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冰冰已經走了,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之中。臨走之前,她還默然垂淚,狀極傷心。而這一切,楊昭全部都知道。但,他卻沒有起來安慰楊冰冰,更沒有阻止她離開。隻因爲他能夠感覺得到,楊冰冰實在是有非走不可之理由的。而且,假如她竭力要守護的秘密忽然被自己揭破的話,那麽除去難堪與芥蒂以外,在這兩個雖然已經生了實質性關系,卻依舊對對方隻有最粗淺理解的男女之間,恐怕也很難再會産生出其他任何結果了吧?
愛一個人,也不等于就有權力要求對方将所有秘密,都全部百分之百地與自己共享——尤其是在她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的時候。恰當地尊重對方的**,才是長久相處之道吧。當然,楊昭也看得出來,在楊冰冰心内最深處,其實是另外有人的。但,不管那個人究竟是誰,他都隻擁有楊冰冰的過去。楊昭相信,擁有了楊冰冰的現在,也絕對能夠把她的将來也同樣擁有的自己,便絕對不會輸給那個過去式才對。隻要假以時日,楊冰冰封閉的心靈,必定會爲自己而徹底開放。
心中惆怅未去,忽然隻聽得門外傳來“笃笃”的敲門聲。楊昭振作精神,提氣道:“門沒闩,進來吧。”聲音甫落,那兩扇門闆已被人從外推開。已經結束定當的李靖邁步而入,尚未說話,先已抽/動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道:“本來想問你昨天晚上睡得可還好的,現在卻用不着了。昨天晚上,你應該根本都沒睡過吧。”
楊昭面色微紅,口上卻不肯吃虧。道:“彼此彼此。大哥你呢。昨天晚上和紅拂姑娘相處得怎樣?”
李靖面色也是一變,連忙擺手道:“你可别胡說。昨天晚上我隻是和紅拂姑娘談論兵法與爲政之道,咱們兩人可是清清白白的,什麽事都沒有。”
“哈哈,不用解釋了。解釋等于掩飾,掩飾就是沒出息。”楊昭抛下自己心内煩憂,哈哈一笑,道:“你們兩位認識還不過幾個時辰,居然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相處直到天明?嘿嘿,有奸情啊有奸情。”
李靖面色憋得通紅,喝道“什麽奸情不奸情的,别說那麽難聽。我是單身光棍漢,倒也無所謂。要是污了紅拂姑娘的清白,可要唯你是問!”
楊昭說了幾句,心情逐漸開朗起來。當下笑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嘿,像大哥你這般害羞,難怪都三十歲了還未娶到老婆。人生苦短,可不能再耽擱了。兄弟這是替你着急啊。既然你不領情,罷罷罷,當我什麽都沒說過好了。”
正是無巧不成書。小王爺話音才落,忽然隻聽有把嬌甜動聽的聲音,如銀鈴般輕笑:“哦,殿下說過了什麽?李大哥幹嗎又不領情?”楊昭李靖同時擡頭相望,卻見那說話者赫然就是紅拂女。她換過了套淡青色爲主的家常便服,雖然不如昨日身着舞衣時的豔驚四座,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卻是另有一番清新感覺。身後還跟着三四名小丫鬟,手上端着銅盤熱水毛巾之類,卻是來伺候楊昭梳洗的。
紅拂女現身得突然,剛才兩人之間的說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已經被她聽了去。李靖關心則亂,霎時間尴尬得連手腳都沒地方放一樣。反倒楊昭還無甚所謂。拱手笑道:“咱們兄弟說笑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紅拂姑娘早。”
紅拂女知情識趣,微微一笑,也不再追究。道:“殿下也早。請先梳洗,相爺已在前面客廳等候了。”
楊昭點點頭,卻就大大方方地翻身起床,在丫鬟服侍之下洗臉漱口,又換上了越國公府替自己準備的一套新衣服。忽然不經意問道:“昨天半夜,東邊院子裏似乎有些騷動。不知道府中究竟生了什麽事呢?”
紅拂女愕然一怔,随即微笑道:“有勞王爺挂懷。倒沒什麽大事。隻是有幾名不張眼的小毛賊,居然意圖闖進來行竊而已。卻是連圍牆都沒翻得過去,就已經被府裏侍衛擒住了。稍後該會送到萬年縣衙去治罪吧。”
紅拂女這番話說得自然流利之極,倒也找不出什麽破綻。但楊昭心下,卻是一百個不相信的。昨天晚上他和楊冰冰相擁而眠,卻現楊冰冰身上忽然出現異常變化。之後不久,距離長青别院頗遠以外的地方就隐隐傳來騷動。隻是因爲相隔太遠,故而聽不清楚詳細情。但那騷動停止之後不久,楊冰冰又再恢複了正常。雖然不知道兩件事之間到底有什麽聯系,但總是在楊昭心頭,蒙上了一層濃重陰影。
隻是眼下即使再向對方追問,料想也沒辦法得到真正答案了。楊昭歎口氣不再說話,當下結束定當,便在紅拂女陪同之下,與李靖一起出去前面客廳。正如所說,楊素确實早已在等待他們了。幾個時辰不見,這位大隋一權臣倒似是突然間又老了幾年,兼且面色陰沉。見面後也不多言,隻簡單講了兩句客氣話,便揮手命人送上早點。用膳完畢之後,楊素率先起身道:“老夫已經命人準備好了車馬。殿下,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入宮吧?”
