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黃昏之時,各路賓客相繼到來,悠揚的樂聲響了起來,壽宴開始了。
張恒拒絕了桑宏隆邀請其去主席就坐的好意。
這種風頭,還是最好别出的好。
就找了個較爲安靜,既不算太偏僻,也不算太顯眼的位子,坐了下來。
桑宏隆見張恒如此,也不再強求,畢竟有人喜歡出風頭,也有人喜歡低調。
張恒剛剛坐下來,就見到了霍光、張安世等人聯袂而至,張恒朝他們點頭微笑。
差不多在夜幕将要降臨的時刻,今日的壽星公桑弘羊在家人老少的陪伴下出現在了門口。
“我等同賀桑公花甲之喜”全場賓客起立,舉起酒樽,敬道:“願桑翁老當益壯,緻遠千裏”
“多謝,多謝”桑弘羊笑呵呵的朝全體賓客揖禮:“蒙諸位厚愛,屈尊來寒舍爲鄙人賀壽,鄙人無以爲敬”
言罷,接過旁邊婢女遞來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衆人同舉杯,賀道:“爲桑翁舉觞”
也都一口喝幹手中的酒。
“桑翁大壽,怎麽不請鄙人?”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之聲,隻見在大群仆從的簇擁下,一個身着錦衣的男子,推開桑府下人的阻撓,從門口進來,淺笑着說:“是不是看不起鄙人?”
桑弘羊回過頭去,看着那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良久,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田使者”桑弘羊幹笑着揮手讓下人散去,道:“使者日理萬機,老朽這不是擔心使者抽不開身嗎?”
“既然使者到來,鄙人自是歡喜的”
說完就讓下人給這人準備席位。
張恒看的仔細,這人就是那天跟着太子據在一起,然後因爲嫉妒張恒,而被太子據掃地出門的田肅。
“此人即被劉據趕出了太子、宮,何以還能有今日的風光?”張恒暗自不解,就看了看坐在他附近的一個微微有些發胖的男子,問道:“請教兄台,那是何人?”
“公子不知?”這人嘿嘿的笑了一聲道:“此人乃是新近被天子任命爲直指繡衣使者的田肅田使者……嘿嘿,這位膽子可是大的很啊,月前連丞相、太仆都差點被此人一口咬死”
“此人上任以來,心狠手辣,堪稱瘋狗”這男子啧啧的說着:“前些日子,我聽說他盯上了鹽鐵官營,跟天子說什麽鹽鐵官營,長期把持于一人之手,恐有貪弊之嫌疑……啧啧……我看今日多半是來攪局的”
聽着這人的介紹,張恒心中滿是懷疑。
這個叫田肅的,未免也運氣太好了吧。
剛被太子趕出去,就那麽好運找到了太仆貪污軍費的證據?
可能嗎?
答案顯然不可能
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了,在田肅身後,還隐藏着一隻在操縱着這一切的黑手。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張恒見了田肅如今活蹦亂跳,風光無限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心裏面殺機大起。
張恒很明白,自從那天開始,他與田肅就已經是結下生死大仇,君子以直報怨,張恒可不會相信,人家會忘記當日之仇。
所以,張恒在方才見到田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跟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覺悟。
田肅卻是沒有發現坐在角落中的張恒,而是徑直來到霍光、張安世兩人面前,拱拱手,頗爲潇灑的道:“兩位真是好空閑啊……啧啧……羨慕啊……某卻在這個時候,還得爲天子奔波效勞”
霍光的臉色頓時鐵青了起來,連張安世的神色都變得冰冷。
“這家夥難道是個T嗎?拉怪也不用這麽嘲諷吧?”張恒在心中覺得,田肅的腦袋似乎被驢踢了,他這樣四處樹敵,對他有什麽好處嗎?
可惜,張恒沒有讀心術,讀不出田肅心裏面的想法。
張恒不知,似田肅這種人,靠舉報高官出身的人,要想維系手中的權力,就隻有像一條瘋狗一樣到處咬人,他得罪的人越多,得罪的人地位越高,天子劉徹就越信重。
曆來直指繡衣使者,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哼”霍光可不是什麽泥塑的雕像,他雖然向來低調,但卻也不意味着随便什麽人都可以教訓他:“使者管得也太寬了些吧?”
張安世冷笑道:“莫非使者有天子诏令,否則使者如何可以管束在下行事?”
