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我,我是,我是眉兒!”抓着他的手,急切的道。鹹豐眼神中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但很快這欣喜就轉化成了憤怒,還有鄙夷。
“你……恨我,是麽?”身子一顫,淚水大顆大顆的落下。
是的,鹹豐不可能不恨她,盡管蕭然隻是一個太監。如果說**的背叛是一種屈辱,那麽這精神的背叛更象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在了他的心頭。一個男人、一個帝王的尊嚴,在這一刻被剝奪的一幹二淨。尤其那個奪走了心的人,隻是一個狗都不如的太監!
多年的夫妻,一瞬間就讀懂他眼神中的含義。幽幽的歎了口氣,她忽然拭去淚水,擡手拂了下鬓發,盈盈一笑。搖曳的燭光中,這笑容顯得美麗而凄涼。
“皇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知道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愛新覺羅氏。不過很快吧,很快我就會還清我的罪孽。”頓了一頓,她用一種很輕卻很堅決的語氣道:“你若不在,我随你同去。”
鹹豐一怔,已經有些木讷的眼珠登時略過一絲神采,顫動着擡了擡手。輕輕握住,愛惜的撫摸着他枯瘦的臉頰。一旦拿定了主意。亂麻一樣地心情也立刻平靜下來。
“咱們大婚到現在,馬上就整十個年頭了。這些年來承你的眷顧,對我一直都很好。能有你這樣相敬如賓的夫君,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罷了,這一切都是臣妾的錯,也自知罪孽深重。還有何顔面芶活于世?此生對不住你,唯一死以報君恩。……皇上,你能原諒我麽?”
鹹豐整個人似乎一下振作了起來,臉頰因爲興奮而發出一種紅豔豔的光。心裏長歎一聲:這是回光返照!隻見他哆嗦着擡起手指,在地掌心顫顫的劃了個“一”字。
這本是奴才們私下裏用來暗指懿妃的,當然也早傳到皇上的耳朵裏。點了點頭,道:“皇上想見懿妃,我去幫你宣來。”
走出門外。先宣了懿妃,又命侯着的太醫們進來請脈。梁重恩剛在榻前跪下,鹹豐就不耐煩的“呵、呵”低吼。懿妃的身份是不能榻前侍駕的,隻能遠遠地跪着,哽咽着叫了一聲:“皇上!”但鹹豐仍是理也不理。
奇怪,忙命梁重恩退過一旁,道:“皇上要做什麽?”
鹹豐眼中閃過一陣焦急的神色,仍然是用手指顫抖着劃出一個“一”來。道:“懿妃便在這裏。可是有什麽話交代,還是要見大阿哥?”
鹹豐越發激動,喉嚨裏咕噜噜的響個不停。橫過手指。仍然是個“一”。的心登時猛的一沉:原來他要寫的,是個“三”字!他要殺小三子!!
一時情急,不顧一切的邁上前一步抓住鹹豐的手,擋住身後懿妃跟梁重恩的視線。低聲道:“臣妾甘願随你而去,旁的事情,還有什麽放不下麽?”
“呵!呵……”鹹豐頭一下一下地抽動。憤怒已極。努力的想抽回手去。心裏象針紮了一樣,硬起心腸,緊緊的捏住不肯放。懿妃在身後驚訝的道:“皇上……這是要做什麽?”
擋住了鹹豐手勢,卻擋不住他臉。鹹豐隐約聽到了這一句,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苦于不能說話,隻好拼命的側過臉,急切的瞧着懿妃。懿妃不敢起身。趕緊跪行至榻前,隻見鹹豐眼珠子亂轉,一時猜不透什麽意思。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隻死死抓着他手。一顆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兒。鹹豐也不知哪來地力氣,身子猛的一挺。這一歪頭,竟碰落了枕邊的一隻玉匣,還有一個錦囊。這裏面裝的卻是兩枚印玺,一枚是乾隆朝傳下來的“禦賞”印,一枚是屬于鹹豐自己的“同道堂”印。急中生智,順手拿起那玉匣,遞給懿妃道:“快謝恩,這是皇上賞賜你的!”
