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七饑寒

卻說陳羽起身下了樓,那胡車兒也牽了一匹馬出來,胡車兒上得馬來,卻見陳羽牽着馬往前走,便趕忙又跳下了馬來,奇道:“羽爺,您怎麽了,怎麽不上馬?”

陳羽笑道:“我到現在還未吃午飯,總要尋個地方賣點吃的,才有力氣去逛。”

當下胡車兒牽着馬陪陳羽到路邊小店裏買了幾個胡餅,陳羽便在那門口匆忙的吃完了,又問掌櫃的要了水來喝了,這才招呼胡車兒上馬出去逛去。

胡車兒一邊上馬一邊不由得暗歎,這羽爺真不是尋常人物,别人家有錢的哪個不是大魚大肉的,誰還願意在路邊買這個胡餅吃,但是陳羽就不,他爲了一件事可以忘了吃飯,想起來時也就是弄幾個胡餅胡亂的吃了便繼續去忙,并不像那些大老爺們一般,即便是天大的事兒,也得先吃舒服了再說。

且說兩人騎着馬,那胡車兒帶路,兩人一路說着些話兒,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廪實行的總店。陳羽下得馬來,那胡車兒接過缰繩去,陳羽便站在街道另一邊仔細打量着廪實行。

這家店面要說也算不得大,而且是不做生意的,隻談生意。不過,據胡車兒說,這店面後面,有一個巨大的倉庫,他們的糧食泰半儲存與此。

陳羽看了半天卻又覺得不便進去問什麽,便對那胡車兒道:“你且帶我到他們随便一家分号去,咱們看看他們是怎麽做生意的。”

胡車兒應了一聲,兩個人便騎馬到了離得最近的一家廪實行分号,卻見這裏來買米的倒是不少,不過,陳羽看了一會子便發現,這來買米大多很奇怪。

他們看上去衣裳都還不錯,雖然有些人衣服舊了點,但是一看就不像是很窮的人家。不過,他們的卻大多是面有菜色,顯然是最近吃的太差。

陳羽仔細一思量,這些人爲什麽買糧食?那些富貴人家不來買倒還有些道理,他們很多人家都應該有存糧,但是那些更窮的人爲什麽不來呢,哪怕是粗糧,也該來呀。

陳羽把馬交給胡車兒,便信步走進店去。

店門口貼着一張布告,是将糧價都貼出了出來,陳羽隻看了一項梗米的價格。陳羽按照那個價格算了算,合下來是七千三分銀子一石梗米。

陳羽自小在陳府,整日裏吃的便是梗米。不過,他是在後面伺候的小厮,對于這些糧價之類的東西,從來沒有關心過,倒是前些天四處逛茶樓的時候,聽說了不少關于糧價的事兒,後來關于這方面的事兒,他也問過老管家宋維長。

長安市民,多是吃大米和面食。就以梗米爲例來說,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一石米夠他一個人吃一百二十天到一百六十天。所以,如果是一個八口之家,将那些老弱婦孺飯量小的問題考慮進去,一石米大概夠他們吃一個月左右。大周國承平已久,到如今正是盛世,所以,即便是在長安城裏賣個力氣,當個夥計的,掙的錢雖然不足以讓一家人吃得起米,但是至少餓不着。

長安雖地處關中平原,糧食産量不小,但是因爲長安城人口達到近兩百萬,每日耗糧甚巨,是以糧價一直不低。但是即便是在這不低之中,還有着很大的起伏。夏秋季節,關中平原的糧食下來了,河東的麥子江南兩淮的大米也運到了,這個時候糧價一般比較低,一石米也就是一兩二錢銀子左右,最高也不會超過一兩五錢銀子。而到了冬春季節,地裏長不出一粒糧食來,所以,米價出奇的貴,一石米一般會賣到二兩五錢銀子以上,最貴時甚至可以賣到三兩銀子一石。

