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羽不動聲色的望着那道珠簾,眼底悄悄多出一抹溫柔,她能這麽赤裸裸的看着自己,就證明她現在一切都好。
昨晚到了東門,他就一直惦記着柳隐,尤其是在見到了陳登父子死後,心裏已經涼了半截,陳登活着,柳隐縱使吃點苦也斷不會受罪,可是郭興不同,他就算不殺柳隐,也絕對不會放過她這個人間絕色。
别說郭興,就是自己攻進皇城,也定要把柳隐按在身下。
直到進宮後,匆忙間看了一眼抱着小皇帝的她,見她右臉略紅腫,可眼神尚且清明,尤其是看到自己後,那眼睛裏突然跳出來的淚光和驚喜,讓他确定她還沒事,以她的性格,如果出了事,怕是哭也哭不出來了,更不會對着自己示弱流淚。
她那眼淚是爲他還活着而流的,他知道。
雖然說,蔣瑜在她和小皇帝身邊放了人,可陳羽還是不放心,他不敢确定郭興是不是一轉眼就翻臉……如今看了她那副模樣,陳羽也算松了口氣,隻要她能安然度過昨晚,從今日開始,就再沒有那樣的危險了。
按照大周律例,天子駕崩,舉哀八十二天,妃嫔一律在朝天殿奉靈,百官每日祭拜,陳羽身爲托孤重臣在宮裏行走也算方便,不怕郭興有什麽心思。
更重要的是,過了今天,就再也沒人能興風作浪,包括……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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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外,皇城之内,數不清的白绫繞着九曲回廊,飄飄蕩蕩,望不盡的白燈挂滿紅牆碧瓦,搖搖曳曳,從頭白到腳的宮人們一個個腳步匆匆戰戰兢兢,唯恐一個閃失就會成爲先帝的一個陪葬之物。
郭興站在殿門外,久久不語。
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背對金殿面朝皇城,郭興每次進進出出,都是畢恭畢敬目不斜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挺胸擡頭的站在金殿門口,将這片開闊的皇城盡收眼底。
不遠處,文武百官正走向集英殿,等候去朝天殿祭拜先皇,蔣瑜和陳羽也在其中,剛才二人邁着四方步走出金殿,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仿佛沒事兒人一樣。
看得郭興胸中怒氣翻騰。
他料定蔣瑜陳羽已經有所準備,不過,準備就一定有用嗎?他處心積慮準備了這麽久,不也在昨晚與成功失之交臂嘛。
昨晚已失不可挽回,今日是斷不可能再失的!
這時候,劉安來到郭興身邊,低聲禀報,郭興仔細聽着,偶爾微微點頭,突然,他挑了一下眉,眯起了細長的丹鳳眼。
“可有仔細尋找過?”
劉安面帶愧色,小聲回道:“啓禀将軍,末将已經派人裏裏外外搜查了幾遍,唯獨不見他的屍體,恐怕,末将還是晚了一步。”
郭興皺眉,當即冷下臉來,下意識的擡頭望向了遠處陳羽挺拔的背影,心道,這小子動手到是挺快,不過就算你收了他的屍體又能怎麽樣,他一個死人還能說話不成?就算他說話了又能奈我何?
“找不到就算了,量他也翻不了天來,我吩咐你準備的兩千人馬可萬不能再有差池。”
“将軍放心,末将會親自率領那兩千精兵前去抓人,保證不會漏掉一個。”
“好,記住,除了那幾個賤人要活的,其餘的一個不留!”
“是!”
郭興滿意的點點頭,眼中精光四射,他接過劉安手中的佩刀,挂在了自己的腰間,擺手揮退了劉安之後,就挺起了胸膛走向集英殿。
大周律例,武将不得佩刀入宮,如今正值非常時期,皇城禁宮内,郭興和陳羽兩方面的将士都是明槍明刀,而他爲了避免落下個大不敬之罪,讓蔣瑜和陳羽抓住什麽把柄,昨晚兩方退兵之後,就卸下了自己的佩刀。
現如今,他重新将佩刀挂在了腰間。
偶爾有落在後頭的官員,看見了郭興再度佩刀,當即選擇遠遠繞了個大彎走向集英殿,一邊走還一邊不着痕迹的往郭興那邊瞄,眼神中遮遮掩掩盡是些忌憚之色。
剛才朝堂上的情形,大家看在眼裏記在心上,蔣瑜,陳羽,郭興,别管這三個誰是誰非,最起碼看起來都是昨晚勤王救主的功臣,可是朝廷隻對前兩個高官侯爵的封賞,對斬殺了判臣的郭興卻是隻字不提,這意味着什麽還用明說嗎?
