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百丈寬的朝天殿台階下,現在鋪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衣人,這其中有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宮女太監、禁軍侍衛……數千人齊筆直的跪在地上,目視前方的朝天殿,任憑頭頂雲海翻滾,也不敢有絲毫走神。
朝天殿八門十六扇全部敞開,數百女子的嘤嘤哭聲可以順風傳遍整座皇城,可就是偏偏壓不過那一百和尚超度天子的誦經之聲,兩種聲音一急一緩,一亂一穩,明明大相徑庭卻以一種無比和諧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六部尚書,祭拜先皇!”
一個奸細的嗓音穿透了層層哭聲和誦經聲,回蕩在朝天殿外,跪在台階下最前方的百官之首,五部尚書緩緩站起身來,内閣首輔吏部尚書蔣瑜,工部尚書陳羽,刑部尚書郭興,兵部尚書戴小樓,禮部尚書喬玄,戶部尚書空缺。
五個人以蔣瑜居中爲首,陳羽郭興在左側,戴小樓喬玄在右側,個個身披白袍一步步走上台階,來到朝天殿正門外就齊齊跪地。
在朝天殿祭奠先皇,每個人都需要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方可到靈柩前上香,這第一拜正好就在正門之外。
“拜!”
五人應聲雙臂舉過頭頂,口中高呼先皇,俯身下拜,可是雙手還沒有沾到地面,朝天殿上空就憑空劈出一道驚閃,白光乍起撕裂烏雲,刺得衆人一陣目眩,端正的跪姿也瞬間動搖了一下,卻是無人敢出一聲。
陳羽的身子微微停滞了,他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距離自己身旁不過一尺的郭興,見他面無表情,與其他四人的反應一緻,便收回了目光,一拜到底。
“起!”
驚閃雖然來得突然卻還不足以破壞這朝天殿的規矩,祭祀主事聲音依然高亢而尖利,根本就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五人也穩穩當當的站起身來,頗有風範的稍稍整理白袍後,便擡腳踏入了朝天殿。
雖然隻有一步之遙,可是殿内的哭聲和誦經聲卻比殿外高出了不止一倍,焚香的氣味濃重到刺鼻,幾乎在踏入殿門的瞬間,陳羽就感到兩耳嗡鳴頭暈目眩,微微站定了一下才又恢複了清明。
他偷眼望向與自己并排的其他三人,見郭興戴小樓仍然雙目炯炯有神,暗贊人家不愧是武将出身,聽慣了戰場上撕心裂肺的喊殺聲,對這些聲音已經有了免疫力,并沒有被這些擾亂了心神,完全不像看似文弱一些的喬尚書,臉色已經開始微微泛白。
至于身前蔣瑜的情況如何,陳羽不得而知,不過以他的定力來說應該是沒什麽問題,陳羽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再度看了一眼郭興,見他那張方正臉孔上寫滿了忠君愛國四個字。
陳羽心中暗自生出一絲冷笑。
“再拜!”
這一次,五人依舊應聲下跪,雙臂剛剛舉起尚未超過頭頂,陳羽就感覺到了自己身後方向突然卷來一股邪風,緊接着就是哐當一聲風打扇門的聲音。
這聲音之大氣勢之急,硬是讓朝天殿裏的女人哭聲暫定了那麽一瞬間後,才又重新恢複了起來,不過,外面的人是聽不出來的,他們隻能看見朝天殿左側的殿門關上了一扇。
祭拜亡靈之人不可回頭,這是規矩,五人雖然停止了動作,卻還是規規矩矩的跪在原地,陳羽低頭看着自己身前地面,對郭興悄悄投過來的目光無動于衷,待郭興悻悻的收回目光後,他又偷偷瞄過去,正好見到郭興臉上的一抹詫異。
就在這個短暫的工夫,兩個機靈的小太監早已經溜邊跑到了那扇殿門前,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殿門,隻要皇帝靈柩在此一日,這朝天殿的門便不允許關上,否則便犯了忌諱,是對先皇的大不敬,太監要跟着掉腦袋的。
殿門再度打開的刹那,兩個小太監偷偷抹了一把腦門上的冷汗,垂手站在旁邊以備不時之需。
郭興側目瞄了一眼那兩個太監所站的位置後,就面色如常的收回了目光,順便掃了一眼陳羽,見他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便也就和其他五人一樣繼續之前未完成的動作,再度整整齊齊的拜了下去,眼看着手心就要碰到地面了,身後突然狂風乍起,差點将五個人從後面直接掀倒在地。
附近的白色蒲團就像冰面上的石頭似的打起了出溜,一個接一個撞在一起,瞬間就連成了一片,完全亂了規矩。
“哐當!”
