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陳羽又說道:“當然,也有那在院子裏生活了幾代的鹿,就忘了自己本來是奔跑在山林草原上的了,所以,也就不想出去了。而這些荷與這些鹿,便隻能聽憑主人處置罷了。看夠了荷葉蓮花,便來聽聽雨打殘荷,玩膩了仙鹿牽衣,便殺了來吃鹿肉,這也是難免的事兒了。”
柳隐聞言靜靜地看着躬着身子的陳羽,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倒是沒想到,你一個小厮說出話來倒是有些見地,那麽依着你說,我是這荷呢,還是這鹿啊?”
陳羽聞言忙道:“小的不敢,小姐誤會了,小的是說自己個兒呢!小的六歲的時候被家裏爹娘二十兩銀子給賣了出來,輾轉到了陳府做個沒身份的下人。少爺奶奶們高興了賞點東西倒也是有的,不過,心裏不順了拿來打上幾棍子出出氣,這也是不斷的事兒。這樣看,小的可不就是和這荷葉這鹿是一樣的的嘛。”
那柳隐聞言歎了口氣轉過身去才說:“這樣看來,你我倒是同病相憐了。”
陳羽忙道:“小姐這是說哪裏話,小的我,可不敢高攀。”
柳隐聞言冷笑道:“高攀?呵呵,高攀?隻怕我還不如你呢!”
陳羽聞言不敢接話,隻是彎着腰站在那裏。這時那柳隐說道:“你也不必彎着身子這般謙恭了,這裏原也沒有外人,你就坐在那裏,咱們說說話兒吧。”
陳羽應了一聲“是”,便又如先前那般在石凳上坐了,隻聽那柳隐問道:“剛才我進來時,在這亭子裏影影綽綽的看着有人,像是個女子,想來你這麽晚出來該是與那人幽會來的吧?”
陳羽聞言一驚,剛想坐起來卻就聽那柳隐又說道:“你不必站起來,我不是你的主子,也不願管你的那些閑事,你隻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子就是了。”
陳羽聞言不敢作聲隻好又坐了回去。這私通之罪若是被府裏知道了,可是要打死的,如今被這柳隐看見了绮霞,他竟是不敢争辯,隻好乖乖的聽話罷了,心裏隻盼着這柳隐可千萬要說話算話不要說出去。
柳隐隻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心事,卻也并不說破,隻是看着湖面上疏離的荷梗,良久才幽幽地說道:“你既有情人,應當知道這情字之重,當是可以貴過萬事萬物的,情到濃處,便連性命都顧不得了,又何況其他,所謂‘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便是說的這個了。可是,爲何總是有那麽許多東西,讓人遮蔽了自己的眼睛,還有自己的心,就忘記了那生死相守的誓言呢?難道說,情之一字,竟是虛妄不成?或者是,真的有東西是貴過情字的?”
陳羽想了想才答道:“小的見少爺奶奶小姐們常常的賞這荷花,說是荷花有多美,多高潔,小的卻暗自想,這荷花再美,若無荷梗将它托上水面來,大家不是誰都看不到了嗎?到時别說是開花了,隻怕就要憋死在水底了。照此看來,這荷梗竟是比花要重要多了。這花便比如是那情字,而這荷梗,便是小姐口中的其他東西了吧?”
柳隐聞言道:“你每每以物喻人,竟是有些莊周的風範了,不曾想,這首輔大人的府邸裏,還真是藏龍卧虎啊!隻是,你這說法我卻不敢苟同!”
說着,她站起身來,雙手抱肩迎風而立繼續說道:“物之一理,每每天定,如這蓮梗,生了來便是注定要做襯托之物的,又豈能貴過了蓮花去?天生蓮花,便是要光彩奪目的,又豈能以蓮梗這細枝末節而要蓮花來爲之陪葬?”
晚風徐來,吹得蓼汀小築上雙手抱肩的柳隐下身的裙裾飄飄,越發的清氣逼人。陳羽也站起來在一邊聽她說完,然後說道:“陪葬?小的不知小姐所言何意。”
柳隐便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陳羽的話一般徑自繼續說道:“難道說,爲了要保住這蓮梗不被人折去,便要舍了這蓮花,讓她轉到别人枝頭去盛開嗎?殊不知,這蓮花正戀着它,是斷然不肯到其他枝上去的,它甯肯就此枯萎了,也不願自己蒙羞!”
陳羽知道柳隐的故事,故而一開始便聽懂了她的意思,隻是聽到這最後一句時,卻不免心裏一跳,難道說,這柳隐因爲被送到了陳府裏來,竟已是存了死志嗎?
當下陳羽思量了一番,然後說道:“小姐說的甚是,不過據小的想來,這也怨不得那蓮梗,倒是該怪那蓮花沒有眼力,選錯了自己的蓮梗啊。這樣爲了自身一點利益就把自己的情份拱手送給别人的人,不過一介犬儒罷了,又豈值得這蓮花爲它枯萎呢?”
