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這一驚非同小可。月餘來身處險地,日日朝不保夕,唐名越早将自己鍛煉得猶如山林間的野兔,驟聞聲息,立刻如驚弓之鳥般翻身坐起,依舊完好的左手下意識就往枕邊去摸——卻隻是摸了個空。那柄唐門祖上世代相傳,自己成懂事後便從不離身的神兵長歌,竟不在身邊。
聲慰問的那人也似被她吓到了,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道:“這位妹妹,妳……妳還好麽?”
唐名越千裏逃亡,途中經曆連場血戰,身上所受刀箭之傷不下十三四處。此時動作過大,禁不住又觸動舊創,比起右臂處的痛楚更激烈了十倍。她緊咬牙關不吭半聲,探手去按傷口,卻覺身上創傷都好好地清洗過,并且還敷上傷藥,包紮好了繃帶。她畢竟是黃花大閨女,此時禁不住心中驚疑,顫聲道:“這傷……這傷……”
“是我親手包紮的,妹妹大可放心。”那人柔聲安慰,聲音聽起來甚是悅耳。唐名越當下便安心了一小半。她定定神,擡頭向對面那女子看去,燭光下隻見她淡掃娥眉,身上衣裳亦未見如何華貴,卻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是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唐名越自己本身已是極出色的女子,可是此時見了眼前這位她,卻也不由得自愧不如。遲疑問道:“這位姐姐,請問這裏卻是哪裏?還有,還有……我家少門主……他……”心中砰砰亂跳,惟恐聽聞噩耗。
那女子見她神情如此,自己也是過來人的,哪裏還能不知唐名越心意如何?當下暗地輕歎,柔聲道:“妹妹放心,妳家少門主眼下還好好活着呢。隻是……卻不免要吃些兒苦頭了。至于這裏麽,是河南王府。”
唐名越長長籲了口氣,雙肩當即如釋重負地放松下來,整個身子也軟軟向後倒回塌上。用力稍大,當即又是一聲輕哼。那女子急忙走近塌前,替她細心整理被褥。唐名越心中感激,又見她動作似是不會武功,戒心也放下了大半,輕聲道:“多謝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稱呼?在宮中擔任什麽職司?”
“姐姐并非皇宮裏的女官。”她淺淺一笑,道:“我叫明月,明白的明,月亮的月。”
唐名越聞言微愕,道:“可是人稱琴蕭雙絕的天下一樂藝高手,明月大家?”
明月搖頭道:“琴蕭雙絕什麽的,那是外人謬贊了。至于大家什麽的,明月已然決心洗手,今後再亦休提吧。妹妹,妳重傷未愈,如今可别費神多說話了,好好先好好歇歇吧。姐姐就不打擾了。”從懷中取出手帕,替唐名越細心抹去額上汗水,随即起身回轉。隻是她才剛走出幾步,房間門扉先已“嘎~”地被人從外推開。一陣輕風吹入房内,燭光登時爲之搖曳不休。光影交錯間,明月卻不須多看,已知推門進來的那人正是自己情郎,歡喜道:“阿昭。”
楊昭握起她手,微微一笑,道:“辛苦妳了。這女子醒過來了麽?”
明月點頭道:“是。不過阿昭,她傷得不輕呢。有什麽……”話至于此,先已自動住了口。她雖憐憫唐名越,但隻有這情郎才是她心目中占據一位的人。她也是慣善察顔觀色的,說話間看楊昭神情,已知他有正事要做。當下改口道:“忙了大半天,阿昭你可也餓了吧?明月去做個霄夜來。”言畢輕輕掙開自己雙手,擦身走出房間。楊昭目送她背影遠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有妻如此,夫複何求”的滿足。
心中柔情眨眼即被壓下。楊昭神情轉趨冷硬。他轉過身來,淩厲目光在唐名越身上一掃。這位碩果僅存的唐門七煞立生感應,咬牙起身,伏在塌上向他深深低頭道:“民女唐名越,見過王爺。”
“妳還受着傷,免禮吧。”楊昭随手引臂圈卷,無形氣勁當即從房間角落扯過張椅子。他安身坐下,冷道:“本王府中侍衛三十六人,使女二十八人、仆役三十三人、此外還有廚師、馬夫、園丁花匠等等,合共一百一十七條性命,全因爲你們的緣故無辜喪生,按我大隋律法,就是把你們殺上一百次,也還償還不了這筆血債。”
唐名越無奈苦笑道:“事實俱在,民女亦不敢狡言強辨。更何況信已送到,民女心事已了。王爺若要将民女明正典刑,也是應該的。可是……我家少門主心智盡失,渾渾噩噩,全然無能分辨是非。縱使闖下大禍,卻也非其本願。還請王爺能看在……看在鍾情姐姐的份上法外開恩。民女來世必結草銜環以報。”
楊昭“嘿”地冷哼,也不置可否,問道:“唐斯文那頭蠻牛,雖然本來腦子也不怎麽靈光,但好歹也還是個人。怎麽現在卻變成這樣三分不似人,七分倒象鬼的模樣了?”
“那是因爲少門主眼下已經成爲了‘毒靈奴’。”唐名越黯然道:“當時……當時變生倉促,四下也是強敵環繞。若非少門主狠下心來孤注一擲,從成都到大興這千裏迢迢地,咱們早死于追兵手上了。”
“毒靈奴……哼,你們唐門的邪門東西還真是不少。”楊昭厭惡地搖搖頭,卻又道:“藏在劍柄中的那封信,我打開看過了。上面所說,都是真的?可是……這怎麽可能?”
