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玥的再次出現是希禾始料不及的,他以爲秦玥再也不回來了。
他看着她的臉,這張臉是他怎麽也忘不了的,他欠了她太多太多,過去的經曆曆曆在目。一想到她遭受那些屈辱,他仿佛能夠體會到她内心的絕望和痛苦,每每這時候,他都會問自己,他犯了錯,傷害了那麽多人,憑什麽還能活着,憑什麽可以享受活着的感覺。
他應該死的。
他怕死。他一直在欺騙自己,就算他有多自責,有多對不起那些人,可他做不到以死謝罪。
他活在自責中,也是活着,他隻想活着,死亡這件事,他怎麽都不敢去想,即便他已經經曆過一次次死亡的時刻,如果再面臨死亡,他還是會怕。
他隻能說對不起,也隻能夠說對不起了。
“對不起……”希禾扭過頭去,低下了頭。
秦玥看着他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以及顫抖的雙腿,她眼裏露出一絲譏諷,“如果我讓你去死,你會願意麽?”
讓他去死,他會願意麽……
人有時候是矛盾的,至少他是極其矛盾的一個人。
“會……”
如果她要他死,他就會去死,如果她要殺他,他不會躲也不會逃。
恐懼也隻是一瞬,但隻要死了,就不會永遠地自責下去了。
秦玥噗呲一聲笑了,“我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說完,她不再看他,翻起了桌上的書。
希禾聽着她翻書的聲音,那是他此刻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仿佛這個世界安靜了下來,将所有的紛擾都隔離掉,隻給他留下一個聲音。
一天下來,希禾過得渾渾噩噩,期間秦玥沒有再和希禾說一句話,而且她下午也沒有來。放學走出學校大門,他才認清一個事實。
秦玥真的回來了。
螢出現在他身邊,他看到了她沉重不安的臉色,他知道她也看見秦玥了。
公車上,希禾和螢講話,那個樣子在别人看來像是自言自語,他也不管其他人異樣的目光了,心裏一直想着秦玥回來的事,“她回來了……”
螢和希禾一樣,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她和你說什麽了麽?”
希禾看向窗外,目光呆滞,他怔了下,回道,“她說我還沒死,她怎麽可以就這樣走了呢……”他又補了一句,“她說是開玩笑的,讓我不要當真……”
螢隻能說道,“如果她是這麽說,也許是真的放下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我知道那件事對你打擊很大……”
希禾自嘲地笑了笑,“就算發生那種事,我不也還好好地活着,可以沒心沒肺地哭着笑着……”
“希禾,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給自己一次機會,放過你自己一次……”
希禾頭靠在車窗上,難受地閉上了眼睛,眉頭皺着,“我怕我不會放過自己……”
螢神色擔憂,她也沒能找出其他話來安慰他,清楚上次的打擊不是說痊愈就痊愈的,他一直都需要時間。他需要的是給自己一次原諒自己的機會。
她坐在他旁邊的空位,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顫抖,她用力地握緊,希望這樣能給他勇氣。
希禾回到羅家後,就直接走去倉庫,将書包丢在一邊,拳套也不帶,對着沙袋就是一陣急躁地拳打,打得手疼得厲害也不停住,直到渾身乏力後,滿身大汗,靠着沙袋喘着氣。
秦玥,你回來是爲了要我死的麽……
希禾鼻子吸了吸,嘴上一癟,臉揪成一團,淚水簌簌落下,他無力地坐在地上,抱起雙膝,頭埋在膝間,嗚嗚地啜泣着,心裏亂成一團,找不到可以讓自己平靜下來的理由。
羅森站在倉庫門口,他看着哭成一團的希禾,心裏很不是滋味,雖然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希禾現在一定很迷茫很無助,才會哭成這個樣子,撕心裂肺,困在自己造成的泥沼中,無法自拔。
晚飯的時候,希禾吃飯的時候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扒了幾口飯,就在發呆,眼眶紅通通的,不知哭了多久,這孩子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希禾。”羅森放下筷子,叫他的名字。
希禾出神地望着遠方,眼裏沒有焦距。
“希禾……希禾!”羅森提高音量,希禾這才回過神來,他緩緩轉過頭去看他,羅森心裏歎了口氣,便問道,“怎麽了?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了麽,怎麽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希禾愣了下,他靜靜地看着羅森,他開口說道,聲音異常的嘶啞,“爸……”
“嗯,你想說什麽就說,我都聽着。”
“爸,如果我做了一件不能饒恕的事情,那個受害者離開後回來了,她很恨我,我該怎麽辦……”希禾的眼神忽然變得寂靜空洞,“如果她要我死,我是不是應該去死……”
羅森看着他的孩子,他的樣子就像快死了,作爲父親,他心裏哪裏好受,隻能一步步引導他從自責愧疚中走出來了。
“人活在世上,都會做錯事,做錯事的話,小事就要認錯,大事就要接受懲罰……你犯錯後,有沒有認錯,有沒有接受過懲罰?”
