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這樣,一方面是因爲雨來,這小子對林清兒很是在意,于情于理自己這個做姐夫的都該避一避嫌;另一方面,林清兒的身份不明,誰知道她究竟安的什麽心?尤其是這丫頭嘴巴緊的很,蕭然旁敲側擊的幾次試探,竟套不出半點口風來。這就不能不讓他起了戒心。
“這麽晚了,林姑娘有什麽事麽?”既然躲不掉,蕭然索性先開了口。這才看清她今天晚上換了一身裝束,沒穿迷彩作訓服,而是穿着淡藍色的紗裙,套着一件藕荷色的坎肩,肩上披了一條鵝黃絲巾。往常盤起來的一頭青絲也打開了,用束帶松松的挽在腦後,看上去整個人顯得清爽中又透着幾許溫柔。
“蕭公子這是在……逐客?”林清兒臉上隐隐閃過一絲失落,看着蕭然的眼神似乎也帶着些許幽怨。
蕭然給她瞧得有點慌,忙道:“啊,不。這不過兩天就要野外生存訓練了麽,我這還沒理出頭緒。唉,一堆地亂事。想起來就頭疼。”一邊說一邊用手揉着太陽穴,做出一副疲倦的樣子。
“公子要是頭疼的話,我倒……學過一點推拿,要不要試一試?”
林清兒微微低了頭,清麗的臉上泛起一抹暈紅,平添了幾分妩媚嬌豔。蕭然看得心跳有些加速。忙擺手道:“不必不必。嗨,老毛病了,我自己揉揉就好。”看她有些尴尬,又解釋道:“我也學過一點醫道,按摩推拿也懂一點。”
“公子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病不諱醫,這樣跟我客氣,可叫我無地自容了。”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清公子不要客氣。請坐。”
林清兒素手輕揚,做了個請的手勢。蕭然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什麽的,但是一琢磨,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推辭可就顯得矯情了。當即微施一禮,道:“有勞姑娘。”閉目屏息,正襟危坐在椅子上。
林清兒瞧他那模樣,不禁撲哧一樂,道:“這又不是上刑,你坐地那麽直做什麽?”
蕭然心說這對我來說恐怕還不如上刑呢。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的放松下來。隻覺兩隻滑膩膩冰冰涼的手掌交疊扣在額頭,拇指在太陽穴上輕輕的按壓。一瞧這手勢,就知道她真的是會點醫道。若非經過專業調教,一般人是不會這種手法的。
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傳來,恬淡中透着一股清新。蕭然注意過她很多次,從來不施脂粉。那麽這香氣,應該就是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吧。蕭然心跳地更快了,明顯能感覺出自己的臉也微微有些發燒。
“你……懂醫道?”林清兒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
“啊,皮毛而已,小時候跟我父親學過一點。”
“原來是這樣……那天在城外救了我的,到底是你還是那位方公子?”
“啊?”蕭然一窘,忙道:“不。當然是方公子。那個,他也懂醫術的,比我可高明的多呢!”
“那,方姑娘怎麽說她弟弟是學徒出身。從未學過醫呢?”林清兒不依不饒。
“是麽?怎麽可能!大概是她們姐弟倆分開的久了,這一節不知道吧!”蕭然趕緊掩飾的岔開話題,“姑娘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啊?”
“怎麽,沒事就不能來了麽?”
“不,我還以爲是訓練上出了什麽問題。這陣子多虧林姑娘費心,弟兄們才能練到這個地步,蕭然心裏着實感激姑娘。要是有什麽事情,盡管開口,在下一定隻要是我能辦到的,絕不推辭。”
“真的?”林清兒的手明顯停了一下,蕭然更覺得奇怪。難道她有什麽話不好說麽?
沉默了一會,林清兒遲疑着道:“其實我……也沒什麽事。隻是對公子有些……有些好奇。”
“哦?”