今年的情況最是特殊,因爲各地或大旱或大澇,收成都不好,加上長安東倉起火燒了朝廷在長安附近囤積的近一半糧食,所以,今年的糧價異乎尋常的高。

八月的時候,一石米已經賣到了往日冬春季節的價格,在二兩六錢銀子左右打晃,到了九月,價格開始一路走高,到了現在甚至已經是往年的最高價的三倍。

爲什麽糧店會這樣子大幅度的漲價呢。一來是因爲糧食是必需品,它不像是布料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糧食,你一天都離不了,離了它人就得餓死,所以不管糧店把價格提到多高,那些手裏沒糧食的還是會自己巴巴的來買。

可是什麽人手裏沒糧食呢?窮人。隻有那些沒有閑錢,存不起糧食的窮人才會三五天半個月的買一次糧食。而那些不管價格多高都吃得起的人家,早就提前動手存夠了一冬一春所需要的糧食,絕對不會趁現在糧價最高的時候出來買。所以說,糧店提高糧價,是從那些沒有錢的窮人手裏賺錢,而賺不到有錢人的錢。

第二,既然那些沒糧食的人必須來買糧食,那麽貴一點他們頂多少買一點兒就是了,不會不買。那麽低價多賣是賺那些錢,高價少賣也是賺那些錢,何苦不高價買呢?反正糧食曬幹了放起來三兩年内又壞不了。

再者,這些糧店的糧食大都是提前收來的,當時價格還不太高,所以,即便是将來價格穩下來了,降下來了,他們随着大家的價格買,也不會賠錢。不過,這唯一受苦的,就是那些存不起糧食的窮人了。

要說起來,隻從皇帝憂心與這件事便可以知道,這位昭元皇帝雖然随着年紀漸老而有些怠與國事,卻還是很關心民生疾苦的。因此,他倒也算是個合格的皇帝了。

且說陳羽走進去,見每個人都買的不多,想來也是錢的問題,拆東牆補西牆的拆湊出一點錢來,先能買多少是多少,至少先保住眼前餓不死再說,他們根本沒有錢多買。再說了,現在糧價那麽高,幾乎不可能再高了,存糧還有什麽意義?存糧的可能就是,糧價一跌,自己就賠了。

那糧店内有夥計組織大家排隊等着買,店内排起幾個長隊,買米的自然大有人在,不過還是以買麥子和各種雜糧的居多。而且陳羽發現,很多人都是買了半口袋雜糧之後,再到買麥子那隊裏去排隊買麥子。陳羽略一琢磨便明白了,這樣買回家去磨成面可以攙着雜糧面吃,算起來要省不少錢。現在這個時候,顧不上什麽胃口啊之類的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陳羽就在隊伍裏東看看西瞧瞧,還沒輪到他的時候,他便從隊裏出來了,笑容滿面地拉住那複雜維持店内秩序的夥計,悄悄地從身上掏了幾十個銅錢出來遞到他手裏,然後說道:“這位兄弟,借一步說話。”

那人聞言一愣,輕輕掂了掂手裏的錢,覺出來有好幾十個,便馬上點頭哈腰地說道:“爺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小的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陳羽點了點頭四處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這邊兒,這才小聲問道:“你們這個店面,一天能賣出去多少糧食。”

那人聞言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位爺,您問這個小的我還真不知道,您想,我哪裏見得着那賬本子呀。不過,據我估摸着,總得有個幾十石糧食吧。”

陳羽聞言點了點頭,這個數字雖不精确,不過陳羽也覺得大概就是那麽多了,他笑了笑又問道:“那麽,長安城裏像你們這樣的分号,各大糧店加起來能有多少?”