衆人擡頭望了望皇城頂上的這片天,自從早朝開始,這一大片厚重的雲就壓在未央宮上空,不曾有半點消散的迹象,大有越聚越厚的趨勢,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把這座大周皇城壓成一片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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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陳羽剛要邁進集英殿,刁子寒就來到了近前,昨晚陳羽跟着蔣瑜一進皇城,就讓刁子寒拿着可以随意出入皇城的腰牌出宮辦事,今早起就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現在見他來回禀,就趕緊找了個僻靜的所在。
“怎麽樣了?”
“回禀大人,卑職已經按照大人的吩咐,找戴候爺借了五百兵馬護住府邸,玉尺公主也已經聽了您的話,帶着三百虎贲住進了府裏,再加上卑職的調補安排,可以确保府裏萬無一失。二夫人還特意叮囑卑職捎話給大人,說,讓您放一百個心在肚子裏,柳如眉已經接到了府裏,府上大大小小都不用您挂心,如若您回府發現哪個寶貝兒少了半根頭發,大可以爲她試問,她們都在家裏等您平平安安的回去……”
陳羽剛聽到刁子寒提到二夫人的時候,嘴角就不免微微翹起,待到聽了後面,已經有點哭笑不得,心裏一陣熱乎乎的,頓時安定了不少。
蔣穎年紀雖小人也任性,可畢竟在蔣家長大,從小耳睹目染,無論心胸氣度,眼光能力,就連冰雪聰明的巧巧也不及。這些東西,不是單靠聰明就可以學來的,這是一種與衆生俱來的特質,是天生的,是蔣家給的。
就這一點來說,唯一能和蔣穎比個不相上下的,就是關甯了。
俗話說,虎父無犬,單從昨晚她敢指揮家丁攻打刑部大牢,就可見那份巾帼不然須眉的豪氣,放眼整個大周朝,除了那些亂臣賊子,就是在衆人看來膽大包天的陳羽也未必敢做這種事兒。
她對自己的這份情,陳羽也是謹記在心,這才叮囑她不要顧及什麽名分清譽,直接住進陳府,與蔣穎也能相互有個照應。
長安大亂,自己一夜未歸,就算派人回去報了平安,在這種變幻莫測的關鍵時刻,绮霞杏兒她們應該除了急得團團轉,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要不是有蔣穎可以幫自己在家裏坐鎮主持大局,護住一家大小,再加之有關甯的幫忙,想必不會出什麽大亂子,自己還真是放不下這顆懸着的心。
不能安家之人,何以安國?
如若家裏出了什麽閃失,自己就算縱橫朝野權傾天下又有何用?更何況,他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根本就不是爲了什麽狗屁的治國安邦,就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家。
那郭興現在對自己恨之入骨,自己也打算将之徹底鏟除,又怎麽能不防郭興不會狗急跳牆呢?
“你回去告訴她們不要擔心,我今晚一定回去,如果……沒有如果,就讓她們在家安心等待就好。”
“大人,還是讓卑職留在您身邊吧,現在這宮裏多變,如若您有什麽閃失,卑職無法向夫人們交代。”
陳羽明白刁子寒擔心的原因,也知道現在自己身邊缺個得力之人,可他更不放心家裏,雖說有戴小樓的五百羽林,有關甯的三百虎贲,他還是覺得不夠,蔣穎鎮定可經驗不足,關甯可指揮大局但畢竟不是陳府的女主人。
若是小場面,兩人還能勉強應付,如果真是出現他所預料中的情況,怕是還需要刁子寒這樣的能人從中協調指揮才行。
“我沒事,你還是回去吧,府中上下就交給你了,萬不能有一點閃失。”
陳羽将自己的手重重的放在了刁子寒的肩膀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刁子寒屈膝跪倒,“大人放心,隻要卑職尚有一息,就絕不會讓夫人們受到半點傷害。”
“好!另外,我讓你找的屍體處理好了嗎?”
“回大人,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安置好了。”
陳羽點點頭,讓刁子寒速速回家,自己背手仰頭,看着那幾欲壓頂的雲團,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豪情。
上一次七王爺造反,看似萬分危急,可是畢竟宮門未破,皇上尚在,朝堂未亂,他與陳登、王鴻仍然是三足鼎立之勢。
這一次,才是真的驚天動。
破宮門,殺皇帝,亂朝綱,如今郭興與蔣家一派,已經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今日之後,大周朝堂将會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那才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權傾天下!