“公子地事情,我聽你的那些弟兄們說過,昨天方姑娘也跟我說了不少。原來……原來你是宮裏的副總管。可是,你爲什麽要跟清廷作對,在大興山拉杆子呢?”
“這個……純屬偶然吧。你大概也聽說了,手下的這些弟兄原是火器營的。打英法聯軍的時候抗了旨,不得已這才逃到大興山來。至于是不是跟清廷作對,這個也還說不上。咱們隻是時局所逼,混口飯吃而已。”
“原來是這樣……”林清兒語氣似乎有些失望,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道:“現在這支部隊,打起仗來可以說是攻無不克了。卻不知公子以後是如何打算?”
“以後?”蕭然頓時警覺起來,“以後地事情還很難說,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林清兒半天沒再說話,手輕一下重一下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蕭然本來不疼的頭倒給她弄疼了,奇道:“林姑娘,怎麽了?”
“哦,沒什麽。”林清兒回過神來,沉吟着道:“我在想,公子奇思妙想,治軍有方,實在是難得的大将之才。但是屯兵大興山,終非長久之計。有道是孤掌難鳴,憑借你一個人的力量來對抗清廷,譬如螳臂當車,難成大事。如今江南一帶正是如火如荼,公子有沒有想過去那裏,
下英雄。會同四方志士,共計大事?”
蕭然猛地一怔,心思電轉,脫口道:“你是太平天國的人!”
林清兒手臂一顫,本來就冰涼地手掌瞬間變得更冷了,擱在蕭然的頭上。也忘了繼續推拿。忽然輕輕的冷笑了一聲,喃喃道:“太平天國,太平天國……說什麽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哼,不過是一句騙人的鬼話罷了。什麽是天國,什麽是太平?……”
見她這模樣。蕭然一時倒糊塗了。聽她說話地語氣,似乎對太平天國頗爲不屑,但是從反應來看,應該又跟太平軍有着極深的淵源。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什麽來頭?
林清兒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掩飾着道:“太平天國,我也隻是聽說而已。哼,都說什麽有田同耕,有飯同食,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據我看來。也未必如此!”
蕭然聽得眉頭一皺。在他的印象中,晚清時期唯一的亮點,大概也就是太平天國了。畢竟教科書上說,太平天國奮戰十四年,縱橫十八省,威震全中國。自古以來的農民起義。這也算是最爲波瀾壯闊的一頁了。聽林清兒這麽說,心裏頗有不豫,對她的印象自然是大打折扣,戒心也就更重了。
不過林清兒還是很快把話題轉開了:“公子,剛才跟你說地去江南,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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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蕭然沉吟了一下,道:“京城這邊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妥,估計一時半會的還脫不開身。難爲姑娘惦記着。這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
“公子客氣了。”林清兒明顯有些失望。頓了一頓,低聲道:“其實今天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我要離開大興山了。”
“哦。”蕭然語氣十分平靜。
“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裏?”
“如果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說,我問了也是白問。”
“我……想去江南。”
“哦。”
“你,你不想留我麽?”
“如果你想留,我不說你也會留下;如果你想走,留也留不住。”
“你!”