那扇剛剛推開的殿門再度被大風打了回來,兩個小太監還沒等撲上去,這突兀的聲音就已經是連成了串!
“哐當!哐當……”
八道殿門總共一十六扇,除了中間那兩道相對沉重的正門之外,其餘的扇門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反反複複的不停開合,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好似海面巨浪一波接着一波,簡直詭異之極。
朝天殿總管立刻指揮着三十幾個太監頂着風口沖上去,他們身上白袍被從下面鼓吹開來,呼呼啦啦非常礙事,那些扇門更是推推拉拉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除非上門闩,否則是關不住也開不住。
實木框的殿門尚且如此,外面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原本整整齊齊的方陣已經開始有些混亂,不少白色的孝帽在人群的間隙中打着滾,孝帶則在頭頂上翻跟頭。
可是沒有人敢起身去撿。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以蔣瑜爲首的五位尚書也沒有辦法再拜下去,朝天殿總管和祭祀主事兩個齊齊跑到了蔣瑜的面前小聲嘀咕了幾句,又跑到殿内左側幔簾後去請示小皇帝和皇太後,然後又将兩位的意見禀報給蔣瑜。
如此往複幾番折騰下來,朝天殿最終關上了兩側的六道殿門,隻留下中央的兩道正門四敞大開。
六道殿門關上的刹那,朝天殿内已然昏暗了七分,那嘤嘤哭聲和誦經聲卻又高出不止七分,讓陳羽有種整個身體都被包裹在聲音中的奇怪感覺,眼看着宮女們有條不紊的點燃了一排排白色的燈籠,殿門關閉,空氣流通不好,香案上那旺盛的香煙越聚越多,充斥着整個朝天殿,爲這裏平添了幾分朦胧詭異。
一直緊緊盯着郭興的陳羽,發現他此時的臉色已經不如之前那般平靜自若,倒豎的劍眉微微蹙起,透漏出了他心中的一點情緒,不管是焦躁還是不安,總之他現在不好受。
這一次,郭興率先一拜到底,起身的速度也略微比其他四人快出了一點點。
陳羽見狀,撩袍起身,心中笑意更勝。
“一叩。”
向前邁出三步後,五人齊齊跪地,腦袋剛頂到地面,朝天殿内,陳羽這一側的燈籠就滅了三盞。
起身前進三步再拜時,燈籠又滅了五盞,陳羽這一側頓時顯得更加黯淡了。
待得又上前三步下拜時,八個白綢燈籠噗得一聲齊齊滅掉,頓時把忙着點燈籠的兩個宮女吓得一哆嗦,當場又打翻了兩個。
兩個宮女又驚又怕之餘,尖叫一聲便和燈籠一樣直接昏死在地上,被太監給拖了出去。
乍一看來,相對于之前那兩個意外來說,這滅幾個燈籠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對于朝天殿裏的人來說,尤其是正在祭拜先皇的人,意義卻非同一般。
大風吹門畢竟是自然現象,無風滅燭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尤其是在靈堂裏接二連三出現這種異常事件,那可是有不少說法的,除了什麽亡靈俯身,什麽陰魂不散,這些令人汗毛乍起的靈異事件之外,還有一個暗示……
死者含冤,不願接受某些人的祭拜,而這某些人自然就是在死者生前對其做過虧心事的人。
陳羽不知道喬玄是身子骨太弱經不起這番折騰,還是也背着先皇密謀過什麽當誅九族的大事,殿門關閉之後,他的動作就開始有些僵硬,等到燈籠無風自滅的時候,他便開始不停的擦汗,現如今臉上已經連半點血色都沒有了,簡直比郭興看起來還像是個對不起先皇的逆臣。
郭興現在看起來要比喬玄鎮定許多,既沒有冒汗也沒有變臉,就連跪着的腰杆也挺得筆直,可就是動作每每都要比其他三人快出那麽一點點,讓陳羽得以看出他心中的焦躁。
這也難怪,古人最信鬼神之說,尤其是對死人上香,講究的就是胸懷坦蕩問心無愧,郭興身爲弑君造反的逆賊,在朝天殿裏祭拜自己親手害死的大周天子,心裏怎麽可能沒有芥蒂,再加上驚閃狂風鬼吹燈……
陳羽就不信他一點不怕!
