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軍的具裝甲騎馬蹄翻飛,風馳電摯地迅逼近隋軍,威勢直是動地驚天。刹那間隋軍陣中人人面如土色。縱使久曆沙場,依舊有不少人渾身劇震,就如初經戰陣的新兵蛋子般腿肚抽筋。心底深處,則有更多人不其然便萌生出要撒手仍開兵器,轉身逃跑的強烈沖動。并非他們膽怯懦弱,委實是在具裝甲騎之前,人類的力量确實顯得太過微不足道,而螳臂……又哪能當車?
營寨中心處,慷慨激昂的戰鼓聲再生變化。快如暴風驟雨的節奏倏然舒緩下來,三長三短,三短三長地連擊九次。來護兒屈突通兩名将軍又是同時對望一眼,眼眸中盡是驚歎之意,心中不安亦稍得平息。屈突通高舉手上鐵槊,厲聲命令道:“右武侯将士聽令,一至十隊,列箭頭陣!”
“右武衛将士聽令,左右散開!”來護兒同時提氣扯開喉嚨,大聲下令道:“保護右武候側翼。騎兵隊準備!長槍手準備!弓箭手準備!”
大軍列陣而戰,雖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亦不得獨退。更何況生死一線間,經曆沙場百戰所培養出來的戰鬥本能,立刻将怯懦避戰之心死死壓制了下去。右武衛右武侯兩軍士卒如臂使指,分别根據兩位将軍命令變換陣形。屈突通左手馬槊右手鐵盾,躍下馬背大踏步走到陣列最前,再喝道:“右武侯将士,伸左臂搭在身前同僚肩上,”
大隋軍隊之中,從無這等戰法。但屈突通統領右武侯多年,号令嚴明。麾下将士早養成了但依其号令而行,從來不多問爲什麽的習慣。立時各自依令伸手搭上身前同僚,五千餘人連成一體。
“勁千均湧,萬衆一心合。右武侯将士,随本将軍,殺敵!”屈突通厲聲斷喝,馬槊重重往地面一頓,“砰~”的聲音中,他率先向前踏出一步,步伐恰好和雄渾鼓點重合。右武侯五千将士也同時随之邁出腳步。緊接着是二步、三步、四五六七**十步。聲聲鼓點指揮之下,衆将士的步伐居然越走越是順暢,度也越來越快。由走而跑,由跑而奔,刹那間地動山搖,灰黑色的長長人龍呼嘯奔騰,以一往無還之勢向前撲出,迎頭撞向同樣急沖而至的蜀軍具裝甲騎。
電光石火之間,三百具裝甲騎與五千右武侯将士就似一黑一灰的兩道鋼鐵洪流,硬拼硬實打實地同時狠狠撞上。轟然巨震中沙崩石碎,煙塵飛舞。擔任鋒矢箭頭的屈突通,以鐵盾奮力抵住具裝甲騎陣列中沖殺在最前頭的那名騎手,合五千人之力,堪堪擋下了鐵騎沖擊而半步不移。
身後勁力依舊一**如潮湧入體内,屈突通但覺渾身肌膚鼓脹欲裂,若不盡快吐勁,隻怕自己本身先要被五千右武侯将士所凝聚之巨力壓成肉泥了。他聲狂吼,大喝道:“地動大山移,群策群力——轟!”力貫右臂奮力抵住鐵騎,左臂握拳“當~”地向戰馬胸膛猛轟。刹那間玄甲鐵騎連人帶馬同時驚慌慘叫,被那股無雙巨力硬生生轟得向後倒飛狂砸,登時炮彈般撞上了背後接踵而至的同僚戰友,好似多米諾骨牌倒下般,引出災難性的連鎖反應。
蜀軍三百鐵甲精騎,當頭上百名騎兵被巨力反震而甩離馬匹,重重摔落地面。縱有鐵甲保護,仍舊免不了筋斷骨折,當場一命嗚呼的下場。後來者縱使見勢不妙,可是馬匹跑了性,又豈是說收就能收得的?刹那間同樣撞得人仰馬翻,哪怕未曾當場喪命,卻也已經倒卧在地,再無任何威脅可言。
如此奇陣,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五千人步伐韻律幾乎完全相同,彼此勁力相連一齊放步沖擊,所凝聚起來的力量,簡直強大得不可思議。而這股力量假若不作損耗地盡數彙集于擔任鋒矢箭頭之人身上,恐怕未等以之攻殺敵人,那人本身早因爲承受不住如此巨力而慘死當場了。幸虧現實中還未至于如此。未經特别訓練又是倉促成陣,真正能夠傳送到屈突通身上并爲其所用的力量,隻占五千人力量中之兩、三成左右而已。所以因獲得福,這奇陣也不必擔心會成爲根本無法應用的雞肋,反而收獲奇效。
右武侯五千将士本身處于局中,全然無暇欣喜或激動,隻是跟随屈突通繼續向前猛沖。無數隻腳闆前赴後繼,連接不斷地從倒卧的人馬身上踐踏而過。堅固鐵甲可以抵擋得了一二十人,抵擋不了一二百人。縱然可抵擋一二百人,也抵擋不住一二千人。頃刻間三百鐵甲精騎連人帶馬統統被踩入地面泥土之中,變形扭曲的具裝中向外滲出帶着血水的肉末,直将街亭大道染成一片赤紅。
右武侯創造奇迹,居然從絕對不可能的情況下,硬是扭轉乾坤反敗爲勝。屈突通本人和麾下五千将士悶頭猛沖,還不覺得如何。來護兒麾下的右武衛衆将士們卻早已看出了其中玄機。當即士氣大振,高舉陌刀長矛縱情長聲歡呼。加緊腳步,跟上去以保護右武侯的兩旁側翼,更要趁機徹底洗雪日前敗戰之恥。
無堅不摧的具裝甲騎隻一個照面就被全殲,隐藏黑霧中的蜀王叛軍卻沒多大反應。面對挾如虹士氣沖殺而至的滾滾人龍,倬倬人影赫然并無退縮之意。号角聲再起,不同與最開初的飄忽詭異,也不同之前的鐵馬金戈,此際的号角聲傳入耳中,隻會讓人自然而然地在腦海裏浮現出兩個字:銳烈!
