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玉女峰。
夜。
今年的冬天,整個九州都十分寒冷,能很少下雪南疆都被白雪覆蓋,這八百裏的峨眉山早積雪早已厚達數尺,從高空望下去,月光被積雪折射,美輪美奂,宛如仙境。
雲煙閣中,一身鵝黃衣裳的韓雪梅,輕倚木欄,目光有些迷離,像是在想着什麽心事。
寒風吹過,拂動着她那比雪還白的長發,竟有一股滄桑之美。
這位世人眼中冰清玉潔、冷若冰霜的絕世仙子,她高高在上,她不可一世,她精才絕豔,她曠古爍今……
可是,世間誰有能真正讀懂她心中想要的是什麽?
數十年來,她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忘記吧,忘記吧,忘記那段本就不屬于自己的孽緣,忘記那個深深镂刻在靈魂記憶中的男子,可是……無論她說多少遍,流多少淚水,每當入夜時,在睡夢中那個男子的容顔卻又是悄悄的浮現,揮之不去。
還有半個月,她就要接任蜀山玉女峰首座之位,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這麽注定了,許多事情不是人力多能撼動的,比如……玉女峰的門規!
很多的記憶,很多的故事,就像隐藏在她蒼白如雪的秀發裏,經營的外表下,根本就無人知道裏面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
“修道求長生?還是逍遙與天地?”
她忽然口中喃喃的自語了一句,似乎在問蒼天,更像是在問自己的身心。
她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師父是對的,我和他本就不該有這段感情……”
許久之後,她歎息一聲,手指一彈,一縷白發輕輕滑落,她放在掌心,就像狠下決心終于斬斷了這一份不該有的癡念……
可爲何,她的淚流下來了呢?
世人都知道她是當世六仙子之一的情殇仙子,又有幾個人兒知道她其實就是一個比普通女子還要悲慘的可憐女子?
天妒紅顔,從小她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長大之後也無法掌握的自己的愛情,豈不是人世間最悲傷的故事嗎?
月華如水,寒風如刀,或許隻有那輕輕滑落的淚珠帶着些許的溫暖吧。
韓雪梅忽然緊緊攥着掌心的一縷鬓發,再也忍不住,坐在木欄上,将腦袋埋在雙膝之間,劇烈的抽噎着,身子顫抖着……
似乎,隐隐還能在不知道是哭泣聲還是嗚嗚風聲中聽到“小邪……小邪……”的哽咽呼喚。
一身青衣的絕美女子壬青,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了雲煙閣中,望着傷心絕望躲在黑暗中獨自哽咽抽泣的韓雪梅,她的冰冷的目光忽然變的溫柔起來。
慢慢的走上前,輕輕的坐在了韓雪梅的身邊,韓雪梅似有所覺,慢慢擡頭,看到了多日未見的壬青,她淚雨梨花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驚訝意外的神色。
“是你?你回來了?”
“是我,我回來了。”
壬青慢慢的說着,看着韓雪梅臉頰上的淚珠,她似乎心有不忍,輕輕伸出白淨的手,想要去擦拭她的淚水,可是手剛剛舉起,忽然身子就僵硬了,似乎想到了什麽,片刻之後又默默的收了回來。
她慢慢的道:“你的事情我聽說了,是不是還是斬不斷心中的那份情?割舍不下那個男子?”
韓雪梅朋友不多,壬青絕對算是她無話不說的好友之一,她此刻傷心難過,見壬青出現,壓抑内心多日的憂傷忽然爆發。
她伸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眼珠,道:“斬不斷又如何?割舍不下又如何?我與他注定今生有緣無份。”
壬青輕輕的歎聲道:“傻丫頭,什麽叫有緣無份?你現在還活着,他也活着,活着就總有機會,就在剛才,我聽到了一個關于你們蜀山一位女弟子的故事,她的感情之路比你坎坷的多,她心愛的男子早已經老死,而她卻獨自活着人間,飽受着寂寞的煎熬,你比她要幸運的多,起碼你愛的人就在你的眼前。什麽蜀山門規,什麽祖師禁令,在我看來都是妄言。你當了這玉女峰首座難道就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嗎?人生數百年,你還年輕,爲什麽要飽受這種相思之苦。如果有一日,縱然天下人都指責你,與你爲敵,又如何?人是爲自己而活,而不是爲别人而活。”
韓雪梅怔怔的看着壬青,這些話壬青以前從未說過,不知道今夜壬青是怎麽了,說出這番話來。
壬青似乎看穿了韓雪梅的心思,道:“很驚訝嗎?我也是過來人。”
韓雪梅想起一事兒來,道:“你當年殺了誰才讓你練成不死僵神之軀的?”