沒看見就連那些毫不相幹的宮女都被吓得暈死過去了,沒聽見就連那些妃嫔的哭聲都已經明顯的變了調子,哭不像哭泣不似泣,倒像是一直在無聲乞求着先皇原諒她們的過錯,不要帶着她們一起去見閻王爺。
她們尚且如此,郭大人你的心情又是如何?
陳羽瞄了一眼故作鎮定的郭興,心中的笑意差一點就要從嘴角上溢出來,好戲還在後頭呢。
時斷時續,戰戰兢兢,五位尚書就是這樣頂着不斷冒出來的意外,一步步走向了先皇靈柩。
從打進殿門開始,陳羽就一直在默默計算着距離,現在馬上要進行第二次叩頭了,也就是說,距離殿門已經有十八步之遙,他側目觀察身旁的郭興,此時刑部尚書已經眉頭緊皺,額角汗濕,那時不時瞄向左邊白色燈籠的目光中,隐隐還透着幾分閃爍。
陳羽盯着郭興,心中回想着自己之前從刁子寒那裏得到的答案。
“大人,以卑職的輕功,一息之間可沖出五十步開外,一般習武之人應該可以沖出十幾步吧,可這必須是在全神貫注,或者早有準備的情況之下,若是臨時起意,速度會減慢不少。”
如今朝天殿門處有三十來個訓練有素的太監,要關上兩扇殿門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也就是說,縱使如刁子寒那樣的高手,也要在事前有準備的情況下,才能在這将近二十步的距離裏沖出殿外,如果是毫無準備,或者……
陳羽瞄着目光依然閃爍的郭興,嘴角第一次微微上翹,或者,如郭興這般正處于心神不定的狀态中,就斷無可能在一瞬間逃出升天了吧!
如果他連逃都不逃,那就更好辦了。
“再叩!”
祭祀主事的聲音再度響起時,陳羽看了一眼站在朝天殿左側的總管,那總管好像是一直在等待陳羽這個眼神似的,幾乎是在四目相交的瞬間,他的腳就已經邁向了朝天殿門,而陳羽則若無其事的跟着其他四人緩緩跪下,眼睛瞄着郭興将雙手交疊着放于身前,頭慢慢的靠了過去……
“嘩啦!”
又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陳羽眼睜睜的看着郭興的身子不可控制的瞬間僵直,然後猛地擡起頭,待得看見了正前方的突發狀況後,竟然是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靈帳落了,快關殿門,萬不可讓先皇靈柩見光!”
早在祭祀主事大喊的同時,朝天殿總管就已經指揮着三十餘個太監關上了僅剩的兩道殿門,殿外的衆人也隻聽到了祭祀主事的前半句話,連那些後妃的驚呼聲還沒來得及聽到,殿門就已經合攏了,再沒有什麽動靜傳出來。
郭興眼看着先皇靈柩前的三層重帳,一層一層的墜落下來,直到全部癱軟在地上,露出那副明晃晃的天子棺,直覺得脊背發寒後腦冒風,等到聽見身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整個人便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噌得一下站了起來,如鷹隼一般的目光刷得一下鎖住了陳羽。
“你……”
“郭大人,我們正在祭拜先皇,你突然站起來豈不是對先皇不敬?”
陳羽此時緩緩站起身來,一臉無辜兼納悶的看向已然怒發沖冠的郭興,一張嘴卻是諷刺之詞。
“郭大人,先皇靈前無禮乃是死罪,縱使你和陳羽二人有何間隙,也萬不可再此辯駁……”
蔣瑜不開口還好,他這一開口,郭興頓時覺得血往上湧,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手指着蔣瑜的鼻子罵道:“蔣瑜!你少在這裏裝神弄鬼!我乃是勤王救主的功臣,先皇靈柩何懼之有?反倒是你們二人狼狽爲奸,竟然敢在朝天殿裏先皇面前妄動手腳,根本就是欺君罔上,意圖造反!”
郭興一口氣将進殿之後,壓抑了許久的東西發洩出來,話已經說完,聲音還回蕩在朝天殿裏,驚得數百位妃嫔頓時止住了哭聲,隻有那一百位和尚還是規規矩矩的念着佛經,仿佛恍若未聞一般。
這些和尚不對勁!
這個想法嗖得一下從腦袋裏冒出來,頓時讓郭興冷靜了下來。他立刻放開眼界巡視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侍奉在朝天殿裏的上百人中,竟然連一個自己熟悉的都沒有。
難道自己的人都被拔掉了嗎?