懲罰……
在那件事之後,他過着三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終日惶恐不安,沒有做過一次好夢。
這算不算懲罰呢,他知道,這還不夠……
他和她道歉了,但她似乎沒有原諒他,也是,自己僅憑一句對不起就想得到原諒,那是不可能的。
希禾茫然地說道,“懲罰……我不知道,也許我現在的狀态就是對我的懲罰吧……爸,我好難受……”他說着眼淚就往下掉了。
羅森伸出手擦掉他的眼淚,溫和地說道,“希禾,你要明白,那并不是你的錯,沒有必要把自己困死在那裏面,懂嗎?”
希禾的表情一滞,怔怔地看着羅森,雖然不知道他話裏的意思,但他記起來,那次綁架事件,羅森也是有參與在其中,那個時候的希禾才有能力策劃這場可怕的假綁架。
希禾麻木地推開了他的手,站起身離開了飯桌。羅森面對着這滿桌美味的菜肴,沉重地歎了口氣。
希禾回房後,洗了澡之後,就爬上了床,覺得頭暈得厲害,又乏又困,拉起被子蓋過頭,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大概過了十二點,羅森來到了希禾的房間。他輕輕擡起一張床邊的椅子,坐到了希禾床前,見希禾這小子把被子蓋過頭,生怕他可能沒有睡着,試探性地拉了拉,沒什麽阻力,被子拉到了希禾脖子下面,他睡得很沉,手摸了摸臉頰,放下手後,依舊睡着。
羅森松了口氣,他皺着眉頭,看着希禾額前萦繞的黑霧,那團詭異的黑霧一點點地從他眼皮底下湧進去。
羅森伸出手指,去觸碰那團黑霧,指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冷,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臉色煞白地看着他。
是他們兩個人回來了麽……
怪不得最近不見伊冥,怕是死神界出了什麽事,估計是涼城的事,從伊冥那裏多少有些了解。
那麽來到人間界,接近希禾那個人究竟是哪一個?暗君,還是魔長?兩個都是棘手的角色啊……
不過,兩個大人物對一個小孩使用「心術」這種卑鄙的伎倆,未免太過分了!羅森攥緊了拳頭。
也是,當初自己要不是從中幫助了那個「黑化」的希禾,現在希禾就不會這麽痛苦了……剛才晚飯的時候,希禾那眼神分明是怨恨自己……
羅森歎了口氣,現在隻能先破解了這個「心術」,希禾被過去纏得太緊了,他必須明白,當年做出那些事的人不是他,他不過是被利用了,一直受到林志清的冷落,這個可憐的孩子才會這麽難過,才會讓那個黑暗的靈魂有機可乘。
這都不是你的錯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閉上眼睛,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嘴上小聲地說着,“兄弟,幫幫我。”
他後背閃着白光,同上次在蔚藍園一樣,出現了繁雜的咒文,這時房間裏響起了一個渾厚聲音,充滿磁性,還帶着幾分邪氣,“這就是你十幾年來,常常念叨的兒子麽?”
“他被「心術」控制了,過去的一些事他一直放不下。”
“這個容易,心術即釋放了一個人的心魔,把心魔殺死不就行了麽?”
