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斜倚在寬敞車廂内的藤枕之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了雙腿,随手從旁邊果盤中拿起個楊桃啃了一口。酸甜汁液随之滑過喉嚨筆直淌入腸胃,直令人有說不出的舒服。楊昭在穿越之前,就是土生土長的嶺南人士,楊桃荔枝等等生平吃過了無數,本來也并不稀罕的。可是在這個時代,既沒有火車,更沒有飛機,連高公路都沒有。要想在關中地區的大興城内品嘗南方水果,便隻有日夜兼程,從嶺南以快馬急送而來一種辦法而已。爲了将眼前這個小小楊桃送到自己手上,卻也不知道已經累死了多少匹好馬,耗費了多少人力。其窮奢極侈處,比之帝皇已經不是不遑多讓,而是尤有過之了。畢竟,當今天子楊堅生性絕不傾向奢靡,反而素來以自奉儉樸著稱。此時此刻,即使在太極宮裏,恐怕也找不到這種南國佳果的半分影蹤。
這輛馬車、拉車的四匹大宛良駒、還有車廂内所有布置陳設以及玉盤上的楊桃和葡萄等水果,全部都是當今天下一權臣,上柱國大将軍加内史令、兼尚書右仆射越國公楊素所送給楊昭的禮物。想到這一點,楊昭就忍不住心中冷笑。他三兩口把那楊桃吞下肚,拿過旁邊的鮮紅絲絨擦了擦手,向李靖道:“大哥,越國公出手可當真闊綽。單是他這份禮物,隻怕将咱們河南王府的家當都賣了,恐怕也湊不起來。”
李靖也拈起串葡萄,笑道:“越國公素來得皇上歡心,太子對之亦是視若左膀右臂。自從齊國公退隐之後,朝廷裏就以越國公爲獨相。既有權勢,富貴自然随之而來,也算不上什麽特别吧。”他口中所說的齊國公,就是高颎。曾任尚書左仆射,其地位更在楊素之上。不過因爲其子高表仁娶廢太子楊勇之女爲妻,所以已經被罷官,目前賦閑在家。
楊昭歎氣道:“越國公曾經爲我大隋開國立下了汗馬功勞,這點不容抹殺。但他除去本身官職俸祿之外,也不過是食邑三千戶而已。假若沒有收受賄賂,哪裏來這麽多錢?而既然收了賄賂,又怎麽可能不給人辦事?長此以往,對大隋,對越國公本人,隻怕都不是什麽好事啊。”
李靖亦歎口氣,道:“當年諸葛武侯逝世後,家中隻得桑樹八百株,薄田十五傾。高風亮節,确實令人景仰。但像諸葛武侯如此品格高潔者,古往今來,能有幾個?人性本貪,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後也必定還是如此。越國公……他功勳卓著,其才華比起諸葛武侯,其實也不差多少了。雖然确實奢靡了一點,但隻要大節無虧,小節處也就無足輕重了。畢竟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所以皇上對越國公的所謂雖然都心知肚明,但向來也都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大節無虧?”楊昭咀嚼着這幾個字,禁不住搖頭冷笑。别的不說,光是秘密修建楊公寶庫以在大興城内私藏大批兵甲器杖,還有拘禁楊廣魂魄,将大隋儲君當作傀儡般作任意操控這兩件事,就可看出楊素實在暗藏野心,時刻準備着颠覆大隋天下。假如這種人還可以說大節無虧,恐怕世界上也再找不到節操有虧之人了。不過,以上兩件事小王爺雖然心知肚明,苦在卻并沒有确鑿證據(楊昭不知道楊公寶庫的确切入口,畢竟‘原著’上說得很籠統,無法按圖索骥。楊廣魂魄受制之事更是太過虛無缥缈),所以也沒辦法對李靖說明,隻好自己悶在心裏罷了。他搖了搖頭,把這個話題暫時撇開不談,改口問道:“大哥,你說越國公請我們去他府上作客,究竟是爲什麽?”