說完陳羽不待柳隐開口便又說道:“小姐博學多才,想必知道花蕊夫人的事迹吧?小的也是閑着時喜歡看書,從書上知道的。這花蕊夫人本是前蜀國的王後,國降之日,她做了一首詩,這首詩便是‘君王城頭樹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萬将士齊解甲,竟無一人是男兒。’。小的讀到這裏時便想,那蜀國國王之所以投降,想來最大的原因就是爲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這個時候,情這個字已經被他抛諸腦後了,這樣看來,他不過是如花蕊夫人所說,是一個庸鈍無能而又膽小如鼠的人罷了。”
“而後來花蕊夫人在南山隐居不出,從來不想着到長安來探望一下降了的違命侯,想來便是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深惡痛絕吧。隻是,她知道那君王對自己的情甚至是不如對生命的眷戀的,卻也沒有因此而消沉。小的想,她一定是這麽認爲的:這份情是假的,那麽,世上便沒有情了嗎?這個人是小人,難道天下男兒都是小人了嗎?小姐,您說呢?”
那柳隐聞言久久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去看着湖面,口中說道:“好一張利口,倒是沒有什麽是你不能反過來說的,偏還說的有些道理。隻是,哀莫大于心死,哪有那離了枝頭的花兒能長久的呢!”
陳羽道:“小姐謬贊了!小的隻是想說,且惜花與萼,留待他年春哪!”
柳隐聞言笑道:“且惜花與萼,留待他年春?呵呵,好個且惜花與萼,留待他年春!你倒是個出口成章的才子了,隻可惜的是,正如你剛才所說,這鹿與這荷,都是沒有自由的,這他年之春,卻從何處尋來?”
陳羽聞言愕然,這個問題卻是沒法作答了。當下他便隻好說道:“可是總比放棄要好吧?活下去,總歸還是有一點希望的,死了,就永遠隻能留下遺憾了。”
說完了,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補了一句道:“既然沒有自由,那就自己去争取得到自由,尋思、逃避,可算個什麽英雄所爲?!”
柳隐聽到最後一句,眼睛中精光熠熠地看着陳羽道:“實在是沒有料到,你竟是有如此見地,柳隐受教了!”
說完她斂首一禮,陳羽忙避開道:“這可不敢當,小姐這可折煞我了!”
那柳隐聞言一笑,擡起頭看着陳羽道:“隻是,我卻不是那英雄,隻不過是一個弱小的女子罷了。你說的話,且讓我仔細思量思量再說吧。”
說完了她又看着湖面道:“這茫茫塵世之中,濁濁陳府之内,你倒也算的一個知音了,以後有些事還要向你多多請教才是,嗯,請教你的高姓大名是……?”
“呃,請教可委實不敢當,小的不過是自己有一點感悟罷了,說出來都怕污了小姐清耳,以後小的有事,倒是想找小姐幫忙呢!哦,對了,小的名叫陳羽,大家都叫我墨雨,現下跟在二爺身邊充個伴讀。”陳羽躬身答道,心想若是這柳隐以後真的做了七姨奶奶,今晚倒算是一樁奇緣了。
“你放心,隻要是我能幫得上,你盡管開口便是,一定盡力爲你去辦,這世上,除你之外我便連個知音也沒了,獨獨你還懂我一點心事。隻是,以後跟我說話再也不要弓着身子,也不要稱什麽小的,這才是污了耳朵的話。你我隻做朋友一般談心便是了。哦,還有,你以後若是要看我,盡管光明正大的看,切莫再用那種猥亵的眼神兒看人了,讓我看見了沒的惡心!”
陳羽剛想躬身答是,卻又想起她的話,趕忙直起身子來學二爺他們朋友見面時的樣子雙手一拱道:“是,謹尊小姐之命。”
柳隐看他那樣子很是拿手拿腳的,便不由得淺淺一笑道:“罷了,我也冷了,也乏了,趕明兒個再找你說話兒吧,你有什麽事盡管找我來,我柳隐雖是女子,也沒什麽本事,卻也甘效綿薄。”
陳羽聞言點頭道:“是,要不,我送小姐回去吧,一路上都沒什麽人,且月光不好,不免陰幢幢的,我怕小姐……”
那柳隐本已要走,聞言卻又停下來看着陳羽笑道:“我雖不是什麽英雄,卻也不是那等走路都要害怕的弱質女流,好意我心領了,不必!”
說完她裙裾飄飄而去,隻是走到那小廊上卻又半途停了下來,轉身說道:“你那女伴想還等着你,快去找她吧!改日再會!”
陳羽等她走遠了,才從她絕世的風姿裏醒過神來,又慌忙地找起绮霞來。
隻是他在左近看了看,卻并不見有什麽人影,正想往北走去找找看,卻聽一個聲音在背後道:“别找了,我在這兒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