“……”
“讓他殺了他自己。”那聲音戛然而止。
羅森沒來得及說什麽,從右手飄出一些咒文,落在希禾的額前,一個個奇怪的字符滲進他的額頭,希禾猛地一聲痛苦的大叫,額前黑霧忽地彌漫了整個房間,黑霧中出現了各種猙獰的鬼影,鬼影互相撕咬着,尖叫聲,嚎叫聲,撕心裂肺的啜泣聲,見這一幕的羅森,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螢在外面,剛才的那一幕她全都看在了眼裏,雖然震撼于眼前猶若地獄的場景,但她更加好奇羅森的身份,他到底是什麽人?難道也是爲了輪回道一事而接近希禾的麽?
不,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陰冥之力,既不是鬼魂,也不是死神。
他究竟是誰……
不過,現在希禾的狀況她更爲擔心,方才聽到房裏的第二個聲音說要讓希禾自己殺了自己,這怎麽可以!她要沖進去,卻被一堵無形的牆擋住,怎麽也進不去。
“不要傷害希禾!”
○2羅刹海。
在伊冥他們進入到黑洞裏頭的時候,鹿霖的腕上突然裂開了口子,與岚緒和繁析他們的狀況一樣,血液一滴滴地流到了區月體内。區月此時收起了十隻觸手,脖子上的金屬花環也縮了回去,眼睛沉進雪白的身體内,腳下的光圈閃着微弱的光,它安靜地站在那兒,吸取他們的血液。
鹿霖無奈地在一旁坐了下來,“真沒想到,就算早早發現了你身上的「瞬移符咒」,還是要來到這個地方。”
“該死,伊冥那個混蛋小子還是喜歡算計人!”
鹿霖隻是笑笑,“其實這種祭祀儀式,不過是唬弄區月的一種把式。”
繁析一怔,“你是什麽意思?”
“到頭來,死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伊冥一人。”
“爲什麽?”
“理由很簡單,他一定要在祭祀結束之後趕回來,要不然我們一死,儀式就結束,祭祀者也會死,在祭祀結束之前他一定會趕回來的,先不說,沒有祭祀的束縛,就算出來後,涼城也會被區月殺死,殺死一個無冕之王,它得到的力量是無法估量的,我想區月在祭祀結束後,絕對不會乖乖地就把涼城放走,不過既然伊冥施用了這個祭祀,就說明他有考慮涼城的安全問題……”
鹿霖看向戴着面具的岚緒,嘴角揚起一個詭谲的弧度,繁析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他對岚緒了解甚少,貌似她也是在那次一百年前才當上議會之首,之前并沒有見過面。
“再說了,伊冥絕不會讓那個女人死的,她和涼城,在他心裏都一樣重要。”
繁析鼻子裏哼了一聲,“伊冥那小子會把誰放在眼裏,隻會對一個男人癡心所向,簡直就是個瘋子。”
“那個女人你是認識的。”
繁析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個女人身上,這一眼,他再沒把目光移開,恨不得揭開那個礙眼的面具。
在伊冥心裏,能夠和涼城一樣重要的人,如若不是至親至愛的人,就算一個小孩死在他眼前,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按照他對伊冥的了解,這世上,隻有那個人,他的親人,是他最重要的一個人。
她是那個人……
望着岚緒久久出了神的繁析搖了搖頭,内心一陣絞痛,不不,不可能,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她怎麽可能還活着。
就在這邊繁析陷入對于過往的回憶中時,那邊的岚緒自始至終地看着那邊的黑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在儀式中,身爲祭品的他們是不能離開的,被困在以區月爲中心的十米範圍内,她想進去找伊冥也是無能爲力。
不過,從開始她的注意力一點點地集中在繁析身上,自體内深處湧上來令她措手不及的顫栗。
沒想到會在這裏和他碰面……
她透過面具去看他,他從剛才就一直盯着她,雖然有面具擋住,但她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激動與忐忑,似乎認出了她。
不可能,他絕對不知道她是誰的……
岚緒移開在他身上的目光,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這時她聽到鹿霖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說道:“何必這樣遮遮掩掩,是太久沒見面了,有點尴尬或是害羞,還是說,你根本就沒臉見他?”
