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嬌聲輕笑,居高臨下地向楊素抱拳一拱手,道:“相爺明鑒,在下并非歹人,而是好人。這番前來,卻是要好心警告相爺的。明日相爺入皇宮去觐見皇上,萬萬不可提請摩诃葉那老賊秃襄助救治。大公子傷勢雖然沉重,總還有一線生機,但假若摩诃葉那老賊秃出手,恐怕大公子當場就要一命嗚呼,神仙難救了。”
楊素聞言,禁不住連連冷笑,自然是半個字也不肯相信。他和摩诃葉都是要扶保楊廣做皇帝的,從政治利益上而言,總歸算是一黨。雖然兩人實際私下來往甚少,不大談得上什麽交情,但同樣也沒有仇恨沖突。即使摩诃葉不肯出手救治楊玄感,可也萬萬沒有要害死他的理由存在。當下楊素面色一沉,喝道:“藏頭露尾之輩,以爲老夫會相信你的胡說八道嗎?幻忘子……”
“且慢。相爺恐怕誤會了。”那蒙面女子擡手虛按,凝聲道:“摩诃葉那老賊秃,自然不敢傷害大公子。然而他的徒弟,也就是那個什麽河南王楊昭,卻趁着先前替大公子療傷的機會暗中下了毒手。表面看來,大公子現在并無異常,實質早已身受暗傷。隻要一遇上他們極樂邪宗嫡傳的六神訣真氣,傷勢便立無救。相爺假若不想白頭人送黑頭人的話,還是千萬莫要輕舉妄動的爲好。”
這話更難令楊素入信了。在他看來,自己兒子和楊昭也沒什麽深仇大恨,無非是年輕人争風呷醋搶女人而已。既然楊昭已經打傷過楊玄感,而楊廣夫妻又已私下道歉,這過節便算揭過去了。雖然白日裏楊玄感爲了自己要把楊冰冰嫁給楊昭一事而怒沖冠,終于惹下這場禍事,但當其時楊昭根本還不認識楊冰冰,卻怎麽可能爲了個自己從未見面也沒有感情的女人,就下狠手緻人于死地?
楊素正要說話,忽然心中一動,苦思不解的問題陡現答案。他眼眸内精光暴現,死死盯緊了那蒙面女子,陰森殺氣狂飙暴湧,将對方周身要害都死死鎖定,緩緩道:“老夫要将小女嫁予河南王,知道此事者根本屈指可數,就連玄感也不知情。可是他今日卻竟然……嘿嘿,原來就是閣下通風報信的。你處心積慮挑撥離間,究竟有何居心?”
那蒙面女子一聲長歎,搖頭道:“忠言逆耳。相爺既然執意不信,那也隻得罷了。反正究竟真假如何,不久自有應驗,隻盼到時候相爺千萬别後悔才好。告辭!”話音甫落,她忽然一跺腳,細胸巧翻雲,便要躍起抽身而退。楊素厲聲大喝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當老夫這越國公府是什麽地方?留下吧!”
那“下”字才出口,幻忘子早已配合着搶到那蒙面女子身後,施展正一道絕藝“天蠶縛”。柔韌氣絲源源不絕吐出,将她身體牢牢鎖扣纏繞。迅雷不及掩耳之間,楊素已動身撲出。“分肢殺”絕招雙爪齊攥。“噗、噗”兩聲,将那蒙面女子肩膀恰恰抓個正着。
兩大高手聯手夾擊,威力豈同等閑?但以那蒙面女子武功之高,卻也不該得手如此之輕易。霎時間楊素和幻忘子都是大感錯愕。急忙同時加催勁力,以防備被對方淩厲反撲。沒想到那蒙面女子當真絲毫不加抵擋,隻是冷聲長笑,身上反而冒出縷縷詭異黑氣。“哒~”的輕響聲中,三人齊齊落地。那蒙面女子的笑聲也同時從中斷絕,就此再無聲息。楊素心念急轉,失聲道:“不好!”出手去抓她面巾。“嗤~”的一下裂帛,蒙面紗巾手到拿來,楊素和幻忘子兩人,卻都同時倒抽了口涼氣。
蒙面紗巾之下,赫然竟是張雞皮鶴,皺紋深得足夠夾死蒼蠅,五官猶如風幹橘子皮一樣的面孔。然而剛才聽這女郎說話的聲音及身段,卻又分明正當妙齡,怎麽真面目竟會如此老朽?