而這個人,是郭興,是蔣瑜,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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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殿是曆代大周天子的靈堂,天子靈柩會在此供奉七天之後,再送入皇陵,然後便是在此祭拜靈位,直到八十二天期滿。
此時,朝天殿兩兩相對的八道扇門全部敞開,兩列盤龍柱已經被白錦花團包裹得嚴嚴實實,正面巨大的香案之後,垂着一道頗爲厚重的三層白帳簾,帳簾後便是大周天子的靈柩。
香案兩側是一排排擺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蒲團,一眼掃過去,足有上千個之多,左側的蒲團之前垂着一道白幔簾,表明這是天子妃嫔們守靈的位置。
現在時辰未到,朝天殿裏隻有總管在指揮着宮女太監們,做最後的準備。
“你們都給我機靈點!東西一定要放對位置,半點偏差也不能有,否則是要掉腦袋的!你們幾個……呃,奴才拜見首輔大人,首輔大人請恕罪!”
那總管光顧着指手畫腳,沒有注意蔣瑜和陳羽已經進了來,差點背着身子撞到了蔣瑜的懷裏,當即吓得跪倒在地。
蔣瑜一擺手讓他起身,眼睛掃着周圍的一切,口中不疾不徐的問道:“全都準備妥當了嗎?”
總管趕忙就要應是,可嘴剛張開還沒有吐出話來,眼珠子就又轉了一圈,稍稍上前一步,小聲答道:“大人交代的事情,奴才自然不敢有半點疏漏。”
“嗯。”
蔣瑜點點頭,複又開口道:“皇後生前沒少誇你辦事得力,如今你又立下大功,事後少不了你的獎賞。”
那總管聞言便要屈膝跪倒,卻被蔣瑜用眼神制止,立刻就明白了什麽意思,張張羅羅的開始給蔣瑜介紹起這朝天殿裏的祭奠之事。
别說外人,就連陳羽這個知道内幕的人,都無論怎麽聽也聽不出半點不妥的地方,難怪蔣瑜會找上他。
“蔣家的人從沒有白活一回的,就是死了也要爲家族做點事。”
這是昨晚蔣瑜對前不久去世的蔣皇後的評價,也是在告訴陳羽,不要像旁人那樣以爲蔣家在江南蟄伏多年,皇後又不得盛寵,蔣家便在長安沒有了根基。
不得寵又怎麽樣?
蔣家的女兒再不得寵,也是大周朝的皇後,還不隻是一代的皇後,而是十代皇後。
這一代的皇後雖然不如以往的那些風光,可也在這皇後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二十年,這些時間,足夠她除掉一代人,再培養起一代人,這些人現在遍布在整個大周後宮,即使用無處不在來形容也不爲過,要不是皇後沒有生出一兒半女,無法向皇上交代,她甚至有本事讓大周朝皇子公主的數量減少一半還多。
陳羽相信,憑借太太的心智手腕,如果她來當皇後,搞不好大周皇上的孩子用一隻手就能數的出來,倒也不會有之前那場太子之争了。
“賢婿,蔣家成敗可就在你之計了。”
蔣瑜和陳羽看完了朝天殿的所有布置之後,又來到了朝天殿的大門外,兩人站在沒有任何遮蔽的空曠之處,倒也就不怕隔牆有耳了。
“嶽父大人也知道小婿此計,有不敬之嫌,難道就沒有一點顧慮嗎?”
陳羽看着蔣瑜的眼睛,說出了心中的疑問,昨晚進入皇城後,一方面要應付郭興,一方面還要排兵布陣,沒有太多時間商量出萬全之策,所以,當陳羽突然間冒出一個主意的時候,明知道此計還有諸多不妥之處,還是決定依計行事。
因爲,多給郭興一天時間,就等于多給自己一分乃至幾分危險,務必要在最快的時間内解決掉這個死敵。
“做大事不拘小節,所謂清流美名都是不得志者聊以慰藉的說辭罷了,古往今來,哪個明君身上沒有幾個污點?哪個權臣身上沒有幾個罵名?即使如此,不也照樣名垂青史,成爲後世楷模嘛!賢婿,你記住,你是我蔣家的女婿,有我蔣瑜點頭,你盡可以放手一搏!”