鹿霖看到身邊的繁析刹那後背僵硬地挺直,他冷笑着,現在也是無聊,有這麽一場好戲豈能錯過。
“我想那個名字在你心裏肯定也是惦念了很久,你不用再猜測了,也不用懷疑,那個女人就是你念念不忘,死去了卻現在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舊情人,微涼。”
微涼……
“不,不可能,她已經死了,她不是她……”繁析眼裏的光就像被風刮動的燭火,飄忽不定,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着。
微涼已經死了,他爲了開啓輪回道就是爲了讓她複活……
她怎麽可能……
岚緒氣惱地看着鹿霖,要不是現在力量被限制了,她早就想沖上去擰斷他的脖子了。繁析的目光令她一陣心煩意亂,最後,她摘下了面具。
在那一刻,岚緒有點後悔摘下面具了,繁析眼裏積聚已久的悲傷仿佛一顆威力強大的炸彈,令他崩潰,猶若墜入絕望的冰窟,眼眶中的淚水一晃,就順着臉頰滑下。
她的臉,那張在夢裏萦繞兩百年的臉,他一刻就不曾忘過,每天的思念,就像是刀子在心上劃着,每一天每一天,想她想得快要瘋掉,卻因爲她的魂飛魄散而感到絕望無助,是輪回道給了他希望,他就靠着這個希望活着,要讓她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這個女人,他爲了她,可以連命都沒有。
他以爲她是愛他的,直到她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灰飛煙滅的那一瞬間,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愛他的,要不怎麽可以這麽狠心以這麽決絕地方式離開他。
“微涼……”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強壓着悲傷,又那麽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生怕自己認錯人了。
岚緒看着繁析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百感交集,一時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而後收起内心的波瀾起伏,冷冷地說道,“我現在的名字是岚緒。”
現在的名字……
“你……你真的是……微涼麽……”繁析說話的時候,眼淚一直往下掉,那個模樣脆弱得仿佛他隻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見到了久違的愛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是又如何?”岚緒重新帶上了面具,因爲她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黑暗力量正往這邊靠近。
繁析表情一滞,“是……又如何……”他心裏一陣絞痛,“我以爲你死了……你怎麽……”
“繁析,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我現在好好地聊幾句,不是已經很好了麽?”
繁析呆滞地看着她,心中的絞痛已讓他麻木,“你知道過去我爲你做了什麽嗎?”
岚緒轉過身,淡淡地說道,“現在再提那些還有什麽用……”
“好,你現在還活着,我很高興……我隻問你一句,你還愛我麽?”
岚緒沒有回答,繁析剛想向他走去,忽然一陣清脆的風鈴聲由遠方傳來,僅是眨眼,一秒前還在遠方的聲音,頃刻就出現在了他們面前,風鈴聲在耳邊,後背一陣涼飕飕,令人毛骨悚然。
岚緒回轉過身,見有十個誅夜,心中不由得駭住。看來祭司院那邊已經對涼城采取行動了,恐怕是「殺令」。
鹿霖見是十個誅夜,心中也知幾分他們的目的,在他們之中的一個年輕死神,輕輕地瞄了他們幾眼,就嗖嗖嗖地如風一般進入到了那個黑洞。
鹿霖嘴角微揚,“看來,裏面的那兩個家夥有大麻煩了。”
而一旁的繁析自始至終都在看着岚緒,心裏的痛像是毒藥一般侵蝕百骸,深入骨髓。
過了一會,兩個人出現在了他們中間。
鏡萱和自源。
二人看到岚緒在這裏,心裏不由得有些疑惑,但不便多問,且現在有事,他們走過去向她行禮,沒等岚緒問他們,他們就瞬間進入到了那個黑洞。
岚緒惱怒地嘀咕着,“這兩個無禮的家夥!”
鹿霖一副看戲的模樣,“喲,是那兩個家夥,看來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可惜,不能進去圍觀一番了。”
而此時,在袍子頂端的涼城等人,震撼于亡靈玉的存在,涼城雖然好奇亡靈玉爲何在此,但更想知道伊冥爲什麽不惜生命想要得到它,它又怎能逆轉他的生命。
就在涼城想要問伊冥時,忽然他痛呼了一聲,脖子上一陣灼熱的劇痛,他捂住脖子,皺着眉頭。
伊冥擔憂地看他,輕輕握住他的手腕,拿下他的手,看究竟是怎麽了,涼城看到伊冥驚恐不安地瞪大了眼睛,便問道,“怎麽了?”
“殺令……”
在涼城脖子上,赫然出現一個“殺”字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