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自己十分舒适的床上,在短暫的午休之後,站起身來,環顧着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間。當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就會離開這裏。那頗具奢華的陳設,和寬大而終日被槟榔樹美麗的枝葉所遮掩着的陽台,還有那綠色草坪邊沿的網球場,他熟悉,但不留戀。他向往着更高、更遠、更廣闊的天地。他的目光落在牆壁那張新中國的地圖上,谛曉的雄雞一般屹立在世界東方的偉大祖國,從孩提之時母親講的古老故事裏,就像神話一般吸引着鄧宇的心。
他想象着印象中早已模糊了的祖國,當母親抱着他離開故鄉福建,投奔去南洋謀生的父親時,鄧宇僅僅三歲。在他朦胧的記憶裏,對于祖國隻有一個字:窮。因爲窮,他的三個哥哥都被饑餓和疾病奪去了稚嫩的生命。本是小學教師的父親,扛着鋤頭在一片荒涼的山上掩埋了三個親生骨肉之後,便揮淚和親人、和故鄉、和祖國告别了。一貧如洗的家裏沒有什麽能給他攜帶,父親從房前的茶樹上摘下兩片嫩葉,又在茶樹根部挖了一把褐色的泥土用一個布袋裝上,放入懷中,就這樣走了。
而母親帶着鄧宇在浪花簇擁的鼓浪嶼登上下南洋的輪船時,當昏暗的波濤漸漸吞沒了岸上的燈火,母親卻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來,幼小的鄧宇不知所措的,呆呆的望着母親。
“孩子,那是祖先之地,那是咱們的家啊!.”這聲音二十年的歲月也不曾讓它泯滅,無論是在棉蘭的無憂童年,還是在倫敦的求學歲月,它每時每刻都在強烈的搖撼着鄧宇的心。但是,他最後下定決心回國,那還是四個月前的十月一日。這天清晨,鄧宇早早就來到了華僑中學,作爲一名機械工程師他在學校裏擔任着物理教師的職務,他有許多要做的事情。當辦公室那台收音機裏傳來禮炮的轟鳴,這霹靂一般的聲音震醒了古老的中國,使華夏大地上勤勞勇敢的人民振奮和揚眉吐氣。
當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掠過古老的長城、咆哮的黃河、奔騰的長江和浩瀚的海洋,傳到蘇門答臘島上的棉蘭華僑中學時,兩道熱淚不知不覺湧出了鄧宇的眼眶,這一夜他失眠了。新生的祖國百廢待興,她在召喚着異鄉的炎黃兒女。鄧宇的心情無法平靜,激蕩的血在火熱的心中滾滾流動。理想、抱負和孜孜不倦的追求,隻有在天高地廣的祖國那裏才能任其馳騁。
他站起來走出房間,輕輕叩響了母親的房門。其實母親也沒有睡,白天收聽了廣播的她也和兒子一樣的激動不已。鄧宇開門見山的說:“媽,我要回國。”“爲什麽?”母親很平靜的問着,她對兒子的想法并不感到突然。
“南洋雖好,但終究不是我們的家。現在祖國需要我,我更需要祖國。”
“祖國還有許多困難,生活也還會很艱苦,這些你想過嗎?”聽到母親的話,鄧宇毫不猶豫的回答:“想過,新中國不會像我們現在的家這樣舒适和富有,金錢、别墅、汽車樣樣俱全,隻要我們想有的都可以有。但是當祖國貧窮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邊再富有又有什麽用呢?一個人在外邊享受安樂,卻忘記貧窮的祖國,他的良心何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不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嗎?”