說話間,蔣瑜的臉上依然帶着淺淺的微笑,讓人看不出他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麽,喜怒不形于色已經不足以形容蔣瑜的氣度,陳羽将之看在眼中,不免感慨,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能如此從容淡定的怕也隻有蔣瑜了。
“有嶽父大人這句話,小婿自當全力以赴,不過郭興也不是等閑之輩,今日若想一舉成擒必定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賢婿不必多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蔣家十幾年來供養這些人,就是爲了有朝一日重振雄風,如今恰逢天賜良機,此時不用更待何時?莫說是他們,就是賠上整個江南蔣家也值。”
蔣家被皇上壓抑的太久了。
這句話蔣瑜沒有說出口,可是他自己從自己的聲音裏聽到了這句話,而且他相信身邊的陳羽也已經聽出了這句話。
不過,蔣瑜并不爲自己這久違的激動而懊惱,他相信就算是自己父親蔣逵站在這裏也會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
蔣家一直在忍耐等待,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利用的時機,卻遠不如眼前的這個時機來得完美。
頭頂烏雲已經隐隐出現翻騰的勢頭,好像是在準備一場暴風驟雨似的,蔣瑜見狀,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這雨,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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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駕崩,舉國哀悼,不但人人缟素,就連那紅色的蠟燭也斷然是不可以點的,但凡沾點紅色的東西都要收拾停當,否則就是犯了忌諱,輕則入獄重則喪命,不管是爲了保命,還是爲了避嫌,人們都聰明的選擇老老實實的待在家裏,非到迫不得已之時,都不願意踏出家門半步。
如今整個長安城,放眼所望之處,幾乎是白布鋪街黑紗罩屋,除了這兩種顔色,再就找不出一絲一毫的色彩來。大街小巷之上,冷冷清清的鮮有人影,以至于隔着幾條街都能清楚聽到那些急匆匆奔馳來去的馬蹄聲。
“嘩啦嘩啦……”
兩千來名銅盔鐵甲的騎兵如暴雨之前的狂風一般呼嘯而過,鐵蹄踏飛塵土,在大街兩旁激起一片灰霧,将那挂在房檐下的白布蒙上了一層灰色。
“快點!快點!”
爲首那名将軍打扮的人不斷揮舞着手中的馬鞭,大聲催趕着自己的人馬,看那急切的樣子好像是晚一分鍾,自己就會掉腦袋似的。
“駕……”
“啪啪……”
一人喊人人喊,一鞭落鞭鞭落,兩千将士齊齊揮舞手中馬鞭,甚是壯觀,一時間劈啪聲不絕于耳,戰馬嘶鳴聽得人心驚膽戰,将那些寥寥無幾的行人,吓得嗖得一下鑽進身邊的小巷子裏,靠着牆的身子止不住的哆嗦。
“再過兩條街就到了,你帶五百人馬走左側,你們帶一千人馬包圍後巷,其餘的跟我走,記住,連蚊子也不許給我放出一隻!”
衆将士轟然應諾,然後在奔馳中兵分三路直取前方不遠處的那片大宅院,以他們的速度,幾乎是一息之間就已經跑出了百餘米,如今都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宅院門匾上的兩個大字。
陳府。
“大人!有三隊騎兵奔我們而來,大概有兩千餘人!”
守衛在陳府的羽林軍校尉聽到禀報後,大驚失色,陳府現在連護院家丁都算上,滿打滿算也就一千餘人,如何能對付得了兩千騎兵?
他一邊派人向裏面報信,一邊吩咐人立刻快馬加鞭找羽林軍搬救兵,戴小樓曾經囑咐過他,不惜一切代價護住陳府安全,萬不可有半點閃失,并給了他五百羽林的臨時調令。
“外面怎麽樣了?”
“夫人放心,刁子寒兄弟已經去外院了,大人早有準備,您放心。”
绮霞一見出去打探消息老總管宋維長回來了,就急得不成樣子,蔣穎見狀趕緊走過了拉住她的手,笑着安慰道:“姐姐你身子剛好,千萬不能着急,我們外面不但有羽林軍,還有關姐姐的三百虎贲,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咱們相公,他怎麽會讓我們有危險?你盡管放寬心就是了,如今相公官複原職,又得了封賞,我們該好好想着晚上如何爲他慶祝才是啊,您說是不是?”
爲了安全起見,如今陳府裏的所有女眷都集中到了正屋,就連一向隻待在書房的巧巧和剛剛接過來的柳如眉也都坐到了一起,現在蔣穎一開口,聰明的巧巧就趕緊接過了話茬,順着蔣穎的意思安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