李靖從身旁镏金木案上拿起那個紫檀嵌八寶拜盒。此盒以紫檀木所制,上下口沿嵌銀絲飾雲雷紋。盒蓋以和田玉、青金石、綠松石、瑪瑙、螺钿、珊瑚、金剛石、翡翠等合共八種珍貴材料,嵌飾出山崖古松,怪石鳴泉,鹿群栖息的圖案。乃是寓蘊了“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之意。單單這個拜盒,其價值便已不下千金。楊昭帶着士兵,辛辛苦苦去和楊秀、唐門、還有吐蕃人拼命。可是回來後所得到的賞賜,說不定還買不起這個楊素随手送出的拜盒。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楊昭又歎了口氣,擡頭看着李靖從拜盒裏面取出請柬展開,開口就要念頌。心中忽然感覺一陣厭煩,苦笑道:“大哥,不用念了吧。那上面的東西我早看過十七八遍,幾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嘿,什麽他的女兒十八歲生日,所以邀請我們去喝壽酒……不過是借口而已。越國公兒子倒是不少,可又什麽時候多出一個叫楊冰冰的女兒來了?這醉翁之意,恐怕不在酒中啊。”
“楊冰冰的名字,我也沒聽說過。”李靖若有所思,随即又展顔道:“不過越國公生性頗爲風流,年輕時在外逢場作戲地留下一二血脈,也不是沒可能之事。反正是個借口,咱們也用不着這上面多花心思了。越國公這回之所以送請柬過來……嗯,應該沒什麽惡意的。再怎麽說,你現在在朝廷之間也多少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越國公又素來與太子殿下交好,請你過府一聚,也是理所當然。”
大隋朝不同後世的明清等朝代,宰相權力極重,甚至有些事情,隻要宰相不同意,皇帝也不能強行按自己意思頒布旨意。楊素是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從名義上來講,要低于楊昭的尚書令。但實際上,尚書省的日常工作都是由左右兩名仆射主持,尚書令反而變成了隻是虛職。尤其高颎被罷官以後,楊素更是獨大,地位僅在楊堅和楊廣之下,堪稱兩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楊昭受封爲上柱國大将軍兼左衛大将軍,再加尚書令兼河南王,其中隻有左衛大将軍一職實際掌握兵權,所以是實職,其餘則都隻是虛職而已。若無左衛那萬人在手,那麽楊昭就隻是個身份尊貴的閑散宗室。縱使他是皇帝的嫡長孫子,其分量和楊素相比,仍然要遠遠不如。
楊昭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不過明白歸明白,心裏還是非常地不爽。不過小王爺要對付這個大奸臣,可謂有樣先天優勢,就是敵在明我在暗,想必楊素也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家在私底下所做的那些肮髒勾當,居然都被河南王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李靖說得對,他邀請自己過府飲宴,或者确實另有用意,但必定不會是想要陷害自己的。當下也笑笑,道:“也是,是我自己多慮了。”
兩人在車廂之内正說話,忽然隻聽見蕭六在外面“籲~”地一聲長呼,那幾匹大宛健馬同時停止腳步,四蹄好象釘子般釘在地上,半寸也不稍動。緊接着就有人翻身下馬,快步走近車廂,開門探進上半身來,恰好是歐陽四。他賠笑道:“王爺,李祭酒,越國公府到了。請下車。”伸手在車廂廂壁之上的機關一拉,“唰~”地放下了活動梯。楊昭點點頭,向李靖道:“大哥,咱們走吧。”起身整理整理身上衣服,踏着梯子走下馬車。早有名身着錦袍,儀容風姿都稱得上是美男子的中年人上前拱手一拜,含笑道:“臣楊約恭迎王爺。王爺屈尊大駕光臨,寒舍實是蓬筚生輝。家兄已經在内恭候多時了,請,請。”
這楊約就是楊素的親生弟弟,職位爲大理寺卿。因爲生性頗貪财,所以在朝野間名聲向來不怎麽樣。不過光看他外表,倒是名飽學儒士,謙謙君子的模樣。口中所說雖然隻是最普通不過的客氣話,但非僅毫無半分敷衍疏離,反令人如沐春風,就仿佛和他早是多年好友一般。這當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了。
雖然知道眼前此人品格其實非常不堪,不過既然是來作客,那麽當然也沒必要黑起嘴臉去見人。當下楊昭也抱拳拱了拱手,微笑道:“好說好說。越國公千金華誕,這樣的好事,本王當然也要來叨擾杯喜酒了。隻是本王窮得很,送上的禮物也不值得幾個錢,還請越國公和廷尉别要嫌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