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時間2072年12月23日9時
美國馬裏蘭州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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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蓋茨,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安裝腦嵌入系統必須進行大規模腦外科手術,其中包括額葉和颞葉部分,大幅度的人格變異不可避免,你會變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除了這個以外,”萊昂納德着重指出:“手術前後還需要一系列放療和化療,你會變成秃頂,起碼也是地中海。”
小比爾.蓋茨沒理他,隻是繼續把玩着自己的鬓角,注視着腳下的工作現場,面無表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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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在身處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馬裏蘭州實驗室,MARS的四個核心處理器所在地之一。萊昂納德和蓋茨站在一條玻璃走廊上。在他們腳下的裝配大廳中,身穿加壓防護服的技術人員和身手敏捷的機器人忙碌不停。制冷裝置嗡嗡作響,将室内溫度保持在零下30度。真空泵不斷吸氣,确保裝配大廳的絕對真空無塵。自動診斷程序通過無所不在的傳感器密切監視着裝配大廳中的每一個細節,時刻警惕最微小的錯誤。
工作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褐色長方體。4米高,3米寬,樣子像老式冰箱。正處于最後的裝配階段,但尚未完成。外殼尚未安裝,透過精巧的支撐框架,可以看到裏面滿是粗大的管道、複雜的機械裝置和巨型集成光路芯片。整個結構的核心部分是一個兩頭凹陷的柱狀體,浸泡在超低溫液氮中,環繞着螺旋形的超導線圈。長方體在裝配大廳的傳送帶上緩緩前進,沿途無數纖細的機械觸手在它由金屬和塑料構成的精密骨骼和内髒中戳來戳去,安裝零件,拆除臨時支撐框架,尋找一切可能存在的誤差、錯誤和污染。工作人員悉心照料系統内部如同胚胎般不斷生長成形的主控程序,随時提防不良變異的出現。他們的機器人搭檔四處跑動,監督人類的工作,核對每一項程序的完成情況,确保萬無一失。
通用量子模塊。MARS核心處理器的基本組件。其使用的量子比特組和并行控制結構都是尚未投入商業用途的最前沿技術,在穩定性、可擴展性和抗消相幹能力方面即使在全世界也可算數一數二。當然,成本也同樣可觀——每個量子模塊光制造成本就超過18億美元。
這沒什麽奇怪的,像MARS這樣的東西,自然有權享用如此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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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是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的一個技術驗證項目。和負責戰略核打擊與核防禦的天網系統相比,MARS的光芒要黯淡得多,主要負責的領域是常規作戰單位的戰術指揮,特别是指揮營級以下規模的陸軍步兵和AS作戰。它不僅僅是一個指揮系統,還包括了很多與之配套,并且同樣先進的AI兵器,特别是以取代人類步兵爲目的的第三代AS。一旦成功,MARS将是軍事AI技術的革命性突破,整個人類文明的戰争形式都将發生徹底的改變,美國的常規軍事力量将有望在10年内實現全面無人化——到時候戰争将全部由機器負責,無論作爲指揮官還是士兵,人類都不再被需要了。
和擔心失去權力的美國軍方相比,政界對此顯然更加熱心——軍隊無人化不僅意味着可以節省天文數字的國防開支,更能将軍事權力全部掌握在政界手中。正因爲如此,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原因,MARS獲得了“老頭子保姆”這個綽号,而那些被設計來代替人類的AI兵器,則被稱爲“老頭子親衛隊”。
MARS并不是一邊喝咖啡一邊在宏觀層面運籌帷幄的高級将領,它是擅長處理具體事務的戰術指揮官,是真正辦實事的家夥。它的工作就是在瞬息萬變的戰鬥前線指揮戰鬥,取得勝利。天網系統面對的環境是總數不到30萬的洲際彈道導彈之間的攻擊和防禦,而MARS卻要負責整個常規軍事力量的指揮,精确到每一個士兵。它從事的工作非常精細而具體,沒有泯滅細節的統計效應,隻有無數的模糊判斷、均衡決策和随機應變。它面對的環境和需要它解決的問題比天網系統複雜百倍。
因此,MARS的性能比天網系統高出百倍。
但大多數人類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天網系統和MARS的存在不是秘密,天網系統是純粹的光計算機,而MARS卻是以光計算機爲末梢神經,量子計算機爲大腦的混合系統,這都是在軍事雜志上報道過的,兩者性能差距應該一目了然才對。
