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黃綢,正是蜀王楊秀的起兵檄文。裏面洋洋灑灑過千言,文绉绉地骈四俪六,倒是文采斐然得很。在檄文之中,楊秀以受害者的口吻說,他從小自知才能庸碌,所以由始至終不敢對登位大寶有任何奢望。五兄弟之中,大哥楊勇宅心仁厚,文才武略都是天命之資,人中龍風。自從被冊封爲太子以來,做事一向勤勤懇懇,大得朝野人心,正是父皇大行之後付托江山社稷的最好人選。但是朝廷中奸黨橫行,外有楊素助纣爲虐,屢獻讒言誣捏中傷楊勇;内有西域胡僧摩诃葉,以無君無父,逆亂綱常之邪教歪說迷惑天子。這兩人皆爲楊廣之黨羽,與其裏外勾結,終于令楊勇無罪卻被廢。“不意昔魏文帝與陳思王故事,竟重現于今日也。”實在“人神共憤,天地皆厭之”。(注:魏文帝就是曹丕,陳思王是曹植的封号)
檄文中接着又說,本來自己和楊廣亦是一場兄弟。大哥雖然被廢,爲了顧全大局,本想忍氣吞聲,改而輔助二哥日後治理好大隋江山也就是了。沒想到二哥生的兒子“年未弱冠,而劣績早彰;究其本性,既貪且暴,恰如狼虎,全無骨肉之情”。自己兒子楊孝做周歲賀壽,做叔叔的邀請侄兒前來赴宴,對之殷勤款待,關懷無微不至。不料楊昭卻恩将仇報,見色起意。大醉後先是逼奸蜀王庶妃唐鍾情,既而殺害王府長史唐稷學,更欲傷害襁褓中的堂弟楊孝,因被楊秀撞破而未遂,竟奪去蜀王府的鎮府之寶神兵陰陽令,打傷親叔後落荒而逃,臨走前更揚言“他日我若爲皇,必當将蜀王一脈盡數腰斬棄市”。委實“狼心狗肺,古未曾有,雖桀纣不能過也。”
楊秀又在檄文最後說道,自己的生死榮辱不要緊,但是父皇楊堅年事漸高,龍馭賓天之期已經不遠。他日大行之後,楊廣登基,必立嫡長子楊昭爲儲君,則必然爲禍蒼生,陷萬民于水深火熱之中。楊秀自己“爲江山社稷并列祖列宗計”,所以必須起兵以清君側。更懇請楊堅能“振作精神,親賢臣而遠奸佞”,重立楊勇爲太子,并将楊昭“明正典刑,使天下人皆知王子犯法,當與民同罪”。如此,則自然可以“刀兵不起,河清海晏,四海太平”。楊秀自己也會“袒臂負荊,膝行而入太極殿。一身以當君父之怒。”而且“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卻是把自己比拟爲古之屈原了。
整份檄文的重心,其實就是三個字:清君側。這也是古往今來,所有在體制内起兵造反者最喜歡用的借口了。總而言之,就是皇帝被身邊的小人蒙蔽,他作爲君子必須爲天下蒼生負責,不能獨善其身隻好使用非常手段雲雲——無非搶占道德制高點罷了。但老調子是唱不完的,調子越老便說明越有效,也就越有價值繼續唱下去。
楊昭文言文的根底究竟還是淺了點,要完全把這篇東西看得明白,可着實不容易。費了老半天功夫,他才終于把全文看完。胸中那份滋味,當真猶如開了個雜貨鋪子一樣,甜酸苦辣鹹,什麽滋味都有。卻放下檄文輕聲苦笑,擡頭道:“禀皇祖父,孫兒看完了。”
“看完了。那麽,你可有什麽話要說?”楊堅向前微微欠身,神情嚴肅是前所未有,而四周在座衆人也同樣滿臉緊張。小王爺暗暗歎口氣,道:“皇爺爺,這件事其中糾葛甚多。蜀王不算完全說謊,可是孫兒也絕非那樣狼心狗肺的人。來龍去脈,皇爺爺請聽孫兒從頭說起。”
當下楊昭就從當日在極樂寺中,自己被甯道奇和梵清惠綁架了開始講起。怎麽到了白雲主持的庵堂中躲避官兵搜索、怎麽得到袁天罡的幫忙而在五丈原上逃脫、怎麽得知神兵陰陽令的消息而決定南下入蜀;其中說到甯道奇和慈航靜齋等人認爲楊氏當衰,李氏當興,天命應于唐國公李淵身上,并且以一首民謠《桃李子》爲證據時,楊堅和獨孤皇後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卻也沒多說什麽,隻擺手示意孫子繼續說下去。
楊昭偷眼相窺,見祖父祖母面上隐隐而有殺氣,心中一寬,随即繼續說到自己之後如何在劍閣遇上李神通和明月大家等人、在成都錦官樓如何和唐門少門主唐斯文起了紛争、如何被關入成都府衙門、唐門的人又是如何先向自己下毒,繼而再派殺手想要取自己性命。自己則在生死邊緣突破,一舉殺了唐門殺手,更在憤怒下強奸了唐鍾情等等事情說了。
話說到這裏,席上的摩诃葉忽然插口凝聲問道:“等等,昭兒。這麽說來,是唐門的人害你在先,而你當時也不知道那女子就是唐鍾情,更不知道她是蜀王庶妃?”