鄧宇激動的拉開華貴的窗簾,緊握着雙手遙望着窗外,仿佛那不遠處便是自己深愛的祖國。母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親切的撫摸着兒子的頭:“孩子,去吧。媽媽支持你。”鄧宇的眼睛濕潤了,他用力拉着母親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樓外傳來幾聲急促的汽車喇叭聲,是父親回來了。當這位棉蘭華僑第一富商知道了兒子的決心以後,他平靜而又堅決的否定了:“宇兒,你聰明能幹,又是劍橋的高材生,爸爸背井離鄉出生入死地才創下眼下這片家業,也隻有你才能勝任繼承。如果是你的弟弟妹妹,誰要回去我都不阻攔,隻有你.“父親說到這裏,用力的揮了揮手,然後說:“這麽晚了,快去睡吧。”
在母親的支持和父親的反對中,鄧宇默默的做了幾個月的思想和物資準備。當他斷然拒絕了父親爲他挑選的未婚妻人選之後,徹底激怒了父親,于是便對他采取了全面的經濟封鎖,直到現在,再過幾個小時,當黃昏籠罩着蘇門答臘的時候,鄧宇就将告别棉蘭,也告别他的父母弟妹和其他親人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出來見他一面。
當妹妹駕車把鄧宇送上遠洋碼頭時,黃昏已經降臨,蘇門答臘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海底也似乎有着上萬支火炬在熊熊燃燒,每一朵浪花都紅得像迷人的珊瑚,連等待出航的船和天空中的海鷗,都仿佛鍍了一層金。當鄧宇登上甲闆,回頭眺望着這迷人的島嶼,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即使回來,也是這裏的匆匆過客。正因爲這樣,他想着在離别前再多看兩眼。
黃昏籠罩着蘇門答臘,那高高的椰子樹是妹妹舉起的手臂,那金色的晚霞是妹妹揮動的手帕。
以鄧宇爲領隊的十二名印尼歸國華僑青年,從棉蘭出發,橫跨馬六甲海峽,第二天到達有着亞洲花園稱号的馬來西亞城市——槟城,在這裏又上來十五名歸國的馬來西亞華僑青年,當彼此知道了身份之後,便相互擁抱起來。船沿着馬六甲海峽向東南駛去。第三天黎明,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太陽浮出水面的時候,這二十七爲華僑青年已經登上甲闆,他們熱情奔放的高唱着義勇軍進行曲向着祖國前進。鄧宇迎着紅彤彤的陽光微笑着,自從來自北京的禮炮聲在他耳中響起後,他總感到自己的身後屹立着一位身軀高大,充滿着非凡力量的巨人,即使天塌下來,巨人也會用她的手再把它托上去。
第四天下午,船駛進新加坡,漸漸向碼頭停靠。船隻停穩後放下了舷梯,從碼頭上走上來一個鄧宇熟悉的身影,他的父親。父親也發現了在甲闆上迎風站立的兒子,他快步向兒子走去。鄧宇雖然喜出望外,卻還有幾分戒備:“爸,你怎麽到這兒來了?”父親兩眼眯成一條線,像久别重逢那樣仔細端詳着自己的兒子,久久沒有開口,鄧宇發現有兩串晶瑩透亮的淚珠劃過父親那有些蒼老松弛和清瘦的臉。
父親緩緩開口:“宇兒,我是昨天坐飛機來的,專程爲你來送行的。你走的時候,我.”“爸,别說了。”鄧宇一下子撲到父親的懷裏,理解和支持比任何一種愛都更使人感到溫暖!
新加坡這個世界著名的港口和商業都市,以它迷人的風景和特有的繁華,迎接着從天空和海洋而來的父子兩。鄧宇的舅舅,一位華僑報業巨子親自驅車導遊,沿着環海的魯濱遜大道遊覽這座熱帶城市的風光。“孩子,你的選擇是對的。當初我離開祖國,是因爲她貧窮,隻能到南洋給自己謀條生路。現在我成了富翁,但在祖國的天平上,再重的金錢也沒有絲毫的分量。不留戀祖國而隻留戀金錢的人,那才是最大的不孝,是最大的逆子。”父親吸了一口雪茄,繼續說下去。“當年我也曾經大力支援抗戰,這幾年國内的局勢一度讓我煩惱,這幾天才想明白,無論如何那都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祖國,你的行動讓我爲之驕傲。”
舅舅的汽車轉了一個彎,停在海邊一片樹蔭下的咖啡店外。父親喝下一杯咖啡之後,站起身向東北方向眺望:“孩子,前面是柔佛海峽,爸爸下南洋的時候就是從這條航線過來的,我們都不要忘記那無法忘記的歲月..”
父親想起了在祖國倍受欺淩的年代,作爲華僑在蘇門答臘打拼的斑斑血淚史。最開始開了一個小店,每天早晨四點起床,晚上九點閉店。有時還要到百裏之外的魚碼頭買鮮魚,早晨兩點鍾起來,騎自行車翻山越嶺,密林中時不時有猛獸咆哮,不得不提刀攜棍護身,帶上一二百斤魚,晚上還得趕回。
個人受的苦總是可以忍受的,不可忍受的是民族的恥辱。在街上荷蘭警察可以随意欺淩華人,在法庭上,華人是沒有座位的,而且還不能站着,隻能蹲着。“同樣是人,爲什麽這樣對我們?”鄧宇曾經憤怒的向父親和母親發問。“孩子,那是因爲我們的祖國還不夠強大!”父母的話點燃了鄧宇心中的火焰,他期盼着能爲建立一個強大而不可辱的祖國去奉獻。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他放下根本就沒有入口的咖啡,站起身來,和父親一起眺望着東北方向,喃喃的說道:“前邊過了納什納群島,就是我們祖國的曾母暗沙了。”他幸福的深深吸了一口氣:“爸你放心吧,我不會辜負您的教導,更不會辜負我們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