唐名越歎道:“确是不可能。然而……卻又千真萬确。民女敢在此當天起誓,信上所言如有半句虛假,就教民女堕落拔舌地獄,永不生。”
楊昭向她凝望片刻,終于點頭道:“好,本王姑且信妳。但信上所言,委實太過簡略。妳就把當日生的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出來。否則的話,本王萬不可能去冒這個險。”
唐名越心中一陣緊縮,傷後失血的面色也随之更顯蒼白。顯然隻是回想起當日之事,都使她有不堪回之感。隻是楊昭這命令也無可回絕。她努力鎮定心神,道:“民女,民女遵命。那天門主還有毒長老,聽到楊秀遣人在山下投拜帖,當下便排開儀仗。命民女下山迎接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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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神州龍脈被破後十一日。是日七殺臨五鬼,破軍陷空亡,貪狼淩太白,是謂:殺?破?狼。此局主大兇之兆,諸事不宜。
蜀王楊秀,就于此日找上了唐門總壇。隻因爲他深信本身力量之強已乎天命限制,到達任何力量也無法進行估量與控制之地步。故此行事再無任何忌憚,更不懼任何挑戰,堅信可憑隻手之力,将雄據蜀中數百年,勢力雄厚無比的唐門徹底粉碎。
唐門總壇所在處,山勢雄奇險峻,山道蜿蜒曲折。稍一不慎,外來訪客便可能失足摔成粉身碎骨。但在身披一身墨綠鬥篷,幾乎完全遮蔽本身真容的楊秀腳下行來,卻是履險如夷。猶如庭徐閑步般無比輕松。更兼度似慢實快,看起來直與道家所講的縮地遁法亦相差無幾。光是這手輕功,已能令緊跟其後的散人甯道奇,亦覺暗暗心驚。
自打從淩雲窟中脫困而來,甯道奇再未見過黃帝龍骨。然而楊秀本身修爲日益突飛猛進,卻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盡管扶持楊秀攪亂大隋天下,好使以自己爲代表的道門能夠混水摸魚從中取利,乃是自己一貫不易之方針,但到今時今日,甯道奇卻感覺棋子與棋手之間的界限,早已日益模糊。而過了今日之後……
甯道奇從來不認爲自己有義務真正效忠具體的哪一個人,或者哪一個勢力。雖則貴爲道門勢力二人,雖則口口聲聲李氏當興楊氏當滅,雖則口口聲聲天命所歸,順之暢逆者亡。但在内心最深處,他卻深知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爲,都隻爲了自己,也僅僅是爲了自己。而從某種程度而言,他根本半點也不痛恨那個毀滅了無數道門支流的極樂正宗宗主摩诃葉。因爲摩诃葉所擁有的身份與地位,正是甯道奇的夢寐以求。而摩诃葉得到這種權勢地位的手段,亦正是甯道奇決意效仿到底。
所以如果依附楊秀能令自己成爲另一個摩诃葉,那麽甯道奇并不介意改弦易轍,全心全意地投靠到蜀王門下。但眼下一切還言之過早。因爲實力高深莫測,高手如雲的唐門,就是一塊最佳試金石。楊秀究竟是龍是蛇,正要在今日真正見分曉。
山道再長,亦有盡時。不過半盞茶功夫,楊秀在前,甯道奇在後,早行完這成千上萬級的漫長石階。隻見唐門總壇巨大的漢白玉牌坊之前,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率領了數十名身着白衣,衣袖與下擺均鑲嵌金邊徒弟肅立相迎。見得二人到來,那女人當即上前,恭身行禮道:“唐門徒弟名越恭迎王爺大駕。祝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唐名越,七煞中的死淨種。”大半邊臉龐都隐藏在鬥篷兜帽陰影之中,隻暴露出嘴巴與下巴的楊秀哼聲冷笑道:“當日淩雲山巨變,本王的親衛鐵軍百戰五百人盡皆喪生,卻想不到妳這丫頭卻居然也能逃生。這麽講來,朕那位三貞九烈的好王妃唐鍾情想必也該在裏面,可對?爲夫既然來了,朕的好王妃怎麽卻不出來迎接?”
“王妃确是在總壇内。但此際她身受重傷暈迷不醒,已有五日五夜了。”唐名越頓了頓,歎道:“究竟是生是死,此刻也難以預料,故此卻不能出來迎接王爺,還請王爺見諒。但門主及五位部主,此刻都已齊聚金銮殿,還請王爺移金步前往相見。”
“要朕移步前往相見?哈哈,哈哈哈哈~~”楊秀陡然仰天長笑,聲若龍吟,直震動得四野皆聞。隆隆回聲從山谷間如怒海狂潮般層層疊疊地反蕩而至,雖隻一人長笑,其聲勢何異于千人萬人?霎時間唐名越隻覺心蕩神搖,内息也被這陣大笑聲震蕩得一片紊亂,面上不由得霍然色變。身後諸白衣更有不少禁受不住,當場被震得暈厥倒地。良久良久,隆隆巨響好不容易才終于停歇。楊秀笑聲一收,厲聲道:“唐無衣好大的面子,竟敢倚老賣老,不親自出來接駕?小丫頭,滾回去叫唐無衣出來,否則下場有如此坊!”
喝聲未落,楊秀陡然擡手打出一道烈轉不休的風雲氣勁。電光石火間唐名越連躲避的念頭都還來不及生出,身後那座高聳入雲,氣派萬千的唐門總壇牌坊早被風雲氣勁擊中。連絲毫抵抗餘地都沒有,整座牌坊登時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磚石碎塊跌落山谷,傳出陣陣如雷轟鳴,良久萦繞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