這次那人聞言隻好幾乎不假思索便說道:“這個小的我知道,我們廪實行在長安城内一共有分号三十二處,爲的就是方便百姓們買糧食。其他的大小糧店一共還有四十一家,共計分号三百七十三處。這樣加在一起,長安城共有糧店的分号三百多處。當然了,有不少小店也計算在内,他們那店面,跟我們這分号可沒法比。他們能有多少糧食,怎麽能跟我們廪實行比?他們一天能賣個幾石糧食,那就算好生意了。”

陳羽點頭的功夫,他笑着說道:“謝謝爺的賞,剛才小的跟您說的那些,都是聽我們掌櫃的說的,保證準着呢。”

陳羽颌首一笑,說道:“好,那有勞你了。好了,你忙吧,我要走了。”

那夥計一愣,便問道:“您不買糧食啊?”

陳羽笑了笑并不答他便出來了,胡車兒見了牽着馬走過來,卻聽陳羽自言自語道:“糧店雖多,但是卻也有一家像樣兒的龍頭。若是這廪實行能領着降價的話,那麽長安城的糧價很快就可以被拉下來,因爲他們底子太厚了,其他糧店都不得不看着他們的臉色行事。而即便是其他店都不動彈,等到廪實行都快撐不住的時候,朝廷的糧食也該運來了。這樣一來,福澤的是長安的百姓啊!可惜的是,他們卻不願意這麽做,這賺的都是窮苦人的錢哪!”

想到這些,陳羽又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使然,面對着這個掙錢的大好機會,他們怎麽可能放過呢。

胡車兒聽他說話不敢搭腔,直到陳羽叫了他一聲,說道:“走吧,咱們去那些貧苦人家住的地方去轉轉。”

胡車兒答應着也上了馬,陳羽騎馬跟在他身邊,兩個人奔那城西南而去。

整個長安城恰便是一個矩形,最北邊中間的是皇宮所在,皇宮南邊就是朝廷的各個衙署;東邊住的多是些勳戚顯貴,乃至皇子王孫們,這兩處的交界地,便是聞名天下的平康裏;城中除設有東市西市供大批交易之外,城南也多是些商鋪以及很多貨棧商号,當然,這裏也住了大量的平民;而長安城的西南角,住的卻多是些生活水平相對較低的貧民了。

說他們是貧民,在這天下盛世的光景下,不免有些犯忌諱,其實他們中還是有不少人家都是生活得可以的,隻是相對于那些做生意的商人等等差了許多罷了。

可是長安城何其之大,所住人物自然也是魚龍混雜,其中除了有爵位的人家之外,也多是富商大賈,所以,他們便顯得貧窮了。

陳羽還記得上次來這裏是來幫後花園子角門那裏看門的周二看他家的房子,那裏早已被人賣了,不過卻沒有翻蓋,仍是那破舊的屋子院落,裏面住了三戶人家。當時還是春末,看這裏倒也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是這次肅殺之冬陳羽再次來到這裏,卻與上次的感覺截然不同了。

這個時候,能想到法子掙錢的自然都是出門掙錢去了,家裏剩下的多是些老弱孤貧。陳羽把馬交給胡車兒,自己信步在巷子裏走,看那孩童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樣子還在沒心沒肺的打鬧嬉笑,便不由得替他們難受。

陳羽看到一家敞着門的人家裏有位看起來有六十來歲的婦人正在搓洗衣服,便命胡車兒停在那裏,自己走進去。

那婦人看見一個穿着一身華貴衣裳的人走進來,先是一陣害怕,想要閃躲,然後才看着陳羽臉上挂着微笑,隻是一臉疑惑地看着他罷了。

陳羽走上前去說道:“大嬸兒,我是到這附近找人的,沒找到,看到您開着門,就想問您借口熱水喝,不知道您能不能行個方便?”

那婦人聞言放下心來,忙說道:“您是貴人,想要喝我家的水那是我們家的福氣,哪有個不行的道理!您等着,三丫兒,去!給這位官人倒一碗熱水來!”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去倒水,那婦人在一遍遍地把那手在衣服上擦,口中說着:“老身這家裏,也沒個坐的地方,您看這……”

陳羽忙道:“沒事的!大嬸兒,我看你們這附近的孩子都面黃肌瘦的,是不是吃不飽飯哪!”