此時此刻,郭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悔意來,他昨晚進入皇城之後,以爲先皇已死,皇後也不在了,後宮之内再沒有可以興風作浪之人,便沒有徹底清理宮人,隻是在重要的地方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可是如今,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說到底,自己終究還是小看了江南蔣家,以爲蔣瑜離開長安二十年,肯定拿不出多少力量來,而事實上……
郭興思及此處,面露懊惱之色。
陳羽一見,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郭興确實小看了蔣家的實力,昨晚蔣瑜一進城就找到了蔣皇後生前留下來的宮中力量,然後無聲無息的清理掉郭興安插進來的不少人手。
莫說别的,就連着正在念經的一百和尚都是皇家寺廟禮華寺方丈親自指派的護寺武僧,真的動起手來,三百羽林軍也未必是其敵手,而禮華寺方丈正是蔣逵的至交好友……如若郭興沒有斬殺陳登,兩股力量擰在一起,或許還可以與如今的蔣家抗衡。
可惜,木已成舟。
這時候,已經徹底反應過來的郭興,見對面的陳羽一直面帶微笑,那感覺就好像是在看一個垂死掙紮之人,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右手按住了自己的腰間。
可就在這個時候,郭興身後響起了一片清脆的聲音,身爲武将,他對這種聲音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讓他自己禁不住咬緊了牙關。
“嗆喨……”
他猛然回頭,發現朝天殿那兩道剛關閉的正門前已經站了整整三排太監,十人一排,個個手持白刃,就連剛才那兩個看起來無比膽小怯懦的小太監,此時都渾身散發着騰騰殺氣,雙目如刀,目标正是自己!
甕中捉鼈?
郭興劍眉倒豎,手指陳羽義正言辭的呵斥道:“大膽陳羽!先皇靈前,天子駕下,你命人帶刀入殿,意欲何爲?”
就在郭興右手摸上腰間的時候,蔣瑜、陳羽、戴小樓、喬玄已經聚到了一起,喬玄雖然不明白其中玄機,卻也明白現下的局勢,毫無疑問的選擇了這一面,而戴小樓本就是陳羽一黨,如今更是将陳羽護在身後,以防郭興狗急跳牆。
不過,陳羽卻繞過了戴小樓,上前一步笑道:“郭大人,莫要激動。本官深受先皇厚恩,又奉皇上之命徹查陳登造反一案,論請倫理,都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将所有叛黨一舉鏟除,以慰先皇在天之靈,決計不會讓先皇含恨而去,所以今日先皇首祭,本官就要在這朝天殿上開堂審案,以正國法!還望郭大人多多配合才是。”
“審案?”
在陳羽說話的期間,郭興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掃視朝天殿裏的情況,待得聽到陳羽最後的兩句話,郭興不禁怒極反笑,平複了一下自己的聲音駁斥道:“既要審案,就應該會同各部開誠布公,如陳大人這般閉目塞聽白刃相脅,既無公堂又無罪證,與其說審案,還不如說是私刑!”
陳羽聞聽此言,極爲詫異的反問道:“郭大人,眼下這朝天殿内,上有先皇亡靈,孝賢皇太後以及當朝天子,中有朝廷五部尚書,各宮妃嫔,下有我大周和尚法師,宮女太監,滿打滿算數百人,又何來閉塞私刑之說?”
“另外,審案之所以要訴諸于公堂,無非在于其莊嚴不可侵犯,試問這天下間還有比朝天殿更加莊嚴肅穆,正氣浩然的地方了嗎?至于罪證……郭大人難道忘記了,本官也算是人證之一。”
陳羽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特意拉長了聲音,眼中的笑意也比之前更勝三分,隻不過這笑意之中還夾雜着毫不掩飾的恨意。
想算刑部那筆舊賬?
郭興見狀自然知道陳羽所指之事,在咒罵曹子珍廢物之餘,開始盤算自己後面的打算,現在朝天殿裏都是陳羽蔣瑜的人馬,他單槍匹馬根本沒有任何走脫的機會,要想成功脫逃隻有一個辦法。
拖延時間。
雖然陳羽之前接二連三的在朝天殿裏動手腳,讓外面的人順理成章的接受了朝天殿關門的這種情況,以至于他身邊的那些親信也沒有發現異常,可是他們如若看到大門緊閉不開,自己又遲遲不出,肯定會猜出其中端倪,舉兵圍困朝天殿。
這是他一早就定下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