“使者請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張安世冷冷的說:“切莫自誤啊”
“本使者可以這樣理解,尚書是在威脅本使者嗎?”田肅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輕佻的猶如一個浪蕩子。
“本官可沒這麽說……”張安世打着官腔道:“使者愛怎麽想是使者的事情”
“請使者入席……”桑宏隆沒有辦法,硬着頭皮起身,想要将這個祖宗帶到席位上,讓自己祖父的壽宴不至于變成菜市場。
“這入席就不必了……”田肅笑嘻嘻的說着:“本使者今次來,不過是想跟桑翁讨教幾個問題”
“使者請說……”桑弘羊強行按捺住心裏想要發狂把這個該死的家夥趕出去的沖動,桑弘羊心裏面跟鏡子似的,這個家夥就盼望着他這麽幹
好攪起風浪,從中漁利而已。
桑弘羊在宦海沉浮數十載,豈會看不透這種伎倆?
強顔歡笑道:“老朽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呵呵……那在下就鬥膽向桑翁請教一個問題:本使者竊聞治人之道,防yin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争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誠大違聖人教誨,未知桑翁以爲然否?”田肅笑嘻嘻的說着。
桑弘羊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沖動,臉色變得鐵青,大聲的咳嗽起來,顯然氣急。
滿場賓客自是嘩然。
“他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張恒身旁的那個胖男子低低的驚呼道:“這是向鹽鐵官營使刀子呢他就不怕因此失卻聖眷嗎?”
張恒看着田肅,仿佛認不得這個當然在劉據面前幼稚的腦殘士子。
張恒輕輕抽了一口冷氣,一部曾經看過的電影名湧上心頭來:投名狀
“夠狠,夠膽識”張恒重新打量起這個曾經在他面前不堪一擊的雜兵。
張恒知道,這人根本沒瘋,相反,他冷靜的很,就從方才那番死抓聖人經義死扣與民争利這個主題就可以知道,此人心中早就計劃好一切退路。
張恒雖不明白,他計劃的退路是什麽。
但張恒清楚,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很簡單,他是在做張恒想做的事情——獲取一個被全天下交口稱贊的好名聲,同時向龐大的公侯貴卿集團示好,表面上,這田肅是得罪了桑弘羊,但他得到的卻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的好感。
以得罪一人,而換得一大群人支持,這買賣做得值。
雖有觸怒天子的風險……但是,這世界上幹什麽事情沒有風險?就是喝口水都可能嗆死人
“怎麽,桑翁答不出來?”田肅哈哈大笑:“桑翁既無法對答,那便是承認鹽鐵果然害民了似這等害民之政,還是早去爲好”
張恒不動聲色,輕輕起身,悄然離開自己的座位,找到甯忠,來到他的身後,輕輕的拉扯了一下甯忠的袖子,輕聲道:“甯校尉,等下,我說你念,來駁斥這個無恥之徒”
甯忠回過頭去,看到是張恒,他正爲那田肅的嚣張而憤恨,隻恨自己讀書太少,不能幫上丈人的忙。
聽的張恒的話,驚道:“張君既有批駁之言,何不當場說出?”
張恒笑了笑,并不言語,隻是道:“甯校尉,我說你念……”
張恒當然是絕對不會出這個風頭,至少暫時不會。
因爲,張恒知道,自己根基畢竟淺薄,貿然出頭,得罪的人會非常多,更何況張恒本身就是地主,那裏有自己公然跟自己的階級背道而馳的?
“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緻士民,聚萬貨,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财用匮。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财而調緩急。”
田肅正在得意的笑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爽朗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隻見一名身穿武将紅袍的男子,侃侃而談,面向着他頗爲不屑。
“且夫匈奴背叛不臣,數爲寇暴于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爲虜所系獲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财,以佐助邊費。若罷之,内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于邊,将何以贍之?”
甯忠的聲音越發的高昂起來,顯然這些話頗對他的胃口,在場的一些武将亦紛紛叫好,對于武将來說,朝廷上的紛争**屁事,但若要短了他們的軍費,那他們就會跟你沒完
田肅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暗起來。
“且夫,前吳逆以山河池鹽之利,據數十萬反賊,殷鑒不遠,使者何以視而不見?”甯忠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爽透了,但還是依照着身後張恒的聲音,大聲的道:“《管子》曰:不飾宮室,則材木不可勝用,不充庖廚,則禽獸不損其壽。無末利,則本業無所出,無黼黻,則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國之用,器械之備也。自古有之,非獨于此。弦高販牛于周,五羖賃車入秦,公輸子以規矩,歐冶以镕鑄。《語》曰:‘百工居肆,以緻其事。’農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澤處,蓬蒿墝埆,财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獨衍,少者不獨馑。若各居其處,食其食,則是橘柚不鬻,朐鹵之鹽不出,旃罽不市,而吳、唐之材不用也。”
“未知使者以爲然否?”甯忠還了對方一個反問。
此時滿場的嘉賓,都被甯忠一人的聲音所吸引。
桑弘羊更是仿佛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女婿一般,好在桑弘羊眼力不錯,眼睛看到了藏在甯忠身後的那個身影。
“小狐狸”桑弘羊在心中笑罵一句。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