那大嬸兒聞言歎了口氣說道:“唉,吃不飽啊,大人孩子都吃不飽!孩子他爹去給人家賣力氣,他娘去幫人家裁剪衣裳,我還在家裏幫人家洗衣裳,可是這忙活一天掙的錢全都買成粗糧還不夠吃。可是您說又能怎麽着呢,誰讓那糧食的價兒一天比一天高呢!”

這時小女孩端過了水來,陳羽接過碗來喝水又問道:“那,大嬸兒,你們家裏日常吃什麽糧食?”

那婦人幾乎沒用想就說道:“高粱啊、荞麥啊,都吃,買回來再磨成面,做成餅兒吃。往年的時候,也還偶爾能吃點白面呀,米飯呀什麽的,可是今年,連這些個都吃不起了,那些好東西就更别想了。”

陳羽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把水喝完了把碗遞給那小姑娘,然後掏出兜裏所有的銅錢來,然後又拿了一小塊兒銀子,一起遞給那婦人道:“大嬸兒啊,謝謝你的水了,這點錢拿着,不敢說吃好的,至少能讓一家人多吃幾頓飽飯。”

陳羽沒敢拿銀錠子,因爲那個你即便拿出來,人家也不敢收。就這些錢,那婦人還是堅決不受,但是陳羽還是死活的塞給她這才從那家人家出來了。

出來之後,他和胡車兒兩個人牽着馬往巷子外面走,這時胡車兒看陳羽表情不太對勁兒,便說道:“爺,您也别難過,這趕上了災荒的年景,是這樣的。他們這裏住的人還是好的,那些個受了災的地方,賣兒買女的還不多了去了。”

陳羽聞言點點頭,心道這件事必須盡快的想出辦法來,因爲他注意到,包括那家人家祖孫三個在内,這裏的很多人到現在還穿着單衣。這情況陳羽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還用說嘛,衣裳便宜賣了,然後拿錢去買糧食了。吃飽和穿暖這兩件事,還是吃飽比較重要一點,畢竟現在天還不是太冷。

但是,如果這樣持續下去的話,像剛才的那戶人家一樣的,恐怕很快就要饑寒交迫了。

陳羽信口問道:“車兒,你說,怎麽才能讓糧食的價錢降下來呢?”

胡車兒聞言試試探探地問道:“羽爺,小的猜着,您是不是升官兒了?”

陳羽聞言一愣,看向他時,隻聽他說道:“小的也是猜的,您要是沒有升官兒,幹嘛關心這些個事兒啊,您家裏可不至于吃不起糧食。”

陳羽聞言一笑,家裏的事兒他一向不管,都是交給绮霞去料理,再以老總管宋維長幫襯着,想必不會出什麽問題,甚至于,陳羽直覺的就想到,自己家裏肯定也已經備下了過冬的糧食了。那宋維長做了幾十年的管家,豈會考慮不到這一點。

當下陳羽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卻是說道:“你說說,怎麽才能讓糧食的價錢降下來。”

胡車兒聞言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要讓小的我說呀,最簡單最好使的辦法當然是朝廷出面,拿出存着的糧食來放到市面上,到時候糧價自然會下來。可是呢,朝廷的糧食也不多了。所以,小的我覺得哈,嘿嘿,我說了您可不帶跟我們爺說的,他要是知道我幫您想辦法往下壓糧價,非宰了我不可。小的我覺得,您既然是做了大官兒了,而且,小的猜着您做的應該就是那管糧食的官兒,那叫什麽來着,是叫戶部吧?倒不如您就讓長安府的衙門裏下一道命令出來,規定所有糧食的價格,否則店東治罪,到時候糧價自然就下來了。”

陳羽好笑地看了看他,這小子,居然能想起來利用計劃經濟由國家來統一價格的辦法,倒也不簡單。隻是,這個辦法,卻是最不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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