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離,作爲極樂正宗五部衆中的大師兄,位高權重,聲名顯赫,武藝高強,享盡榮華。在他三十餘年的人生裏,既曾凄惶落魄、亦曾風光無限;有許多聲名遠播的武林高手死在他手下,自己也曾經被人像條狗般被人追殺。但假若有人問“你印象中最難忘的事情究竟是什麽”的時候,那麽車離可以毫不猶豫的立刻給出答案。既不是幸運地拜入摩诃葉門下成爲極樂正宗宗主的親傳徒弟,也不是生平一次殺人抑或得到自己的一個女人,而是短短的三個字:唐十三。
這是一段充滿驚悚震怖的回憶。若是可以的話,車離隻願這段經曆從來未曾生過。可惜每當午夜夢回之際,這段記憶總是會頑強地沖破禁制,從腦海的最深處浮上,提醒着他世界上曾經生過這件事,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一個人,名叫‘唐十三’。
那是距離現在,正好十三年之前的大隋開皇八年。那一年,極樂正宗剛剛結束了長達三百年的蟄伏,在史上最出色的宗主摩诃葉率領下,堂堂正正地走到了舞台之前。其時,大隋宮廷中的奪嫡之争也以楊廣與仰泳兩人爲主角,悄然拉開了序幕。仰泳身爲長子,有着任何人也不可比拟的天然優勢。既在朝堂中有以丞相兼太子太傅高颎爲的一班臣子全力擁戴,也在朝堂之外有以正一道朝陽天師爲的道門勢力大力支持。楊廣雖有破南陳和剿滅妖盟等赫赫武功爲後盾,亦得楊素、宇文述等重臣擁戴,卻始終缺少了宗教勢力支持,因而在奪嫡之争中處于下風。
摩诃葉的出現,正好填補這個空白。經由楊素穿針引線,極樂正宗很快就成爲了楊廣對付正一道的最大王牌。而且由于楊堅和獨孤皇後本就寵信佛法,所以摩诃葉比起朝陽天師,也更得信任和重視,很快就得到了随意進出皇宮這種朝陽天師從來也未曾得到過的權力。一山豈能容二虎?兩大高手也意識到,彼此之間,将來必有一戰,而且更是——不死不休!
摩诃葉驚才絕豔,實爲不世出的了不起人物。他武功修爲之高,已毋庸多言。而文才上之造詣,卻也絲毫不比武藝遜色。天竺各門各派的經典均可以随口侃侃道來不在話下,即使中土的詩辭歌賦、諸子百家、甚至琴棋書畫、醫蔔星相等諸般雜學,摩诃葉亦無所不通,無所不精。
摩诃葉深知朝陽天師亦是文武全才,要擊敗這樣一名對手,便需要徹底在所有方面都粉碎其自信心。故此不但加緊磨練自身武藝,亦在文才上更下苦心。隻不過無論文才武藝,可都不是悶在家裏埋頭苦練就可以提高的,須得時時與日切磋才可。
其時大興城近郊之外,有位名動公卿的圍棋大國手,自稱王道小。摩诃葉爲鍛煉棋藝,便經常帶上徒弟前往其住處造訪手談。車離因爲是大徒弟,所以跟随師尊出門的次數也最多。
車離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天同樣也是二月初春時節。當日自己和師尊二人輕車簡從,出了大興城,直奔向王道小所居之草堂。誰不知二人才下馬車,自己正要伸手去叩那柴門,心中驟然一陣沒來由的緊縮,随即擡頭透過籬笆,就見庭院中王道小慣常坐在旁邊打譜的那張石桌之旁,此刻卻坐着另外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擡頭向摩诃葉微微一笑,道:“該來的便終于來了。在下久候多時矣,摩诃宗主。”話語中卻是帶有極明顯的川中口音。
四周分明陽光燦爛,但那人身邊四周,卻似乎蒙上了重重無形的濃重大霧。盡管彼此相距不過丈餘,可是不管車離如何努力睜大雙眼,始終也無法看清楚那人面上真容。如此異像,自然不是什麽掩眼法,而是因爲那人透的霸氣太重、殺意太濃。車離功力與之相比,委實有着天壤之别,故此本身意識竟在不自覺中被其影響而目眩神迷的關系。
摩诃葉功力之高,比之車離自然不可同日而喻。來人之殺意霸氣,并未被他放在心上。真正使他驚訝的,卻是此子年紀極輕,幾乎就還是名未脫稚氣的少年。當下淡然問道:“你在等本座?爲什麽?若論聲勢威望,朝陽子豈非比本座更值得你去挑戰麽?”
那少年傲然道:“朝陽子這等貨色,早晚也是摩诃宗主的手下敗将,根本不足爲道。在下曾答應過自己,每到自己十三年的生日,便要做成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宗主既将成爲天下一,而且至少在今後十三年中無人可以動搖宗主地位。那麽若在此之前便被在下擊敗,豈非正是一樁大快事?”
摩诃葉失笑道:“你才十三歲?好,好,果然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既然如此,本座又何吝賜你一敗。要如何比試,盡管劃下道來便是。”
那少年擡手往石桌上擺了擺,淡淡道:“宗主既爲對奕而來,何妨就在這縱橫十九道之上分個勝負?”