林清兒氣的紅了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蕭然站起身,施了一禮道:“多謝姑娘。現在頭已經好多了,時候也不早了,請姑娘早些歇息吧。”
“不勞費心!”氣急了的林清兒猛的一跺腳,扭身就走。蕭然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做什麽?”林清兒沒好氣的道,但是眼睛裏卻閃過一絲欣喜。
“不知姑娘準備何時動身?畢竟是咱們山寨的教頭,說什麽兄弟們也要聚在一起開個p.送一送。”
“開什麽?”林清兒一楞,接着就柳眉倒豎,“不用你送,我,我……”肩膀一顫,眼淚登時滾了出來,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臉轉身跑出門去。
這個女人!蕭然暗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對于林清兒,通過這一個多月來的所作所爲,他完全可以肯定,絕對不是跟朝廷一夥的,所以内奸的身份可以排除。但是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麽秘密,來這裏又是出于什麽樣地目的,這些卻始終不知道。尤其是今天聽到她說起對太平天國評價,又鼓動着讓他去江南,這讓他頓時起了疑,同時也覺得如果她在大興山,恐怕遲早會牽扯出什麽别的事端。反正現在部隊的訓練已經差不多了,這時候完全可以卸磨殺驢,就算她不提出要走,可能也不會繼續留着她了。
其實在那一瞬間,他心裏甚至對送她下山還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而猶豫了一下。盡管這個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很卑鄙。畢竟安全第一,大興山對他來說,是唯一的籌碼,容不得一點閃失。
可是看到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蕭然地心裏又隐隐有些愧疚。這樣氣走了她,自己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畢竟這大興山上,也留下了她的汗水。而且……
“算了!”蕭然自言自語的道,“能活着出大興山,已經是我手下留情了。雨來,天涯何處無芳草,看來也隻能等日後,姐夫給你找個更好地吧!”
坐在椅子上出了半天的神。腦子裏始終是一團亂麻,怎麽也定不下心來。越坐越悶,索性起身走出石窟,信步走上山崖。現在正是四月中旬,一輪圓月當空,灑下清冷的銀輝。夜色中的大興山異常安靜。起伏地山巒蟄伏在黑暗中,顯出一種格外的蒼涼而雄渾。
四月是萬物生長地季節。晚風中吹來泥土的氣息,帶着草葉地芬芳,吸入胸膛,讓人心情也爲之一暢。山崖上又一方大石,寬闊平整,正想到那上面去坐一坐,忽然聽到石頭後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
女人的聲音。不用想蕭然也能猜出是誰。皺了皺眉頭,正要轉身離去,忽聽林清兒含糊的道:“爹,孩兒不孝,恐怕這一回,又不能爲你報仇了……”
報仇?蕭然一楞,蹑手蹑腳的走到近前。探頭一瞧,隻見林清兒正坐在突出的懸崖邊上,肩膀不住地顫動,哭的正傷心呢。
夜風徐徐。吹動她的發絲衣袂,本就苗條的身影越發顯得單薄消瘦。盡管蕭然心裏對她疑慮重重,但這一瞬間心裏也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絲憐惜。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林清兒低低的啊了一聲,身子猛的往前一傾!
她要自殺?!蕭然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一把攬過她的身子。這一下力氣用的猛了,立
,兩人一起摔倒。不成想林清兒練武出身,出于本?手就是一個肘錘撞了過去。
“啊~~!”蕭然一聲慘叫,肋骨幾欲折斷。
“是你!”林清兒一聲驚呼,趕緊起身。把蕭然蜷成一團地身體伸開,用手肘在他肋下和小腹輕輕的按壓。蕭然痛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叫的跟殺豬一樣,林清兒急道:“忍着别動!……活該。誰叫你……輕薄人家……”
蕭然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大俠,我哪敢輕薄您老人家啊!哎呦,輕點!還不是剛才看你要自殺……”
“自殺?我?”林清兒一怔,接着忍不住咯咯的笑個不停,“我手絹掉下去了,什麽自殺!”
“靠!!!”
半天,疼痛總算是好了些。林清兒扶他靠着石頭坐好,道:“歇一晚,明兒個就沒事了。”
蕭然忍不住道:“沒想自殺,你剛才哭什麽?”
