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跟着他到鹹豐房前一看,載垣、景壽、杜翰那一幫人正急的團團亂轉。房間裏傳出一陣怒吼:“滾!要你們這些個廢物做什麽?瞧病瞧病,越瞧越病!滾出去,再跟這兒礙眼,好歹一個個砍了你們腦袋,落個幹淨!”
接着是乒的一聲,不知什麽東西打碎了。房門撥開,兩個随駕太醫哆嗦着退了出來,險些被門檻絆倒。
軍機焦祐瀛眼尖,老遠就瞧見蕭然,拍手道:“好啦,蕭公公來啦,咱們今兒就有救了!”衆人連忙圍了過來,載垣道:“蕭公公,蕭老弟,皇上這回是真急了!好歹咱們這一幫子人,老弟去給咱們說說話。”
蕭然奇道:“王爺這是怎麽說的,我一個奴才,皇上哪裏會聽我的話。再說你們這些位大人,難不成都得罪皇上了?”
景壽一向笨嘴拙腮的,一指載垣甕聲甕氣的道:“都怪他!”載垣叫道:“什麽叫怪我?好處是大家的,罪名就我一個人擔,怎麽着拿我當葫蘆瓢啊?”
杜翰忙打圓場道:“這不是麽,前兒咱們聯名遞了道勸皇上親征的折子,沒成想落了這麽個結果,皇上現在惱的緊了,叨咕着要治罪呢。蕭老弟,好歹你是救駕的大功臣,趕緊的幫咱們說兩句好話吧!”
蕭然聽了暗暗發笑,心說誰讓你們吃飽了撐的,活該。臉上卻裝做爲難的樣子,道:“大人們都是肱骨之臣,國家棟梁,這話我小三子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非說不可的。可是幾位大人不知道,小三子有一号毛病:這張嘴好的時候可利索着呢,可就是一緊張就好結巴,一結巴就更緊張。您說這萬歲爺發火,我要是一時緊張說、說、說錯了什、什麽的……呸!瞧,緊、緊、緊張上了。”
杜翰是個老奸巨滑的家夥,怎能瞧不出他的鬼心眼兒,一時臉都氣綠了,暗說好你小子,老爺的竹杠你也敢敲!但臉上卻堆下笑來,道:“咱們都能信着老弟,你要是辦不成,那就沒别人辦的成了!”說着從懷裏摸出一塊金殼的懷表,上面鑲着老大一顆貓眼,咬着牙的塞到蕭然手裏。其他人一見就明白了,什麽扳指啦,手串啦,鼻煙壺啦,紛紛塞過來,弄的蕭然倒挺不好意思的,很是堅決的推辭了一番。
直到載垣忍無可忍的說了句“不收就是不給面子瞧不起人”,蕭然才勉爲其難的揣了這一兜子的小寶貝。來到鹹豐房外,叫了兩聲“萬歲爺”,見沒人應,便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鹹豐這時正斜倚在窗邊,呆呆的看着半天的星鬥發怔。地上散落着一些戰報,撇眼一瞧,無非是什麽洋夷自永清、通州分兵北犯,一路燒殺搶掠,進逼北京;什麽僧王、瑞麟部兵弁潰散,前鋒營、護軍營、步兵營、神機營四營均已傷亡過半,倒黴的勝保又一次遭到洋兵截擊,幾乎全軍覆沒……于是蕭然非常理解鹹豐爲什麽要殺人了。
鹹豐沉默良久,忽然低聲吟道: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别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聲音粗啞中帶着一些顫抖,惆怅裏透出無限凄涼。蕭然聽了,也忍不住替他歎了口氣。這首《浪淘沙》是當年南唐後主李煜所做,鹹豐這時拿來吟頌,其心境可窺一斑了。稍稍一想,也吟了一首詞:
“乾坤能大,
算蛟龍、
原不是池中物。
風雨牢愁無着處,
那更寒蛩四壁。
橫槊題詩,
登樓作賦,
萬事空中雪。
江流如此,
方來還有英傑。”
鹹豐一時聽的入了神,竟忘了回過頭來,喃喃道:“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文山先生果然好詞,國雖亡而正氣猶存,身将死而雄心不滅,堪令吾輩汗顔呐……”反複說了幾遍,這才想起身後有人。回頭一看是蕭然,臉上露出一絲木讷的笑意。
蕭然看了他的臉,不覺吃了一驚。這哪還是那個堂堂的一國之君呢?鹹豐原本相貌很是英俊,可惜經過病魔和兵禍的共同摧殘,**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已經憔悴的不成人樣。額角一直到項下是蠟黃色的,隻在顴骨上挑着一抹詭異的潮紅,眼窩塌陷,兩個眼珠象給一道無形的線系住了一樣,連轉動一下都顯得很艱澀。
見了他這般模樣,任誰都會覺得不忍。蕭然也忘了請安,走上前替他把窗子關好,道:“秋涼了,夜靜更寒,萬歲爺您要保重龍體,畢竟咱泱泱大清國還得靠您撐着呐。”
鹹豐苦笑一聲,搖頭道:“還撐個屁啊,現在倒是有人來撐撐朕才好。今兒這一戰,還得你這個奴才來救駕。唉,大清無人,大清無人了!”
蕭然心說你要真有這心思,就好好問問自己爲什麽吧。“萬歲爺也别這麽說,今兒這一仗,也不是小三子一個人的功勞。如果沒有另外兩隻部隊吸引了洋鬼子的大部分火力,火器營那點人手是決不可能打開敵人的包圍圈的。”
“呵呵,你倒不貪功。上次碾子山大捷,明明是你的手筆吧,你卻把功勞都推給了勝保他們。要不是額龍澤偷偷給我上了道折子很是誇了你一番,我還真以爲沒你什麽事了呢。”鹹豐說了這一番話,身子就覺得乏了,讓蕭然伺候着靠在錦榻上。咳嗽幾聲,忽然話鋒一轉:“你是不是因爲知道遲早要被鸩死,所以才不肯居功,索性做了人情推給别人?”
蕭然臉色登時就變了,情不自禁的摸向腰間的那把六連發手铳,不過隻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手又若無其事的垂下,平靜的道:“奴才不敢隐瞞,确實有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