亡靈法則十分深奧難練,想要練到大乘境界,斷情絕愛是必須的,而且還有一個殘忍的考驗,就是親手殺死自己最心愛的人。
韓雪梅心中早就知道壬青在八千年前肯定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男子,但這畢竟是壬青的隐秘,這些年來韓雪梅很多次想要詢問都沒有說出口,今夜也不知爲何,她竟當着壬青的面問了出來。
問出口後,韓雪梅就後悔了。她不想在讓壬青想起她的痛苦往事,就在她面帶歉意時。
壬青忽然道:“我知道這十多年來你心中一直有這個疑問,這沒什麽,你若想知道,我說給你聽。”
那是在八千五百年前,天下萬族共存,其中黃河流域的華夏族與長江流域的黎族勢力最強,壬青便是當初華夏族族長軒轅的小女兒,人稱九公主。
“我十二歲那年獨自一人行走天下,遇到一個遊俠少年,他的名字叫刑天。”
“刑天?蚩尤手下第一戰将,人間戰力最強的戰神刑天?”
“不錯,就是他。當年他初出茅廬,跟随一批遊俠肆意縱橫大荒之上,快意恩仇,好不痛快,那時我便迷上了他,和那群遊俠一起浪迹天涯,直到我十八歲那年,孤星逐日之命忽然發作,刑天将我送回了華夏族,現在想來,那六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光……”
壬青的表情漸漸露出了向往之色,仿佛看到了八千多年前,自己與刑天騎着快馬在大荒九州上肆意縱橫時的模樣。
許久之後,她才繼續道:“當初我爲了活命,爲了能永遠的和刑天在一起,便開始修煉家族中傳承千年卻從無一人敢修煉絕情咒。絕情咒出自南疆巫山諸神封印,是亡靈法術中的一種,是從你所學的天書第五卷幽冥篇中演化而來,據說擁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可惜,沒過多久,天下大亂,蚩尤聯合百多個部落向北擴張勢力,當年蚩尤曾多次救過刑天的性命,兩人情同手足,刑天便率領一批遊俠投靠了他,幫他一統天下。”
說到這裏,壬青緩緩的戰了起來,望着腳下雪白的世界,悠然道:“那時候的人間,雖然部落衆多,但人口遠遠不及如今的百分之一,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場戰争将決定天下的命運,于是天下萬族紛紛站好隊伍,當時蚩尤勢力強大,不僅有刑天這等強者,還有十二位巫祖、風伯雨師,甚至連巨人族的誇父都被蚩尤所收服,相比之下,我父親所在的華夏族力量就單薄許多了,最後的大戰在涿鹿,父親與族人都被困在一處山谷裏,風伯大神與雨師仙子聯手施法,引來狂風洪水想要湮滅山谷,我得知父親有危險,便率領一路人馬從側翼殺出了一條血路,将父親等人救了出來,那時,我已經是赤血屍王之軀,修爲和現在的那位黑靈巫差不多,連風伯雨師都敗在了我的劍下,父親重整各部落勇士開始反攻。”
韓雪梅道:“後面呢?”