懿妃雖然隐隐覺得有些奇怪,但這方印玺的重量有多大,她心裏最是清楚。一向野心勃勃地她隻有憑了這印玺,才有攬權奪勢、一步登天的機會,一時間悲喜激動,萬千感慨,一齊化作熱淚!當即顫抖着将印玺捧在手裏,泣不成聲的道:“給皇、皇上……謝、謝……”那個恩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去。
看到懿妃的反應,心裏大悔。連日來與懿妃地接觸,對她的性情再了解不過了。一時情急失策,把這至高無上的權力竟交于她手上,誰知以後會惹出什麽事端?隻一瞬間心思轉了幾個來回,忙拿起剩下的那個錦囊道:“這一枚是皇上賜我的,臣妾謝恩!”
這一幕瞧在眼裏,鹹豐一口氣登時洩了,木然的盯着,萬念俱灰。心如刀絞,恨不能一頭撞死在他面前,但此時卻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眼睛裏的神采逐漸的暗淡下去。不停顫抖的手也放棄了掙紮,頹然的垂下。
“皇上!!!”
懿妃哭出了第一聲,便如同響了個訊号,自冬暖閣一路傳出,至宮門朝房,朱牆内外,頓時齊聲響應,号哭震天。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躄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着,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一時間别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遊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
而唯一例外地卻是。她沒有哭,在鹹豐枯瘦的手掌從她手中滑落的時候,她便徹底的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宮牆内外仍然是哭号一片。房間裏隻有寶祿跟兩個宮女在伺候,此時也是泣不成聲。後事自有肅順他們去料理。這時竟難得的平靜下來,也不哭鬧,隻輕聲、卻象是用盡了全身地力氣道:“你們都下去吧。”
“主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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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了擺手,寶祿帶人退了出去。屋子裏隻有慘白的燭火,還在微微跳動。
将那錦囊打開,裏面卻是一枚同道堂的漢玉印玺。呆呆的瞧了一會,将玉玺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打開梳妝盒,将首飾都倒在桌上。然後打開裏面的一層暗格,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拔去木塞,倒出一枚豆粒大小的藥丸,鮮紅欲滴。房間裏頓時彌漫出一股異樣地香氣。
“此生害你,永世相還。”
……
寶祿守在門外,聽不到裏面的一點哭聲,心急如焚。一方面是擔心出什麽事,另一方面,皇上駕崩,這是個大事。必須馬上把消息送給蕭然,可這邊又脫不開身。看來是沒法跟商量了,琢磨了一下,叫過一個相熟的小太監,讓他守在這裏,自己偷偷的溜出冬暖閣。看能不能在這大喪的當兒,趁亂混出宮去。
誰想剛溜到宮門附近,就看宮外開過來一大隊荷槍實彈的親兵,領頭的卻是鄭親王端華,左右一擺手,分成三個小隊急匆匆的進了宮門。那守門的侍衛非但沒有阻攔,待親兵進門之後,反倒将宮門關上了。寶祿吓得冷汗直冒。掉頭一路飛奔回冬暖閣,也顧不得的吩咐,一頭搶了進去。
這一看不禁驚得一跤坐倒。隻見兩眼緊閉,臉頰泛青。正倒在地上微微地抽動。寶祿尖叫一聲,連滾帶爬的扶起她,大哭道:“主子,主子!你可不能尋短啊!咱們這一幫子人,怕是就要完了!”
給他這一晃,竟稍稍恢複了一點神智,微弱的呻吟道:“……你……說什麽……”
寶祿颠三倒四的道:“完了!殺進來了,鄭親王帶着兵殺進來了!”
“啊!……”
如錐刺股般猛然清醒。那天蕭然說過的話,頓時在耳邊響了起來。這個節骨眼兒上自己一旦倒了下去,那麽遭殃的不止是行宮裏地這些人,勢關天下安危,興許大清國的億萬黎民都要被卷入一場風暴!
“不,我……不能死!寶祿,快……傳太醫!”
中的毒,雖不是立斃的劇毒,但救起來也頗費了一番周折。梁重恩等人忙活了将近一個時辰,總算是脫離了危險。此時的已經是搖搖欲墜,卻不敢稍待,忙命人傳來懿妃。這時的懿妃也正急得火燒眉毛,原來鹹豐剛一駕崩,端華便帶人在宮裏秘密的搜捕了一大批人。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是奕地頭上,但是敬事房、刑慎司、太醫院那邊,都已經是人人自危了。而肅順趁機宣讀了遺诏,奉載淳爲太子,同時公布了顧命八大臣的名單,依次是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這八個人中除了景壽還算忠厚,其餘全部是肅順的死黨!
