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子是巴洛克式的,餐具居然也充滿了歐洲風格,餐盤上刻着曲裏拐彎的符号——這些符号别人看不懂,時穿一看就明白,這是典型的羅馬花體字母,上面或許是歐洲貴族的家族徽記,以及家族的稱号。
盤子多數是青瓷,不知是鈞窯還是定窯的産品,挂的釉很細膩,盤子邊繪制着一圈環紋,但這環紋不是中國的萬字福字紋,而是歐洲花飾。
時穿忍不住好奇的拿起一隻盤子,湊近了仔細觀察。還打算伸手摸摸,身後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很好奇是吧?這是外銷瓷器,是歐洲人來定制的,他們定制的數量多了點,這本是爲了防止長途運輸中被磕碎了,我順便截留了一部分,拿來自己用。”
時穿頭也不回地回答:“曆史沒有記錄啊,宋代有外銷瓷?我記得曆史上隻記錄過明代有外銷瓷,怎麽宋代就有這玩意了?”
身後那個聲音繼續問:“那麽,我們的曆史可記錄了明代有外銷瓷?”
時穿搖頭:“二十四史,隻是二十四部帝王将相家譜。怎會記錄這樣的民間瑣事?關于明代有外銷瓷的曆史,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國人從西方相關報道中了解的,然後,才在國内掀起了一股研究熱。”
時穿說話還有好幾個語病,要擱一個純正的宋代人,根本聽不懂時穿的話,但時穿自從見到這座巴洛克式建築的時候,已經肯定了屋主的身份,所以他說話毫無顧忌。
“那麽,所謂外國媒體的報道來源于何處?我記得來源于對意大利某個家族收藏品展覽的報道,可你知道麽,還有一些家族爲了炫耀自己的古老,炫耀自己貴族血統的悠久,他們甚至收藏有唐代生産的‘定制瓷器’”
時穿點頭承認:“我聽說過,據說那是一套唐代茶具,收藏那套茶具的家族是位公爵,他們一般不向外展示,隻有被他們招待過的客人知道,并向外洩露了那套茶具的淵源。”
想了想,時穿又補充:“傳言——不,是有正規報道,說是歐洲各王室都曾收藏過宋代的‘定制茶具’,可惜拍賣市場上常見的是明代定制茶具。而明代以前的貨樣嘛……網上偶爾有宋代外銷茶具的照片流傳,唐代的中國外銷瓷器隻停留在傳說中,肯定是有,但從來沒有向外展覽過。”
身後那個聲音回答:“大航海時代還沒有開始,所以有能力遠涉重洋,來中國定制瓷具的,都是些家族财富雄厚到令人發指的大貴族,大貴族這種特殊的生活品味讓中小貴族羨慕,所以大航海時代到來的時候,許多中小貴族也紛紛來效仿。這就是明清時代,外銷瓷器的爆炸式增長。
可惜後來大浪淘沙,根基淺薄的中小貴族終究抵禦不了大浪,紛紛失去封地而破産,所以拍賣市場上,明清的中國定制茶具頻繁出現。而那些淵源更深的大貴族,他們保有的瓷器是爲了顯示家族的古老,那是他們家族血統的象征,所以絕不會出現在拍賣市場上。
當然,你會在歐洲人記述的歐洲曆史上,見到幾百年來他們口口流傳的古老傳聞,它們确實存在着,但人們卻從未看不到實物——現在你見到一個,這就是實物,你我就是見證者。”
時穿依舊背着身,他輕輕的将瓷盤放下:“我是怎麽來的?”
身後的聲音充滿了詫異:“你怎麽不問‘我是怎麽來的’,偏偏問‘自己’是怎麽來的?”
時穿慢慢轉過身來,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長相優雅的男子,他身上沒有穿什麽佩飾,頭發也是随随便便绾了個發髻,發髻上插着一根綠色的木簪子,簪子的雕工也不出色,但它的木料來自非洲,是宋人最推崇的非洲碧沉木——金庸寫射雕的時候,就曾特意讓丐幫幫主選用這種宋朝最時尚、最昂貴的木料做打狗棍。
除了這跟木簪子之外,那男子身上的服飾也平平淡淡,一身黑色的絲綢長袍,僅僅袖口繡了幾朵白色的小花,腰帶也是布料的,胡亂在腰上系了個疙瘩,腳下赤足穿着一雙謝安履——也就是日本木屐,臉上帶着慵懶的,随意的表情,手不經意地扶着門把手。
這大約就是低調的奢華吧——他頭上那根木簪子色澤翠綠,但卻是純粹出于木材本身的顔色。這樣一根碧沉木,大約能在海州買座宅院。這厮把一座宅院插在頭上做裝飾,确實不再需要其他裝飾物了。
在他身旁,從敞開的門裏,傳來姑娘們來到餐廳,帶來的隐約歡笑聲——開飯時間到了,那些姑娘們正進入餐廳,她們現在已沒了拘謹,正言笑自若的談論着餐廳的裝飾,以及餐桌的擺設。
把眼神重新定格在對面這人身上,不知怎地,時穿總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氣質很熟悉,他仔細打量着對方,在記憶中搜尋者……難怪施衙内第一次見時穿,就說他跟自己姐夫很像,他不是說時穿與姐夫的相貌很相似,而是說他們彼此身上的氣質很相同。
對面的海公子雙手一攤,回答:“哈,讓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名姓已經毫無意義,你可以叫我阿海,或者海公子……我怎麽稱呼你?”
