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傍晚,天似乎變得比其他時間都要更冷。希禾戴上帽子,拉緊了身上外套的拉鏈,雙手放進口袋裏,他的右手動了動,伸出來看了看,又伸回口袋裏,他不禁挂起一絲笑容。
雖然不知道秦玥爲什麽突然牽着自己的手走,可是被她牽着,她手心的溫度傳到他皮膚表面那一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血液好像都快沸騰了,臉燒得厲害。他們停下來後,兩個人喘着氣,直到秦玥開始注意到哪兒不對勁時,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見着了外星人似的,刷地一下松開了手。
秦玥轉過身去沒有說話,兩隻手的手指糾結地纏在一起,希禾紅着臉也沒說話,兩個人默默地走回教室,放學後各自又默默地離開教室。
希禾想着和秦玥牽手時的感覺,風吹在臉上時,才發覺自己的臉好燙,他搖搖頭,擺正臉上的表情,可還是忍不住又偷笑着。
一陣風從身後吹來,希禾輕聲道,“螢,你來了麽?”
風兒在他的身上打旋,随後螢一襲黑裙站在了希禾的身邊,她瞧了瞧他臉上難以掩飾的快樂,臉上也挂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今天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希禾點點頭,“嗯,還好……你呢,都去幹什麽了?”
“沒什麽事,雖然我不是鬼,卻也和鬼差不多,到處飄蕩……”
“對了,你不是說過其他人看不見你麽?可是我同桌好像早上看見你了……”
“是麽……不可能的,除了鬼和死神,還有你能看到我之外,人類不可能看見我的啊……”
“她還說你好看來着,我想她是真看到了……”希禾說道,“因爲螢确實很好看啊。”
螢白了他一眼,“你以前可沒這麽說過。”
“以前?我們才認識一天……”希禾疑惑地看了看她。走到站台,車剛好來了,就上了車。
希禾找了兩人的位置,他坐下後,螢也想跟着坐下,突然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螢呼地一下就竄了出來,希禾想和女人說已經有人坐了,可是想到這麽說出口的話,别人一定會說他是神經病,無奈,他對飄在前方的螢聳了聳肩,表示沒轍。
下班時間,坐車高峰,車上的人越來越多,希禾看到一張張的人臉,覺得胸口很難受,他縮了縮身體,将帽子盡量地拉下,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可是,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人多,且又是在車内這種狹窄的空間裏,頓時希禾的恐懼仿佛應激的植物在他體内瘋狂地蔓延滋長,猛烈地沖擊着他的意識。
“螢……螢……幫幫我……”
剛才的痛苦仿佛世紀之長,在下一秒,他感覺有一雙手放在了他的耳邊,恐懼,寒冷,頃刻都紛紛退散,身體漸漸感到舒适,他緩緩睜開眼,看到了螢的臉,她的臉離自己的很近,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他奇怪地問她,“你在害怕什麽……”
“怕你會死……”
螢的手雖然沒有觸感,卻也能感到一陣冰涼,不過令人很舒适,不會感到冷,她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覺得很安靜,這份安靜足以讓他的心平靜下來,他也注意到,周圍的人漸漸變得模糊,籠罩在白霧裏。
希禾感激地說道,“謝謝你……”他看着螢的睫毛,低聲地笑了起來。
螢沒有說話,隻是想和他靠的再近一點,讓他不再受到任何傷害,可是,她碰不到他。
到了家,螢跟希禾說和早上一樣的話,隻要他有需要,叫她的名字她就會出現。
希禾點點頭,和她告别後,就進了家,哥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到希禾回來,放下手中的報紙就上去輕輕地抱了他一下,哥的聲音略微沙啞,很好聽,仿佛午後的陽光,讓人舒适,“今天在學校還好吧……”
希禾擡起頭看着他,微笑着點點頭,“還好。”
林希燦伸手摸了摸他耳上的發,說道,“你能恢複以前的日子我很開心,但希禾啊,你也懂得什麽是好人壞人吧?”