“,肅六他們這是要下手了!”
“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麽辦?”每說一句話都要喘息半天,額角的鬓發已經被汗水打成了绺。
“哼,肅六這是要唱逼宮!”懿妃咬着牙道,“一時半會他們還不至于跟咱們孤兒寡母地來硬的,但是大行皇帝的梓宮何時回京,這是個大事!若是一天不回銮,他就要猖狂一天!”
“你說他會假借天子之名?可是……按照祖制,必須等回銮之後,大阿哥才能正式登基的啊。”
肅順要想借用天子的權力,必須等小皇帝即位才成,這一點懿妃自然知道。但是這件事,卻是想的簡單了,不禁搖頭歎道:“怎麽忘了,四十一年前,仁宗睿皇帝也是在這兒駕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谕,請宣宗成皇帝即了位。當天恭奉梓宮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極大典。這是個現成地例子,肅六他們怎麽會想不到?我猜他們一定會這麽辦!”
“既是成例,如何阻止?”
懿妃眉頭深鎖,來來回回的走了半天,道:“雙管齊下!咱們這邊用兩枚印玺來一起壓他。逼他回銮。一到京城,有六爺在那邊,也就不怕他翻了天了。另外六爺那邊,必須馬上派人送過信去,最好能讓他來承德奔喪!”
“奔喪!好主意!”兩人一直計劃到天色發白,才算是定穩了計劃。給奕内奕應該就會趕到承德來。
懿妃剛走。馬上叫過寶祿,道:“我給你一道腰牌,不要走正門,想法子從西角門混出宮去,把消息通知蕭然!”頓了頓,又遲疑着道:“可是我這邊……”
“主子放心,小三子都已安排妥當。我隻出宮就成,這信兒我自會派穩妥人送去。如果順利,一兩個時辰我就回來,畢竟主子這邊也缺不得人手。”
“好!早去早回!”
寶祿知道事情重大。也不多言,拿了腰牌便去了。誰知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一直等到午時也不見蹤影。心驚肉跳,草草的用了一點綠豆粥,便各宮各房查探了一下昨晚抓人的事情。罪名卻一律是“大喪不檢”,模棱兩可。真正地知情者甚少。并且迫于肅順的壓力,就算知道實情,又有誰敢多嘴?
看來也隻能倚仗奕然,心裏就一陣難過。若不是因爲那個該死的玩偶,何至于鬧出這麽大的亂子?
……玩偶!!!
習慣性的一摸袖子,卻發現玩偶已經不在了,冷汗頓時冒了出來。好半天才想起,昨兒個在禦書房皇上昏倒。玩偶竟一時沒留心,落到裏面了!
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身子搖搖欲墜,咬牙撐着來到禦書房。但見房間内已經收拾一空。案幾上幹幹淨淨,哪裏還有那不倒翁的影子?
叫過灑掃的小太監一問,都說收拾房間的時候什麽也沒看到。心就是一沉,這個玩偶現在不知會在誰地手上?……
事情果然如懿妃預料的那樣,第三天一早,肅
上小殓的機會,奏請太子于大殓即位。這件事既有是駁不得的,跟懿妃也隻好依議。但談起回銮一事,肅順推說路橋失補,閃爍其詞。
即位前一天,安德海秘密潛回了行宮。這厮還真有些本事,肅順派出大批人嚴加防範,也不知怎麽竟真的給他混了出去。而寶祿邊這一走,卻再也沒有消息,并且讓人去楊柳巷打探了一回,卻回報說肅順以蕭然的五十萬兩罰銀未繳爲名,竟将蕭府直接給抄了,現在竟成了一座空宅,委實讓人擔心。
奕赴承德奔喪。同時唆使山東駐防八旗軍副都統勝保、河南巡撫譚廷襄聯名具了道黃折,“恭請皇太後聖躬懿安”。這一招用的巧妙之極,明裏是請安的折子,實際上卻是爲對地位的一種肯定,更确切的說,是在投石問路。
按照慣例,隻有臣工給太上皇請安地,從無給皇太後請安的規矩。贊襄政務大臣,受先帝顧命,輔保幼主,他們根本否認太後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禮的資格,太後隻是“母”後,在小皇帝未能親政以前,不得不讓她們爲小皇帝代言,完成“親奉綸音”的體制。太後沒有**的地位,如果有**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地權柄,使顧命大臣變得無所用其“贊襄政務”!