急勁的“咻~咻~”之聲緊随号角響起。上千張鐵胎弓高擡向天,同時射出密集如飛蝗的雕翎長箭。箭枝沿着弧形軌迹攀上天際,随即掉轉頭來,改向下方如雨墜射。
後方營寨處的鼓點節奏陡然加快,似是明知右武侯五千将士萬萬躲避不開,要催促他們加快腳步沖過去以盡量避免損失。可是太晚了。說時遲那時快,無數枝長箭破風呼嘯着同時砸下來,霎時間将滾滾人龍狠狠釘在地面。“噗噗噗噗噗噗噗~~”箭頭三棱破甲錐貫穿右武侯将士身上所披皮甲,刺破皮膚切開血管鑽入肌肉,最後死死卡到了骨頭之中。中箭的士卒身不由己被那股沖力帶動,搭在前面同僚肩頭傳勁的雙手被迫高高揚起,身後的力量卻仍不住送到。前後兩股相差懸殊的力量同時作用之下,士卒就似巨龍身上被剝落的鱗片,整個身體也淩空抽起抛上半空。還未落地,渾身肌膚早變成紫黑色,呼吸心跳同時停絕,死得不能再死。
萬夫奇陣的威力根源,全憑五千人萬衆一心的連體貫勁而成。所以隊型緊密之極,對于蜀中叛軍的弓箭手而言,正是絕佳的一個人肉大靶子。人類的奔跑度畢竟不能和馬匹相媲美,再維持人龍沖擊,恐怕還未沖進對方陣中先已折損大半了。屈突通見機極快,不待後方鼓點再作指示,立時高喝道:“牆倒衆人推,化整爲零散!撒手,舉盾!”
暴喝聲中,五千将士一齊聽令而行,同時放手停止貫勁,高舉盾牌擋在頭頂。“奪奪奪奪奪奪奪~~”二波雕翎長箭在五千堅實盾牌組成的銅牆鐵壁之前铩羽而歸,莫能越雷池半步。來護兒目光中寒芒大盛,揚聲喝道:“離合無間斷,斬将殺敵出!右武衛,沖!”手持鐵槊一馬當先,率領自軍剩餘的五百輕騎兵,接替屈突通麾下右武侯,徑直呐喊殺向蜀中叛軍。
黑霧散去,蜀中叛兵終于展露真容。但見長槍林立,刀鋒勝雪。陣勢森嚴,殺氣驚天。本身同爲大隋正規府兵,蜀王麾下兵馬之精銳程度,便絕不會比右武衛和右武侯有絲毫遜色。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此際站在那臨時搭建的木頭栅欄後面,真正頂盔戴甲全副武裝的士兵,卻隻占全軍三分之一左右,堪堪隻及這邊右武衛和右武侯的半數。而另外三分之二被頂在前面的士兵亂糟糟地不成陣列,手上武器卻是木棍、菜刀、镗叉、鐵鋤之類雜七雜八的玩意,五花八門什麽都有。身上也隻穿着普通粗布衣裳,連件胸甲都沒有。
這些根本不是士兵,而是被臨時從附近村落鄉鎮之上胡亂抓過來的壯丁。
号角又響,隐約可聽見蜀中叛兵陣列裏頭有軍官大聲吆喝。萬箭再,這回卻不是瞄準右武衛和右武侯向天抛射,竟是對準了那些被臨時抓過來的壯丁。頃刻間上百人屍橫就地,血流成河。無可奈何之下,那上萬壯丁齊齊聲大喊,舉起“武器”,迎上了來護兒率領的右武衛。
短兵相接的慘烈混戰就此展開。右武衛戰馬奔騰嘶鳴四蹄翻飛,把面前敵人一個個踢翻踩傷;緊随在後的弓箭隊同樣扯開弓弦朝天進行抛射,箭矢破空連綿不絕,穿過毫無防護的身體,把劇痛和死亡散播至中箭者每一根神驚;長槍手吆喝着對準敵人身軀整齊戳刺,直截了當地把敵人穿成馬蜂窩;陌刀隊更趁勢沖上左砍右劈,沉重銳利的陌刀在空中聳立起伏,仿佛驚濤巨浪地一波接一波永無休止。
身處這瘋狂戰場,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任何多餘的念頭都不應存在,也無暇存在。無論右武衛抑或右武侯,全未因爲眼前敵人是身不由己就心生憐憫放軟手腳。刀劍相交,爆出密如連珠金鐵交擊;弓弩相對,召喚出足以媲美黃泉幽冥,驚心動魄的呼嘯尖吼。怒罵慘呼、哀号呻吟之聲盤旋交織,扣人心弦,搖魂蕩魄。黑紅色鮮血非但流淌一地,兼且化成霧狀包裹戰場萦繞不去。爲求生存,敵我雙方也像了瘋一樣,全心全意地隻想要把眼前本是素不相識,也從無仇怨的陌生人斬殺刀下和刺斃槍前!一幅不折不扣的修羅宰殺畫卷,猛然脫離紙張,活生生地再現于街亭這彈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