時穿搖搖頭,神情非常兇狠:“名姓?這不重要,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阿海笑了:“時間,對于我們來說從不是個問題。我們彼此之間有太多的謎團要揭開,幸好我們不缺時間,可以慢慢追溯……剛才,你想問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但我想知道的是:一切的本源——你什麽時候發覺自己具備了這項能力?”
時穿帶着回憶的神情,慢慢的叙說:“那源自一件極憤怒的事情,我隻記得當時自己怒不可遏,隻想把這世界撕個粉碎,或者能有什麽機會,讓我改變眼前的一切。
我憤怒欲狂,突然發現,一種古怪的情景出現了,我似乎遭遇了所謂靈魂出竅事件,我的靈魂脫離的軀殼,站在旁邊目睹着一切的發生,但卻絲毫無能爲力,于是我越加憤怒,我歇斯底裏的想改變眼前的一切,漸漸的,我發覺我真的回到了幾分鍾前。
啊,可是我一遍又一遍回溯時光,一遍又一遍目睹、親曆事件的發生,目睹着我開始憤怒,卻依然無力改變那一切……”
阿海輕輕一笑:“記得霍金說過,當你在上班途中,突然想起遺落了房門鑰匙,此刻你面臨兩種抉擇,一是繼續去上班,二是回家去取鑰匙。無論你做何種決定,時空都随着你的決定而演化。
比如:當你決定回家取鑰匙的時候,你進入的是取鑰匙的時空;當你決定繼續上班的時候,那又是另一個時空了——每一個時空,都因你的決定而改變。
然而,時間的長軸是連續的,無數的時空在時間之軸上,仿佛一串串珍珠串連起來,當你決定回家取鑰匙的時候,何嘗沒有另一個你,決定繼續前行。這兩個空間一定是同時存在的,隻是你的‘主意識’感覺不到另一個空間的存在——偶爾,如果你感覺到另一個時空的存在,你能同時感受到兩種抉擇所産生的時空疊加,那麽,這就是‘時空跨越’了。
而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大約也不能稱之爲‘人’了吧。也許,我們就是曆代人口口傳頌的‘妖’吧。
看見窗外那些小船了嗎?在海濤中那些小船随波蕩漾着,它們之所以沒有飄走,是因爲船索将它們緊緊地系在碼頭上的地錨上。而在時空的長河中飄蕩,同樣如此,我們必須有一根船索系住飄蕩的自己,使得自己不至于在時空亂流中迷失——你之所以改變不了那件使你憤怒的事,是因爲那件事是一切的起始,是你的‘時空地錨’,是你在時空穿梭中的依靠與導向。系上這條鎖鏈,你可以一遍又一遍随波起伏,但永不可能掙脫。
你剛才問我,‘你’是怎麽飄蕩到這裏的,我猜,你一定是終于改變了自己的‘錨标’,于是你迷失了自己,不知道現實中的你是真實的存在,還是你另有其人,你在時光之河中飄蕩……至于你如何到了這裏,相信我,那不是我的過錯。”
稍停,對面的阿海咧嘴一笑——此時,黃娥已經領着女孩子們準備就座,她從小包間敞開的門,看到時穿正在跟一位男子交談,便順眼打量了一下這位男子——即使黃娥還沒到懂得愛情的年齡,也不禁爲這位男子所透露的風采迷失。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風采,慵懶中帶着漫不經心,卻又顯得對這世界充滿自信,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也正因爲世間萬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所以才顯得對一切事物漫不經心,仿佛天崩地裂也不值得驚詫,而且沒準這天崩地裂就是他一手制造的,所以他才有恃無恐。
如果時穿是一柄寒光四射,鋒芒畢露的長矛的話,這名男子就是一把裝飾華麗的儀劍,溫文爾雅中透漏着殺機,這種掌控一切的自信,讓黃娥禁不住定在原地,她覺得有點頭暈,趕緊用手扶了扶額頭,緊接着,門縫裏傳來時穿咄咄逼人的聲音,馬上讓黃娥恢複了正常。
其他的女孩也一臉花癡的、透過敞開的門,眺望着包間内的海公子,正在她們發呆的時候,那男子随手一撥門,大門合攏了,時穿的聲音隻傳來半句:“錯了,絕對是有人動了手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