氣。她走到窗旁左右張望,見屋外的小花園中并無人迹,忽然若乳燕投林,縱身鑽出窗去。随即卻又躍上牆頭,施展輕功輕飄飄乘風而行,不多時也離開極樂寺,飛檐走壁,徑直往大興城東南角上趕去。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前面黑夜之中,忽然現出一座道觀。借助黯淡星光,依稀卻還可辨認出道觀大門上所挂牌匾,乃是寫着“郁離觀”三字。想當年廢太子楊勇還在位的時候,尊正一道掌教朝陽天師爲師,道教當時得令,在大興城中興建了多所道觀,香火極盛。然而好境不常,自打極樂正宗崛起,摩诃葉輔助楊廣取代了楊勇之後,道教勢力便樹倒猢狲散。大興城中的道觀,不是被拆毀了另建宅院,就是強迫改成極樂寺的下院。隻剩餘屈指可數的寥寥幾所道觀,因爲本身便狹小破落,所以反而能得苟延殘喘。眼前這座郁離觀,大門上油漆脫落,牌匾上金字也班班駁駁,顯然破敗已久了,卻不知裏面究竟還有道士沒有。
單清風也沒多所停留。隻略向那牌匾瞥了兩眼,便毫不遲疑地動身沿着圍牆疾走。片刻間已到道觀後院,她翻身躍過低矮圍牆,隻見這院中種滿了大片大片的竹子。一陣晚風吹來,竹葉随之簌簌作響,風中更夾雜了縷縷清香,嗅入鼻端,登時便教人大覺心曠神怡。她向前走出兩三步,驟然眼前一亮,有人打亮了火折子,從竹林深處緩步行出。
火光下看得分明,卻是兩名寬袍大袖,頭打成高髻的道人。走在後邊那人身材高大,但似乎不太願露面,所以始終留在火光邊緣之外,看不清楚相貌。前邊那人卻是豐神俊朗,一派仙風道骨。尤其額上的黑白太極紋飾,更加隻此一家,别無分号。非屬别人,正是正一道當今掌教,朝陽天師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