林清兒神情一黯,良久才歎了口氣,轉過頭望着遠山,幽幽的道:“我知道,你心裏對我有很多地疑慮。也是,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懷疑我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本來很早就想把我的事情告訴你,但是又怕你會疑心我利用你,所以……”
沉默了好一會,低聲道:“蕭公子,我的故事,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蕭然點頭道:“姑娘信得過我,不勝榮幸。”
“好吧。”林清兒擡手攏去額前碎發,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凄涼。
“我的爹爹叫林廣軒,一身的本領,是太平軍東王楊秀清麾下的大将。攻打武漢三鎮的時候立了大功,受封飛虎将軍。那時候地天國真的是男人盡兄弟,女人盡姐妹,相親相愛,人人平等。可是到後來進了天京,漸漸的這一切都變了樣。
“大概是洪天王以爲坐穩了江山,便大興土木,勞民傷财。建天王府,建東王府,無比奢華。諸王金冠都是雕镂龍鳳,珠寶纓絡,一冠袍可抵中人之産。逢王駕出,朝内軍中大小官員士兵如不回避,冒沖儀仗者,斬首不留。爹爹看不過這種做法,憤而上言,卻遭到了楊秀清那狗賊的記恨。
“後來楊秀清獨攬大權,越加驕淫,妄作妄行,每日掠奪佳麗,輪班入侍,可憐三吳好女子,被這狗賊糟蹋無數。市井流言:楊梅都督,花界大王。有一天這狗賊到我家來,我正陪着爹爹說話,不成想被他撞見。從此三番五次派人來我家中說娶,爹爹死活不肯。
“這番惱了楊賊,一心惦記着算計爹爹。當時有一個江甯姓李地姑娘,選入東王宮,亦遭淫辱,她在發髻内藏了匕首,趁楊賊醉酒酣睡,想要刺殺他,不成想被發覺了。立即判了個點天燈刑,便是将人扒光,倒上桐油,倒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這天爹爹恰好也在東王府,見不得那姑娘受辱,一刀替她了斷了。不成想被楊賊叫人抓住,拷打了一天兩夜,奄奄一息……”
說到這裏林清兒忍不住淚水滾了出來,肩膀也開始微微的顫動。微微頓了一會,拭去了淚水又道:
“幸好有爹爹有個原來的屬下,冒死把爹爹從東王府救了出來,連夜逃出了天京,輾轉到了九江,投到南王馮雲山的麾下。我跟娘親那時已經逃出了天京,跟爹爹失散了,好容易得到了消息,一路讨飯去找爹爹。可是曆經了千辛萬苦,眼看就要到九江的時候,才知道三天前九江城已經被曾剃頭的湘軍攻陷了!
“爹爹武功高強,殺敵最多,後來戰馬被炸折了腿,這才被那幫清狗捉住。可恨曾國藩那狗賊,竟然用剝皮極刑,将爹爹……他……最後一次看到爹爹,隻剩下一張人皮,裏面被填滿了稻草,挂在城頭上。我……我……”
林清兒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蕭然懷裏,失聲痛哭,身子顫抖的如風中落葉。蕭然也是聽得脊背一陣陣發涼,早聽說曾國藩号稱曾剃頭,殺人如麻,卻不知手段竟毒辣如斯。長歎一聲,輕拂着她的發絲,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良久,林清兒終于止住了哭聲,低低的啜泣道:“娘親見了爹爹的慘狀,當時就昏倒在地,第二天就過世了。我們林家這輩子一共有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個是狗賊楊秀清,一個就是那曾剃頭。可惜就在我準備刺殺楊賊的時候,時逢天京叛亂,他死在了北王韋昌輝的手中。能夠報仇的,就隻剩下曾剃頭這一個人了!”
蕭然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加入我的隊伍,幫我訓練士兵,是希望我們能夠替你報仇,殺掉曾國藩,對麽?”
林清兒垂首道:“是的,我的确是想利用你們。因爲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對付曾國藩大概是不可能了!”
蕭然奇道:“爲什麽?你武功高強,沒想過要刺殺他麽?”
頓了一頓,林清兒道:“四個多月前,我去了安慶,準備刺殺曾國藩,誰知他竟偷偷的潛回了京城。我這才從江南一路追來,那天在北京下手,不成想被他的侍衛所傷,幸好遇到了你。他手下的侍衛,武功之高,我根本不是對手,所以才希望你們……咦,蕭公子,你,你怎麽了?”
一瞬間,蕭然仿佛被雷劈到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楞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林清兒的手,急急的道:“你,你說什麽?曾國藩,他現在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