可能是某種根深蒂固的直覺。畢竟主流的觀點是将軍必定比小兵聰明,總統必定比将軍聰明。雖然這觀點本身夠愚蠢,但卻合乎直覺——如果是幾萬年前,人類生活在十幾或幾十人的小群體中,在戰争時首領要親自冒死戰鬥在前線的史前時代,那麽這種直覺是合理的,畢竟200多萬年來人類的戰争一直都是街頭黑幫鬥毆的水平。千人規模以上的戰争是最近幾千年才出現的,被自然選擇塑造出的人腦跟不上變化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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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昨天下午到現在,萊昂納德和蓋茨就一直在這裏,親自監督新量子模塊的裝配、調試和安裝。類似人腦,MARS的核心處理器是一個由大量通用量子模塊構成的分布式系統,可以通過安裝更多的量子模塊獲得更高的性能。和其他MARS核心處理器所在地相比,馬裏蘭州實驗室擁有規模最大的裝配線,儲存了足夠多的後備配件,除了尚未投入使用的後備量子模塊以外本身也具有相當的生産能力。新的量子模塊正在不斷組裝和添加。全部工作都可以無人化自動進行,實在不行的話還有後備的技術人員。但現在情況特殊,兩位大人物都覺得不親自現場監督心裏不踏實。新年行動事關重大,MARS需要盡可能地擴充腦容量。
蓋茨對新年行動很上心,實際上他對任何涉及與人工智能有關的前沿技術和前沿技術産品都很上心,無論是SEERS還是MARS。MARS是萊昂納德設計和制造的,産權也屬于萊昂納德,但在制造和設計過程中蓋茨出了不少力。很多關鍵技術都是直接從微軟公司的實驗室拿出來的,分文不取。小比爾.蓋茨性情狂暴令人生畏,但對朋友倒是很慷慨熱心,對于一個金發貴族來說這可是很不尋常的。
正因爲如此,萊昂納德也一直對蓋茨的暴烈性情表現出最大限度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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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僅僅是在一邊觀察下人和機器的工作,他們還親自監督具體工作中的每一個細節。無數的情報窗口和圖表在隻有本人能看見的VRD界面飛快閃動,人腦和輔助AI聯手協作,将人腦的軟計算能力與計算機的速度與精确結合起來。蓋茨的輔助AI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個人專用特制版,能與周圍幾乎任何系統即時聯線,無論有沒有權限。但萊昂納德比他更加誇張——作爲MARS的産權擁有者,他直接把MARS當輔助AI使用。
蓋茨突然從一個監控畫面看到了什麽,立即打開一個通訊視窗,大聲咆哮:
“讓那兩個弱智雜種立刻來見我!現在!”
萊昂納德調過那個監控畫面,同時打開幾分鍾前的回放錄像。他看到裝配大廳中兩個技術人員不知爲什麽事情發生了沖突,就在工作現場。畫面放大,可以看到其中一個正在推搡另一個。被推搡的那個技術人員顯然是害怕起沖突,可能是擔心影響一旁正在進行檢測的量子模塊,也可能隻是害怕對方,朝場地邊沿不斷後退。輔助AI調出之前的現場錄音,瞬間找出了沖突的起因。沒什麽大不了的。下等人之間的積怨偶爾爆發了而已。
但問題是他們竟然敢在量子模塊的裝配車間裏吵起來,而且還當着兩個大人物的面。萊昂納德皺了皺眉。下人們經常這樣,而他們的上級通常也懶得管。牲口之間争食打架是正常現象,但影響到正事那就得另當别論。太沒規矩了,要嚴懲,不能姑息。連同相關的人事主管也要受罰。
如果是萊昂納德,他會立刻炒那家夥的鱿魚。但是蓋茨先發作了。而他一發作就不會隻是炒鱿魚了事了。
萊昂納德了解這一點,他沖旁邊的警衛打了手勢,示意他們做好準備。同一時間,他的輔助AI朝醫務室發了條消息,讓他們準備處理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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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分鍾内,兩個在裝配大廳鬧事的下等人氣喘籲籲地跑到兩人面前。一個是中等吠舍種姓,帶有墨西哥血統的印度人。另一個是低等吠舍種姓,亞裔。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惹了**煩,于是離得老遠就跪倒在地,匍匐着爬到兩位金發貴族面前,磕頭,然後顫抖。
那個墨西哥印度人顫抖得尤其厲害。口角是他開頭的。
“尊敬的塔斯塔羅斯老爺,尊敬的蓋茨老爺,請您二位聽小人解釋。”他開始祈求憐憫。
但兩位貴族根本懶得聽他解釋。工作現場有錄像和錄音,人事部門對雇員之間的私人糾紛也有詳細的記錄。萊昂納德和蓋茨知道該懲罰哪一個。
蓋茨冷冷地盯了那印度人一會,然後擡起一腳狠狠踢在那人腦袋上,把他踢得翻了個跟頭,頭破血流。但還是立刻爬起來繼續匍匐在地上,磕頭,然後一動不敢動。全世界沒幾個人不知道蓋茨火爆的脾氣,對于下等人來說尤其如此。任何躲避和反抗的動作,無論多麽輕微,都會招來十倍的毒打,被活活打死也稀松平常,并且常常還會因此連累全家——打死一隻牲口居然還要被其他牲口找麻煩,蓋茨是咽不下這口氣的。和萊昂納德一樣,蓋茨有最高司法豁免權,殺人不犯法,隻要那人不是貴族。
“你是個什麽東西?!啊?!**居然夠膽在量子模塊旁邊撒野?!啊?!”蓋茨一邊狠踢那人的腦袋一邊怒吼:“你這個沒規矩的下賤牲口!”