要得知問題答案,最佳途徑自然是就從這女子口中逼問。霎時間楊素和幻忘子兩人同時擡頭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騰出一掌分别按在她胸前“檀中”和背心“至陽”兩處緊要穴道之上,齊齊輸出精純内家真氣,意圖幫她吊住半口氣再說。沒想到已經極度萎縮的經脈再容納不下半絲真氣。“嘭~”的爆破響聲中,那蒙面女子被炸成粉身碎骨,卻也沒灑出半滴鮮血。隻因爲這具身體的精血與壽元都早已經被壓榨得半點不剩,隻徒留下一具空殼罷了。這便等于是楊素和幻忘子兩個人,平白無端地相互對了一掌。
頃刻間兩人都拿樁不定,各自被對方掌力向後震出。楊素連退五步,好不容易站住腳步。與此同時,本來已經堪堪穩住身形的幻忘子眼珠轉了幾轉,急忙再主動向後多退出了三步,又晃了兩晃,這才站定。
幻忘子出身正一道,于玄術上造詣雖然既不如三師弟玄如晦,也不如大師兄朝陽天師,但亦已算得頗爲不凡。楊素少年時則曾巧得當年神算子卓不凡所著之《易經玄鑒》。此書分上下兩冊,上冊是正宗王道武學秘籍,下冊則是玄學秘術。楊素當時已經修練了蝕月陰經,不能再兼習其他武學,于是便将上冊内容傳授給楊廣,增強他日後與楊勇争奪太子寶座的本錢,自己隻修練下冊的玄學秘術。但他資質所限制,也未能窮盡下冊之所學,與當年的卓不凡、銀法王、鬼谷子、鬼谷先師等相比,那是相差得太遠了。然而饒是如此,畢竟也要算是個中行家。所以就在那蒙面女子被炸成粉身碎骨的刹那,兩人都同時感應到了……某絲源自于靈覺方面的不正常波動。
楊素神色凝重,抛開掌中那殘餘半截好象風幹的木乃伊一般之殘屍,擡手命令四周衆侍衛都走開到稍遠的地方。向幻忘子搖頭道:“這不是真身。”
幻忘子點頭應和道:“有玄學高人,以元神附體之術占據了這女子肉身,将她當作傀儡般任意操縱。如此玄術,真身既可以近在咫尺,也可以遠在萬裏之外,要把這人找出來,卻實在是難了。”
楊素冷聲嘿哼,面色陰沉,道:“如此高人,又如此大費周章,料想不會僅僅是爲了和老夫開玩笑來着。你看……他到底是敵是友,說的話,又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幻忘子猶豫道:“此人敵友難辯,但按道理而言,河南王根本沒道理要加害大公子吧?事關大公子性命安危,按貧道淺見麽……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穩妥起見,還是且等貧道替大公子把把脈再說。”
楊素點頭道:“這樣也好。”當下和幻忘子兩人再入廂房,重新點亮蠟燭。燭光之下,隻見廂房屋頂被那蒙面女子撞穿,牆壁又被幻忘子震塌了半邊,屋内到處亂七八糟地,顯然不能再住人了。幸好那些磚石木頭之類,倒也沒将楊玄感再活埋一次,不過面上身上,落了層灰而已。楊素心中稍安,向幻忘子作個“請”的手勢。幻忘子也不推辭,側身坐到床塌邊上,伸手按上了楊玄感手腕的寸關尺三脈。
正一道和極樂正宗相互争鬥了十幾年,彼此對于對方的武功訣竅都已經十分熟悉。甚至依樣畫葫蘆地模仿着對方的武功來使出一招半式,那也絕對不成問題。幻忘子打醒十二分精神,細細在楊玄感體内經脈之間搜索,但搜來搜去搞了半天,始終沒有極樂正宗六神訣真氣的半點端倪。