在楊玄感體内經脈之間暗留下那無形氣針,楊昭自然知道即使摩诃葉親自出手,也是難以令楊玄感從植物人狀态中恢複蘇醒的。假若強行輸送真氣意圖震潰他顱内淤血,雖然不會要命,但卻會令他多受痛苦,于其傷勢則依舊絲毫無補。不過這種實話,當然不能對楊素說出來。而且看着楊素那副衰頹模樣,哪怕明知他是個大奸臣,胸中卻仍免不了産生出幾絲恻隐之情來。
楊昭歎了口氣,點頭道:“素公吩咐,豈敢不從。”回頭向李靖道:“大哥,既然入宮,我總得去向父王母妃請安問好,大概傍晚時候才出來。你們便不用等我,先和歐陽四他們一起回去王府吧。”
李靖應聲答應了。當下楊昭和楊素兩人并肩走出越國公府大門。門前早有兩輛寬敞馬車等候。後面一輛安置了暈迷不醒的楊玄感,還有楊約在裏面照顧他。越國公則攜着河南王之手上了前頭那輛馬車。右腳才剛踩上踏闆,小王爺忽然又是一怔。原來這馬車并非是空的。車廂之内,赫然竟先已坐得有人了。隻見那人金藍目,五官輪廓分明,身材高佻,年紀看起來雖然已有三十餘歲,但眉宇間仍殘存着幾分少女的活潑氣息。衣着打扮,都以藍色爲主。陡見楊昭,她面上登時流露出愛憐關懷之情。楊昭心念電轉,回頭向楊素遲疑道:“素公……”
楊素在車廂中穩穩坐下,揮手道:“這位就是老夫的女徒兒藍絲。殿下或者未曾見過,但若論起來,她和太子倒還有段同門之情。前一陣子老夫有事,讓她到江南去了,卻是昨日才歸。”
楊昭心下恍然。這位藍絲師姑姑,上次自己在被甯道奇挾持的時候,曾經于白雲寺的地下石室之中和她見過一面。不過當時隻是匆匆一瞥,卻看得不大真切。從她當時的說話來看,明顯十分關心楊廣。連帶着愛屋及烏,對自己這個師侄也看得頗爲要緊。爲了救回自己,甚至還不惜和多年的好姐妹白雲動手。有念及此,楊昭禁不住也産生了股親近之意,抱拳長揖,恭恭敬敬道:“侄兒楊昭,見過藍絲姑姑。”
藍絲伸手将他扶起,笑道:“都是一家人,就别忙這些虛禮了。上次姑姑沒能把你從甯道奇那惡道手中救回來,一直覺得很是不安呢。後來聽說你脫困,心下也很是歡喜。隻可惜當時姑姑身在江南辦事,卻未能一時間回來看望,唉,實在……”
楊昭也入了車廂,在藍絲對面坐下。笑着打斷她道:“姑姑說哪裏話來?當晚姑姑已經盡力了,隻是甯道奇那惡道太過狡猾而已,也怪不得姑姑。何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假若沒有那次出外走了一回,侄兒也沒今天這身本事。”
藍絲幽幽歎口氣,搖頭道:“本事假若要冒着那種生命危險才能得來的話,卻是不要也罷。”這話剛好讓擡手吩咐車夫開車的楊素聽見了,縱然正在憂心仲仲之際,也不禁哂然一笑。搖頭道:“玉不琢,不成器。殿下身爲太子嫡子,将來是要肩負大隋江山重責的。曆練越多,越是有利。假若是像陳叔寶那樣,自小長于深宮婦人之手,不知世事的話,那麽即使平安長大,也隻是個窩囊廢而已,有什麽用?”
藍絲對楊素頗有敬畏,雖然不以爲然,但也不敢反駁。道:“師父說得是。”随即改口問道:“昭兒,你上次究竟是怎麽脫困的?詳細說來給姑姑聽聽。”
楊昭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把那次的經曆擇其大要,簡單說給藍絲聽了。藍絲聽到當時其實小王爺就在白雲寺地下石室之中,卻因爲正一道弟子袁天罡的炫光換形術而騙過了自己雙眼,後來他們又憑借幻形遁隐咒而離開大興。之後楊昭更借助諸葛亮遺留在五丈原的八卦靈龍大陣而脫身等事後,不禁連連驚歎。道:“那個袁天罡年紀雖小,但竟然能夠有如此本事,實在非常了不起。哼,下次假如讓我遇上了他,倒要好好比較一番,看究竟誰的玄術造詣更加高明。”看她言語間神情,其争強鬥勝之心,竟是絲毫不下于少年。楊昭見得這位藍絲姑姑如此,卻也禁不住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