果然這看上去輕飄飄不痛不癢的一招,卻壓的肅順等一幫人喘不過氣來。商議良久,此先例斷不可開,當即由肅順拿了主意,好一番痛駁,拟了上谕呈上去,且看一個皇太後、一個懿貴妃如何措置。
懿妃當然也知道這其中的分量,心裏佩服老六這一招用的真高。她當然明白肅順的用意,當即跟商議,索性的将上谕留中不發,并借這個機會宣布。凡是以後發下來地上谕,必須有同道堂跟禦賞兩顆印玺,才算做效。這便是攬權地第一步。
肅順果然大爲光火,親率顧命八大臣請召。這時對政務也漸漸明白了關竅,自然知道這一次見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執。關鍵時想起蕭然的囑咐。這事倒不如由懿妃憑着那顆禦賞印玺的分量來出面。而對于懿妃來說這也是立威地最好機會,自然義不容辭。
這天小皇帝也換了袍褂,跟着額娘、親額娘來到煙波緻爽殿,明顯感覺氣氛與往日不同。親額娘自然是陰沉着臉,連往日一貫溫和地額娘此時也表情肅穆。到了大殿之上,一瞧下面那八位大臣,雖然是跪着,卻一個個神情倨傲。不怒自威,登時心便慌了。
一番争執就此開始。肅順等以不合慣例爲由,措辭激烈,慷慨激昂,并說缡素期間竟用黃折上呈,此孰大逆,奏請嚴加懲處。
此事雖無先例,但畢竟不違祖制,用奏折給太後請個安,也不過表示一點敬意。有何不可?再說,别人敬重你,你反訓斥懲處别人,這話兒可也說不過去。再說雖然是缟素期間,請安折如何能用白折?這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當下兩邊各執一詞,懿妃果然強悍。單槍匹馬舌戰群儒,隻是在一旁細聽,偶爾說出一兩句,簡單而直切要害。
肅順見場面越來越大,壓抑多年的火氣頓時竄上腦門,上前跪倒,高聲道:“此上谕不可留中,請太後明發!”這一跪剩下的七位也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氣氛驟然緊張。
“你們都是國家大臣,在内廷當差多年,我倒要問你們,什麽叫‘上谕’?”懿妃拍案而起。
這話問得很厲害。如照字面作最簡單的解釋:“上面所谕”,那麽這道明發就顯然違旨了!“跟懿太貴妃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對了,皇帝還小,所以……”
“所以,”肅順搶着說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顧命大臣,輔弼幼主。”
盡管小皇子還沒有正式登基,懿妃也還沒有冊封,但畢竟是鹹豐欽賜了禦賞印玺,這個分量就可想而知了。這樣子不容“上頭”說話,豈止失儀,簡直無人臣之禮,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軍。
懿妃怒氣一陣一陣往上湧,厲聲訓斥:“你們八個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還想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你們眼裏還有皇帝和太後嗎?”
肅順絲毫不讓,抗聲答道:“本來請太後看折子,就是多餘的事!”
這下也驚呆了,還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追問一句:“什麽?”
隻見肅順近前一步,用極大地聲音又道:“顧命之臣,輔弼納主,不能聽命于太後,請太後看折子,原是多餘的事!”
大殿一瞬間變得安靜極了,太監宮女,無不惶然憂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龍顔震怒,拍案大罵,也不緻如此令人驚恐。太監宮女都是這樣,小皇子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個人其勢洶洶,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他想問一問,卻容不得他開口,他想找着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而且被額娘緊緊摟着,也不容他躲開。看着那個陰着張大白臉的肅順一步一步走近禦案,小皇子的緊張恐怖終于到了極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突然之間,大殿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奴才蕭然,辦差已畢,特來向太後覆命!”
“小三子!”騰的站了起來,一時按捺不住地激動,眼淚頓時就滾了出來,“宣,快宣!”
“傳蕭然晉見~~!”
肅順等人都是一臉的驚愕,一時竟沒能緩過神來。回過頭,就看殿外笑嘻嘻的走進一個人來,裏面是深藍補服,外面卻套了件醬紫色的甯綢小褂,——卻又是女人的樣式,怎麽看怎麽顯得不倫不類。
正是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