“好主意。”摩诃葉移步走近,将衣擺一拂,就在那少年對面坐下。也,不管此地原來的主人王道小生死如何,淡然道:“本座若是以大欺小,諒你敗了也不甘心。便讓你先選子吧。”
那少年自負地輕笑,道:“貼目先後,在此戰而言并無意義。若論性格,宗主與在下均生于正邪之間,心中善惡難分。所以無論黑白二色,對彼此來講都過于單調而顯得格格不入,本是選無可選。但宗主已然率領極樂正宗結束蟄伏,堂堂正正地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今後一切所作所爲,皆是陽謀。而在下縱然勝了宗主,卻仍須潛藏黑暗之中以靜待崛起時機。如此,這白子自該爲宗主所用。”一言既畢,右掌陡往桌上拍下。
滿盛白子的棋盅爲那少年掌力所激,登時滴溜溜跳起。漫天白色棋子同時“哧哧”急響着打向摩诃葉。将近命中之際,卻同被柔韌的護身氣勁擋住,急勁去勢盡化無形,卻又并不落下,隻是環繞摩诃葉身周急轉。極樂正宗宗主微微颌以示嘉許,伸出食中二指輕輕拈住其中一枚棋子,淡道:“你既用黑子,那麽便先走吧。”
“如此,便卻之不恭了。”那少年同樣往棋盅裏拈出枚棋子,便往棋盤上輕輕按下。但聽“嗒~”地清脆輕響,漫天黑子随之同時飛起,亦被其護身真氣牢牢粘住了懸空急轉,不讓摩诃葉專美于前。
如此對奕,委實堪稱天下奇觀。兩人既是比文也是比武,不但鬥力更要鬥智。但聽“嗒~嗒~”清響連環不絕,卻不光是棋子落入棋盤的聲音,更是那無數黑白子相互碰撞的聲音。棋盤上纏殺固然激烈,棋盤外之争鬥更是兇險萬狀。刹那間罡風四射,方圓三丈内盡成生人莫近的禁地。
車離棋力不高,開始的二三十手,還能勉強看出二人棋路。得到後來,隻見棋盤上黑白二色糾纏不休,也不知究竟誰人局勢優劣,隻知那少年下子越來越快,自己師尊則每一手都要考慮良久。他心中着急,還待凝神細察,卻是無論如何也邁不入那三丈的圈子之中。逐漸地更感心跳如擂,胸中氣悶欲嘔,難受得幾乎想死。欲要運内息平複,可是一提真氣,登時更大駭欲絕。原來自己體内真氣在不知不覺間被這場奇異決戰的節奏所牽引,失控在體内經脈間胡亂狂奔疾走,竟已到了走火入魔的邊緣!
生死關頭,再無餘裕去關注身外勝負。車離不假思索地立刻盤膝坐地,全力運功彈壓,半眼也不敢再往棋盤上多看。身上汗水涔涔滲出,片刻便浸透重衣,冷得身心懼寒,惶然不知所措。
良久良久,陡然隻聽“砰~”的巨響,整片地面也随之震了兩震。車離下意識睜開雙眼望去。隻見師尊摩诃葉和那少年之間的氣勁已然消散。兩人靜坐對視,竟仿佛從來沒有生過任何事情,自己适才所見那場動魄驚心的惡戰,全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幻覺一般。然而二人腳邊遍地的黑白碎粉,卻又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所有人,一切都是千真萬确的事實,不容任何人加以抹消。
二人武功上之高下究竟如何,車離當然無法知道。可是這棋盤上的勝負,卻已經十分明顯。凝神看去,黑子早将白子殺得潰不成軍,可謂大獲全勝。
沉默半晌,摩诃葉忽然淡淡道:“好,這盤棋乃是本座輸了。後生可畏,了不起。”
那少年面上閃過一陣青氣,沉聲道:“承讓。摩诃宗主武學上的修爲已進窺無上天道,在下這點點淺薄能耐,實是望塵莫及。看來在下畢竟還是小窺了天下英雄,慚愧。此際摩诃宗主若想殺人,便是最好時機了,便請出手。”
摩诃葉虎目如電,沉聲問道:“你今年确實隻有十三歲?習武多久?”
那少年糾正道:“更正确而言,是還有半年才到十三歲生日。在下五歲開始習武,至今未滿十年。”
摩诃葉點點頭,道:“區區七年光陰,居然就能有如此修爲。縱非絕後,但肯定已是空前。若再假以時日,你成就之高,當是無可限量。爲我極樂正宗百年大計着想,本座此刻确實應該立刻殺了你以絕後患。不過……”
極樂宗主凝目垂向棋盤,道:“今日若殺了你,這一敗之辱,卻教本座他日如何洗刷?更何況惟有不思進取,對本身實力毫無信心的庸碌愚人,才會害怕養虎爲患。而本座又豈能與那等匹夫相提并論?有你這樣一位天才在後追趕,正好提醒本座莫要耽于逸樂,時時刻刻對自己加以鞭策提醒。好,你今日便盡管去吧。他朝若有機會,你我再續此一戰不遲。”
那少年從容不迫地起身,卻向摩诃葉抱拳行了一禮,道:“如此,在下便承摩诃宗主之情了。隻是‘敗’之一字,在下亦不敢厚顔居之不疑。此戰便以平手論吧。且看十三年後勝負如何,告辭。”更不運功護身,舉步就從摩诃葉身邊走過。步伐沉穩,度不疾不徐,并無顯示出半分焦慮或喜悅。
摩诃葉心中對這少年的評價,因之更上層樓。凝聲道:“且慢。既有再見之日,豈可不留名号就走?”
那少年腳步一頓,亦不回身,便如此以背相向,颌道:“摩诃宗主言之成理。那麽便請記住。在下姓唐,是每隔十三年,便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唐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