楊昭不假思索道:“是,就如師父所說。不過,當時昭兒雖然不知道,但事情過後就知道了。無論如何,昭兒總是德行有虧,愧對了皇爺爺多年教誨。”
獨孤皇後歎口氣,道:“那也怪不得昭兒你。本宮即使隻如今這麽聽你複述,心中也覺害怕得緊。更何況當時身當其境,你小孩子家家的……唉~~”語氣中卻再無半絲怪責之意,隻有濃濃的同情與理解。
獨孤皇後發話表了态,殿中本來緊繃的氣氛登時就爲之一寬。隻是頓了頓,楊堅卻又沉聲問道:“那麽之後呢?昭兒你有沒有去蜀王府?”
楊昭點點頭,道:“去了。皇爺爺,正因爲去了,所以孫兒才知道了蜀王的……圖謀。”稍稍在腦中整理一下,又再把之後的事娓娓道出。從唐鍾情口中得知楊秀意圖謀奪黃帝龍骨、然後自己意識到事關重大,決意喬裝受傷混入蜀王府,随即在地道暗室裏偷聽到楊秀連同唐稷學對青城、點蒼、言家堡等三家掌門威逼利誘,要他們跟随楊秀自己前往龍遊縣淩雲山淩雲窟奪寶。之後楊秀又命令唐稷學向那個山寨版的小王爺施展歹毒的〖菩薩鎖神針〗,将其變成一具活傀儡等等,巨細無遺都說了。楊堅和獨孤皇後聽見“神州龍脈,黃帝龍骨”八個字,兩老夫妻當即又回頭對望一眼,彼此眼眸中亦盡是震驚駭然。
皇帝皇後不說話,氣氛登時變得沉默,楊昭也自動自覺地住了口。直過去好半晌,楊堅方才沉聲道:“好,那麽……之後又如何?昭兒你仔細說,任何細節都不得遺漏。”
楊昭黯然點點頭,于是再從自己混上了船隊說起。怎麽看見守望和尚出手阻止船隊靠近淩雲山,自己又怎麽乘混亂離開想要搶先入淩雲窟,中途和梵清惠臨時結盟聯手,未想在淩雲山山腰處和抄近路的楊秀狹路相逢,彼此一見之下就惡鬥起來,打了個兩敗俱傷。淩雲窟的守護神獸冰火兩頭麒麟突然出現,把小王爺拖入洞中想要進補,反被小王爺擊殺并取得了陰陽令等等都詳細說出。其中又着重講了梵清惠不認同楊秀的所作所爲而“棄暗投明”,更爲維護自己而和冰火兩頭麒麟大戰的事情。這是存心要替她開脫了。隻是楊堅聽了,也隻微微冷笑,不置可否。獨孤皇後也是冷冷一哼,道:“昭兒,别提這個了,繼續往下說。”
楊昭看見祖父祖母這模樣,登時便反應過來。敢情他們也知道慈航靜齋的存在,而且還很不待見這所謂的武林聖地。小王爺不禁微微苦笑。接着又講下去。隻是當時他連吃了兩顆麒麟内丹,又喝下麒麟血,神智不大清醒,所以中間有大段的空白。隻能老實說當自己恢複清醒時,就看見楊秀已經奪得黃帝龍骨。自己有心要将之奪回,未想因爲神州龍脈被觸動而引發地震,山崩造成的泥石流傾洩下來,一下子将自己和楊秀分開,終于隻好不了了之。
楊堅越聽面色就越難看,終于忍不住“嚯”地長身站起,怒罵道:“這逆子,竟敢爲了一己之私就罔顧我大隋江山之安危,幹下這等遺害千秋萬世的蠢事!”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随手就拔出時刻佩帶在腰間的天劍,向旁邊的一張紫檀木書案狠狠斬下。隻見紅光閃爍,那張書案被整整齊齊地劈成七八塊,連同上面的筆墨紙張等東西轟然倒下。獨孤皇後黯然歎息,走下禦座來握住丈夫的手,勸道:“皇上,保重龍體要緊。這種逆子……這種逆子……咱們就當從來沒生過他吧。”
