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沉默半晌,道:“裴大人出身自河東名門,聞喜裴氏自漢代以來,就是儒學世族,以詩書傳家。爲什麽裴大人這番說話,卻似對儒學深痛惡絕?”
裴矩搖頭道:“下官并非對儒學深痛惡絕。事實上,下官隻是覺得若然以偏概全而獨尊一家,那麽必然會有種種弊端。長此以往,千秋百世之下,此舉勢必令中國沉淪頹喪,終至不可收拾的最慘痛局面。”
楊昭駭極而笑,道:“裴大人說得未免也太……其實我大隋自開國以來,也沒有隻獨尊儒術,而是同尊佛門道家,以佛道之學以彌補儒術之不足。未必會淪落至裴大人說的這樣差吧?”
裴矩冷冷反诘道:“殿下難道認爲這是好事嗎?大錯特錯了。佛門與道家自南北朝以來,便逐漸與儒教結合,因爲本有相通相借之處,所以能夠取得新的立足點和活力而轉趨興盛。但如此一來,它們更加占據了所謂的正統名分,對于其餘諸子百家之學,更加貶斥爲‘魔’而大肆打壓。使這些所謂異端之說更無翻身餘地。但儒家偏重道德,佛門全講本心解脫,不理外務。道家又隻念念不忘要白日飛升,妄想長生不死。三者結合,非但對于現實毫無意義,到最後隻會搞得玄之又玄,變成浮誇空談,卻全不注重實際的空中樓閣。試想在朝官員若人人如此,這天下還怎麽可能被治理得好?”
楊昭沉默下來,仿佛在靜靜思索。良久良久,他終于緩緩搖頭道:“裴大人,若按照你的說法,那麽儒、佛、道三家皆不足取。但……我實在不明白了。難道裴大人不知道,本王自己就是佛門弟子嗎?你這樣诋毀佛門,難道不怕本王心中生出不快?”
裴矩失笑道:“佛門弟子?哈哈,以殿下的睿智,難道還能看不清楚極樂正宗這個佛門,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麽?事實上除去極樂正宗自己以外,正統佛門之中,三論、華嚴、天台、禅等各大宗派,究竟能有誰是承認極樂正宗的?這便如同當年的‘大活彌勒’竺法慶自立彌勒教一樣,都是佛門中的異端邪說罷了。分别隻在于,當年的彌勒教因爲竺法慶被大俠燕飛所殺而導緻分崩離析。而今日天下,佛門中卻沒有另外一位高手足以将令師摩诃葉擊敗,所以邪說竟然反過來壓制了正統。”
楊昭淡淡問道:“那麽,裴大人又是如何看待家師的呢?假若家師這位正統中的邪道他日當國,裴大人認爲,可以因之而打破儒家與正統佛道二門的壟斷嗎?”
裴矩搖頭道:“儒家的正統位置,自漢武帝至今已經曆近千年,勢力根深蒂固,難以動搖。摩诃宗主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在短短一、兩代人的時間之内,亦難以将其壟斷地位打破。這就像當年的曹魏。魏武帝曹操本身識見過人,深明必須摧毀儒家高門豪族的重要性,所以求人惟才,認爲有德者未必有才,打破漢代征辟制度的儒教标準。可是出身豪族的司馬懿于曹操死後,便乘曹氏子孫孱弱昏庸,奪去曹氏皇權,盡複儒家高門大族的全盛之局。曹操對打擊高門越是不遺餘力,司馬懿的篡魏越能得到高門支持。今日情況,亦複如是。而且極樂正宗當權日久,未必不會變成另一個儒家,照樣會壓制其他學說。那麽始終還是換湯不換藥,對天下而言,又有何改變?所以歸根究底,治理國家便不能單用一種學術,必須多種學說互相競争,取長補短,才能使國家真正達到長盛不衰。”
楊昭長長歎了口氣,由衷道:“裴大人這番說話,可謂真知灼見,本王也獲益良多。可是……你我今日畢竟隻是初見,裴大人就如此推心置腹,難道,不嫌太過唐突了一些嗎?”
裴矩潇灑笑道:“若在那等墨守成規,抱殘守缺之人眼中看來,确實是唐突了。但,我輩不凡之人,自當随心所欲,又豈能爲世俗禮法所拘束?”頓了頓,卻又感歎道:“當今天子登極二十年,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說句大不敬的話,恐怕時日亦無多了。太子雖然英明,但其性格中實有重大缺陷,可爲創業之主,卻不适合做守成之君,更無法承上啓下,繼往開來地開啓嶄新局面。而殿下作爲太子的嫡長子,又經曆當日除夕夜新年大宴與領兵入蜀平亂兩件大事之後,聲望日隆,權威漸立,儲位之穩固,基本上已無人可以動搖。雖然是極樂正宗弟子,但觀乎殿下平日作爲,與極樂正宗濫情縱欲的宗旨亦大相徑庭。下官雖并無未蔔先知之能。可是亦可斷言,他日大隋的希望,當寄托在殿下身上。故此,爲我大隋千秋萬代計,下官方才不憚冒昧,向殿下直言啊。”
楊昭緩緩點頭,道:“原來如此。”頓了頓,又道:“剛才裴大人說,自從董仲舒向漢武帝獻《天人三策》,主張拔拙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術成爲正統的主流思想,而其他諸子百家則成爲異流。這件事情,過去本王也曾約略聽說過。據說在江湖之上,有人将這些異端派系的集合統一稱呼爲魔門。其與佛、道并列,雙方形成誓不兩立的對抗局面。自漢朝以來,這種對抗局面已經持續了數百年,至今未息。過去本王還對此事感到将信将疑,但今日與裴大人一席長談,本王卻實實在在是領教了。魔門……”
小王爺擡頭微微一笑,道:“對不起,我應該說‘聖門’才對。久聞聖門兩派六道之中,花間派傳承了縱橫家的法統,所以曆代傳人,無一不是識見廣博,學養精深,兵不血刃即可滅國興邦的厲害人物。閣下身爲當代花間派宗主,武功也還其次,但這三寸不爛之舌,卻着實有化腐朽爲神奇之功。石之軒石邪王,在下佩服,佩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