“怎麽了?”希禾一頭霧水,不知道哥忽然說這個幹嘛。
“也沒什麽,就讓你在外面小心一點……”
“好,我知道了。”
飯桌上,父子三人多不說話,也就希燦和希禾偶爾說幾句話。
飯後,希禾回房看書,不知看了多久,他才發覺今晚螢都不在。他一點也不擔心螢會離開自己,他對她的信任,甚至可以交出自己的心髒給她保管。不知爲何,他就這樣毫無保留地相信她,相信她不會傷害自己。
或許,自第一眼看見她,心裏存在的那種無法言明卻熟悉的感覺讓他選擇相信她。
——我會在你身後,一直守護你,你永遠都不會孤單。
她說的話,就像哥哥說的話一樣,讓人不可抗拒地去相信,即便他們拿起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他也相信他們是爲了保護他。
這不是盲目,他知道,是他靈魂的選擇,這種選擇,就算有天他會被背叛,他也不會後悔。
希禾口渴去樓下喝水,在客廳看見了父親戴着眼鏡在看書,他聽見聲響,側頭看了自己一眼,希禾叫了聲爸爸,然後走去飲水機邊裝了杯水,要回房時,父親突然叫住了自己,希禾轉過身小聲地問道怎麽了。
林志海摘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兒子,這孩子自從出事後,他就一直很*心,他想他能像别的孩子一樣健康地成長,希望他是陽光,熱愛運動,有很多朋友的男孩。現在,看他能一步步地走出那不堪的陰影,作爲父親真的很欣慰,他或許可以成爲一個不錯的人。
“希禾,在學校還好嗎?一個人去習不習慣?”
希禾有點驚異,回道,“還好,已經慢慢習慣了……您放心,我很好……”
“嗯,凡事都要去努力,過去都會改變的,你以後會變得更好。”
“知道了……”
“回房去吧,早點睡……”
跟父親說晚安後,希禾回了房間,客廳裏就隻剩下父親一人。
林志海合起手中的書,将它放在茶幾上,閉上眼睛,嘴角微微揚起,内心爲兒子慢慢的改變感到高興。
客廳的燈忽然滅了,瞬間陷入黑暗中,一縷皎潔的月光從東牆上的巨大窗戶照進來,正好照在了他的身上。沒有人發現,林志海身前斜斜的影子一點點地消失,隻剩下家具投下的黑影,重重疊疊,地面仿佛一片黑色的沼澤,透着幽幽的詭谲氣息,背光中,林志海的臉籠罩着一股黒氣,有些黒氣自他的皮膚中湧出,黒氣越來越濃厚,這時,燈亮了,林志海猛地睜開眼,他擡頭看到了站在樓梯上的林希燦。
林希燦鏡片下的雙眼透着凜冽的光,兩人看着彼此,誰也都沒說話,直到林希燦轉身上了樓。
②第二天,到了教室後,希禾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把書包放好,然後雙手放在抽屜裏頭,他的腰僵硬地挺着,頭卻低着,他稍微控制住自己紊亂的呼吸,随後感覺全身僵得厲害,完全不能動彈了,他的眼睛偷偷向右瞄了瞄,當看到秦玥的側臉時,他的身體一顫,覺得自己周圍的聲音瞬間都沒了,他隻聽得到自己快得離譜的心跳,還有本來紊亂的呼吸突然就憋住了,脹紅了臉。
他生病了麽?他用一隻手捂着自己的臉,好燙,用另一隻手放在心髒的位置,好快,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緊張。
他用偷偷瞥了瞥秦玥,誰知道她忽然伸出手撫住了他的額頭,希禾捂臉的手瞬間僵住,眼睛快速地眨了眨,随後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秦玥疑惑地看着他,同時眼裏帶着一絲擔憂,“林希禾,你生病了嗎?你的頭好燙,臉怎麽這麽紅……”
今天還是能和她說話了,他想,随後又想,難道他真生病了嗎?
希禾的身體尴尬地扭了扭,微微低下頭,秦玥的手收了回去,聽他說道,“可能吧……,可能昨天吹冷風,然後感冒了……”
“你有吃藥了嗎?”