壬青沙啞的道:“我擊敗了風伯雨師之後,蚩尤手下的十二位巫祖也相繼被我所殺,最後我再次看到了他,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閉關苦修絕情咒,直到相見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刑天已經是蚩尤手下的第一戰将。他身穿赤金铠甲,腳踩水火雙龍,手持戰神幹戚,威武不可一世。”
忽然,壬青的語氣又沙啞低沉了幾分,道:“他靜靜的看着我,笑了,笑的很愉快,很愉快……我讓他收手,讓他棄暗投明,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在對着笑。那時候蚩尤大軍已經兵敗如山倒,被困在涿鹿平原上的一處不到三十裏的低矮丘陵裏,蚩尤派出巨人族族長誇父幾次突圍都不曾成功,刑天知道,隻要有我在,蚩尤就跑不了,于是他和我動手了,我們在虛空大戰的時候,腳下大地上父親已經率領大軍全面進攻,蚩尤帶着一些殘兵敗将殺出重圍,逃向了長江洞庭湖一帶,我本來有機會殺死刑天的,但是我下不去手,就放了他。”
韓雪梅皺眉道:“典籍記載,蚩尤、刑天、風伯、雨師、戰神誇父、十二巫祖都戰死在了涿鹿平原,難道典籍記載有誤?”
說着,壬青忽然露出了一絲悲傷的笑意,道:“也不算有太多錯誤,當時蚩尤打敗,父親帶着各部落大軍窮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如今洞庭湖東南方向的老君山附近,那裏是蚩尤的老巢所在,父親派人上山勸降,蚩尤也知道大勢已去,便同意投降,可刑天是一個倔脾氣,他見主人蚩尤受辱,單槍匹馬殺了出來,與父親手下多位戰将連番大戰,斬殺無數,最後力竭,被父親斬去頭顱,就在這時,本來已經準備投降的蚩尤,見刑天爲他而死,憤怒交加,便率領最後的勇士沖殺出來,以黎族古巫術讓刑天起死回生,化乳爲眼,化臍爲唇,兀自狂戰不休。”
頓了一下,壬青繼續道:“他原本就是銅皮鐵骨,刀劍難傷分毫,被巫術喚醒戰意之後,力量更增數倍,無人能擋,我見無數勇士死在他的幹戚之下,于是便搶過父親手中的軒轅神劍,将他一劍劈成兩半,可是他還沒有死,站在我的面前對着我哈哈大笑,我便如發瘋了一般,一劍又一劍的瘋狂砍下,一劍……一劍……直到他化爲肉泥,不能在笑,直到無數人湧上來我将拉開……”
壬青壓抑八千年的眼淚竟然再度流下,如陷入了某種記憶裏不可自拔,口中喃喃的道:“我腦子裏都是他張狂的笑聲,我收不住自己的劍,我砍,我砍……我砍……”
“壬青!”
韓雪梅忽然緊緊抓住了身子開始顫抖的壬青,道:“都過去了,過去了,不要這樣……”
壬青茫然的擡頭,臉頰上殘留着兩道淡淡的淚痕,她望着韓雪梅,道:“他沒死,他是人間戰神,戰意滔天,他是殺不死的……”
韓雪梅輕輕的道:“你雖然煉成了僵神之身,卻未曾忘記過他,不然這八千年來,他的戰神幹戚也不會随你一起被放置在你的身邊,陪伴着你渡過無盡的寂寞歲月,不錯,他沒死,隻是換成了另外一個方式守護着你。”
壬青是第一次對人說出這件事,整個人仿佛輕松了許多,漸漸的恢複了平靜。
她别過頭去,輕輕擦拭掉自己已經十分陌生的淚水,等她再轉過身來面對韓雪梅的時候,眼眸中原本如死魚一般的死灰眼神漸漸消失了,仿佛重燃生機。
連她自己都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久違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聲雖然微弱,但節奏分明,逐漸加強。
她知道,自己的心髒原來并沒有被自己挖出來,而是有一股心源火種隐藏在自己的記憶中。當初在昆侖山後山吸收的雲小邪身上的那枚軒轅珠,正是點燃她心髒火種的鑰匙!
她變成了凡人,和韓雪梅一樣有血有肉的凡人,可此刻她卻不傷心難過,反而有着一種解脫!
她笑了,如一個妖精,笑的肆無忌憚。
韓雪梅吓了一跳,她還從未見過壬青笑過呢。
忽然,壬青抓着她的手,放在了她高聳的胸口,軟綿綿的感覺讓韓雪梅又是一愣,可是很快,她就感覺不對……
“你的心髒……”
“它回來了!我的心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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