楊昭雖然是貨真價實,如價包換的極樂正宗弟子,可是他其實并沒有學過六神訣。這一點小秘密,除去摩诃葉和座下五部衆以外,旁人全都并不知曉。小王爺所注入楊玄感經脈之間的無形氣針,則是以《無字真經—乾陽篇》功力所轉化。無字真經爲萬世武學源泉,乾陽篇真氣又偏屬陽剛,和楊玄感本身修練的烈焰功頗有相合之處。别說幻忘子武功隻達烈陽之境界,即使到達純陽境界,照樣也難有所現。好半晌,他縮手放開楊玄感脈門,并且向楊素搖搖頭,道:“大公子體内一切如常,并沒有任何極樂正宗的力量痕迹。看來那人隻是妖言惑衆,想要挑撥相爺和極樂正宗之間的關系而已。”
楊素聞得兒子無恙,那顆心當場又放下了一半。點頭道:“想必如此。老夫仇家頗多,摩诃葉的對頭也是不少。但假如我們兩個相互争鬥起來的話,嗯……你覺得此事背後,會否是朝陽在搗鬼?”
朝陽天師是正一道掌教,道術精深。而且他又向來是站在廢太子楊勇那一邊的。從政治立場上而言,和楊素以及摩诃葉都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楊素懷疑到他,倒也不能說是全無根據。但幻忘子與朝陽天師同門學藝相處了幾十年,卻知道正一道門下,并沒有什麽法術可以使人元神出竅的。
這時候聽到楊素問起,幻忘子下意識就想要脫口否定。但轉念之間,卻又想起當初朝陽那副手執寶劍宣稱要清理門戶,滅了自己這個師弟絲毫不加通融的大義凜然嘴臉,怨恨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心中冷笑道:“朝陽啊朝陽,你既不仁,休怪我亦不義。誰教你當初那麽無情來着?他日正一道覆滅,可都是你自找的。”
當下,幻忘子卻向楊素拱拱手,道:“回相爺。當年貧道還在正一宮中學藝時,倒沒聽說過有如此神妙法術,即使家師明道真人,卻也不會。但是家師當初閑來談起,曾經說過我們正一道有處秘境,名爲天道仙府,唯有緣者方能進入。内中收藏有無數珍寶,其中最貴重者有二,一爲純陽寶劍,二爲《玄天寶籙》。據說都是我道門之祖太上老君遺留的至寶。我教創教祖師郭純陽真人,當年不過是天師道一名小弟子,漂泊江湖,朝不保夕。後來因爲機緣巧合而得此二寶,于是才能手創正一道,終于成爲天下道門至尊。可惜自純陽真人以後,曆代掌教都無緣入天道仙府而得此二寶。家師明道真人,曾贊許朝陽爲我教二百年來天資最出衆者,也最有機會能入天道仙府。可惜貧道已經離開正一道十多年,其中詳情究竟如何,卻是不大清楚了。”
幻忘子這番話說得模淩兩可,但聽在楊素耳中,卻不啻敲釘轉腳,已經坐實朝陽天師的罪名。他面色陰沉,冷哼着點點頭,道:“朝陽與摩诃葉佛道相争,本來與老夫無涉。但他既然不知死活,竟來煽風點火,更把狗爪子伸到老夫的兒女身上,那便是他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了。”
幻忘子心中暗笑,恭恭敬敬地彎腰低頭,輕聲道:“大公子這邊……現在怎麽辦才好?”
楊素握握拳頭,沉聲道:“先幫玄感換個地方。明天計劃不變,老夫仍然入宮去請摩诃葉。不過爲了防止有什麽萬一……”他頓了頓,忽然起身,向外揚聲道:“來人啊,去把藍絲給老夫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