“禀皇上,尚書省近日來多有各地郡縣呈上奏折,皆言地脈有所異動。或山川崩毀、或河流改道、或田土塌陷,種種不一而足,直鬧得人心惶惶。隻是蜀王起兵,關中震動,臣一時未及禀告皇上。如今看來……”楊素歎着氣搖搖頭,語氣算是平淡,卻頗有點敲釘轉角,落井下石的滋味。隻不過他是尚書右仆射,掌管尚書省的政務。正經說起來,講的也隻是份内事,并不算僭越。
楊昭擡頭向楊素望了兩眼,目光裏卻頗含不滿。楊素或者是古今罕見的能臣,卻絕非铮臣。而且利欲極重,暗地裏還拘去了楊廣的一個魂頭,準備他日楊廣登基以後暗暗控制着他,自己則好做太上皇。所以楊昭自打穿越過來之後就一直暗暗打着主意,定要把自己老子被拘禁的魂頭搶回來不可——隻是一直都還沒有機會而已。而經過剛才那場惡鬥之後,這念頭更是堅定了。要不是楊廣失了一魂導緻瘋瘋癫癫,又何至于會那麽容易就引發頭痛舊患,更何至于會連自己這兒子都要喊打喊殺?
可惜當下卻也不是追究楊素責任的時候。小王爺低頭向氣得直打哆嗦的楊堅凝聲勸道:“皇祖父請息怒。其實……其實這次龍骨被盜,昭兒也難辭其咎。其一,不該自以爲是,想要玩弄什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花招手段。其二,不該和淩雲窟守護守護神獸相鬥并将其擊殺。第三,更不該沒能奪回黃帝龍骨便擅自逃生。孫子思慮不周又不自量力,縱聚九州之鐵,亦難鑄此大錯也。要論罪責的話,孫兒之罪實不下于蜀王。皇爺爺皇祖母無論要打要罰,孫兒都甘心承受,決無二話。”
楊堅怒氣稍遏,歎氣還劍歸鞘,道:“假如昭兒所言一切屬實,那麽逆子處心積慮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委實圖謀已久,你不過适逢其會而已。無論如何,過錯不在你身上。罷了,起來說話吧。”
楊昭重重磕下一個頭去,卻不起身,道:“皇爺爺雖然寬宏,但孫兒有愧于心,卻不能就此安之若素。懇請皇爺爺答應孫兒的一個請求,好讓孫兒有機會得贖前罪。”
獨孤皇後歎道:“罷了,昭兒,你究竟想要什麽,便盡管說吧。”
楊昭一字一頓地凝聲道:“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身。禍事是孫兒惹出來的,孫兒願披堅執銳,随軍隊再入蜀中平定戰亂。懇請皇爺爺與皇祖母,成全。”
——————
這個星期的狀态比上星期好多了。上星期憋到淩晨4、5點才完工三千字左右,這個星期一天很輕松地就寫完五千,呵呵,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
恩,總之繼續求票求點擊求收藏了,阿裏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