希禾隻能向她點點頭,“吃過了……”
“好吧,你自己多注意……”秦玥說完轉回頭去,她向裏微微低下了頭,臉上悄然爬起兩瓣绯紅,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伸出手去,隻是看到他好像很難受,想問問他怎麽了,手卻自個兒伸了出去,她被自己吓到了,不明白剛才爲何會一陣心悸,她眼神的光一直在晃動,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定了定眼神,恢複了往日的淡漠。
不可以再靠近了。
「黑色的鬥篷在黑色的風中獵獵作響,它扭動翻卷,黑色的蟲子從鬥篷中爬出來,它們裹夾着令人畏懼的陣勢向我靠近,我退到急流中,河水漫到我的胸口,我的周圍是一圈一圈的漣漪,由裏向外激蕩着,忽然覺得皮膚表面一陣瘙癢,我看到了蟲子頭部光滑的甲殼,猛然醒來時,蟲子大軍已侵占了我的身體,我想,我最後就隻剩下一副森白的骨架了吧……」
“那個……”希禾的桌上放下了兩杯熱氣騰騰的飲料。希禾擡頭看了看對方,是那天不小心撞在一起的那個男生,好像是同班同學,叫什麽來着。
秦玥聞聲也擡眼看了來人,頓時,她眼底深處忽地湧起了陣陣黑色的浪潮,那是恐懼,還有疑惑,她的瞳孔中緩緩凝結了一層凜冽的冰,她打量着對方,想看他到底想怎樣。
希禾想起了此人的名字,是叫許偉,他在自己前面的座位坐下,他挂着一張笑臉,不過分不親近,隻是很淡的一絲笑意僵硬地挂在嘴角。
“嗯,說好的,如果你不想我賠你,那就當我請你喝的……”許偉說道。
“你不用把這件事挂在心上,真的沒關系啦。”
“不不不,不做些什麽我會覺得過意不去的……或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吧?你剛轉過來,對學校不是很熟悉,你也沒有什麽認識的人,既然我們認識了,就當是朋友,有事找我,我很樂意幫你。”
朋友麽?希禾看着他,隻是怔了怔,手下的手握了握,小聲地應道,“好啊……”
許偉剛起身要離開,一本書猛地砸了過來,撞到了桌上的熱飲,倒下向前滾去的飲料杯的杯蓋脫了出來,熱騰騰的飲料嘩地灑在了許偉的身上,他被燙了一下,疼得皺緊了眉頭,眼神的餘光瞪向了一旁悠悠然冷眼看他的秦玥。
希禾見狀,刷地起身,趕忙看許偉有沒有燙傷,對方笑着擺擺手,手上擦了擦衣服和褲子,甩掉手上的飲料,說着叫人帶衣服來換就好,然後走開了。希禾帶着歉意向他彎了彎腰,困擾地皺起了眉頭,眼睛随意一瞥,瞥見了自己桌上的剛才砸過來的那本書,書的封面有水珠,深褐色的飲料浸染進了書頁中,在其中漫開。
《地獄歌》,是秦玥的書。
他看了看她,看她的目光不在自己已經弄濕的書,而不知看向哪處,平日裏淡漠的眼神竟透出了一股森然的寒意。
希禾尋着她的目光轉頭望去,他看了看,又回過頭再次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他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不解地坐下,抽出一疊紙巾擦幹淨了桌上的飲料,而灑在地上的那些,秦玥起身去教室後頭拿來了拖把,把地拖幹淨了。
兩人坐定後,已經上課了,就沒有再說話。
希禾擡頭看了看黑闆上的筆記,在書上劃下了重點,劃着劃着,他的筆忽然停住,他的食指動了動,向左看了看秦玥,她在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擦着書頁上的水漬,白色的紙上染上了深色,很難去掉了,她似乎難過地皺了下眉頭,轉瞬又恢複成好像凡事都無所謂的眼神,輕輕撥了撥書頁,小心地将它展開放在窗台上。
她剛才在看許偉麽?她看上去好像對他很警惕,那種感覺就像是被盯上的獵物,盡管她看上去很平靜,他卻感覺到了她的不安。
下課後,希禾看了看身旁冷着張臉的秦玥,握了握拳頭,鼓起勇氣,向她問道,“沒事吧……書那樣子好像很糟糕,要不我再買一本新的給你……”
秦玥扭過頭看他,冷漠的眼神隐藏進眼底,眼裏的光不會那麽尖銳寒冷,變得有點溫和,她心裏笑着,反問他,“又不是你的錯,爲什麽你要買一本給我……”
“……”希禾一愣,他放在膝上的手忽地握緊,緊張地回答不出話來。
秦玥輕輕地笑出聲來,随後盯向希禾身後方向的一個人,她沉下聲來,一臉嚴肅地對他說,“許偉那人很危險,不要和他說話了。”
她再望過去時,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從許偉的背後伸出,搭在了他的肩上,那隻手的食指直直地指向了她。
那隻手指的末端刻有一個死字,她仿佛能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嘶吼,反反複複,沒有間斷。
——小心被死亡咬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