20秒鍾後,萊昂納德覺得夠了,于是一把拉開蓋茨,同時讓旁邊的警衛立刻将那個倒黴的家夥帶去醫務室,按工傷處理,然後辦理解雇手續。人事部門相關責任人也要爲此負責,行政警告和處罰已經下達,罪名是玩忽職守。
理論上說萊昂納德應該在第一時間阻止蓋茨。但現在蓋茨壓力很大,需要讓他宣洩一下火氣,不然肯定會出更大亂子。但同時也不能讓他失去控制,不然肯定出人命。這種下等技術人員的性命無足輕重,但萊昂納德不想惹出什麽無謂的麻煩,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蓋茨兇狠地瞪了萊昂納德一眼,萊昂納德毫不畏縮地瞪回去,鄭重提醒他:“你現在是在我的地盤,你毆打的是我的雇員,記住這一點。”
蓋茨服軟了,他開始深呼吸,調理一下心情後給自己圓場:“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激動了。那畜生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我會出的。”
“你真的需要學會克制,這句話我也和你說過很多次了。”
萊昂納德說完,示意那個吓得一動不敢動的亞裔技術人員起身,安慰了幾句,把他打發去休息室了。那人現在驚魂未定沒法工作隻會添亂,于是萊昂納德的輔助AI給那人開了一天帶薪假,同時朝裝配大廳調去兩個替補。這些下等人就是麻煩事多。
不過說實在的,蓋茨在自我克制這方面已經大有進步了。他不傻,面對地位相當的貴族他還是很能壓抑暴力沖動的——這要感謝九龍,如果不是九龍曾在一次宴會上把他的下巴連同兩排肋骨打得粉碎,蓋茨連其他貴族也敢擡手就打。
他就是這麽一個家夥,天生的。并且他有這個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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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比爾.蓋茨,另一個改良者,另一個金發貴族。蓋茨身材敦實得像個郵筒,個子比萊昂納德矮,體重卻重上10公斤。作爲微軟公司董事長,名門之後,世界上第二富有的人(僅次于VJ),全世界沒幾個人不認得他那張寬大嚴峻的臉孔和精心修飾的鬓角,以及他那恐怖的脾氣。他的脾氣絕對是個大問題。
改良者通常都會有一些心理上的問題,這是增強智力帶來的副作用。萊昂納德沒有感情概念,小比爾.蓋茨則有強烈的暴力傾向。他是殘暴貴族的典型代表,心情稍微不好就會對下人拳腳相加,活活打死也是家常便飯,如果那人的親戚不識相還會被殺全家。但詭異的是在蓋茨的心理鑒定報告中并沒有反社會人格這一項。這意味着蓋茨擁有正常的良知和道德感——蓋茨打死下人之後萊昂納德可從沒見他有過内疚的樣子。
不過事情的真相可能很簡單:蓋茨隻是單純的脾氣火爆和沒把下人的性命當回事而已。在他這種世界級大貴族眼裏下人就是牲口,即使是善良的人在憤怒時也可能毆打和虐殺動物洩憤,這和道德沒多大關系。
萊昂納德是反社會人格者,沒有道德、良心和感情的概念,在有必要時他可以毫不猶豫殺掉任何人并且毫無憐憫和愧疚。但他不會出于情緒上的原因殺人,哪怕是無足輕重的下等人。沒有任何好處,潛在的麻煩倒是一堆,他不會做這樣不合算的事。對于爲他們服務的下等人來說,爲反社會人格者萊昂納德工作絕對比當蓋茨的屬下安全多了。
過于情緒化,這是萊昂納德對蓋茨的評價。這意味着他們的合作關系很可能因爲一些毫無道理的偶然原因而破裂。作爲一種理性有限的群居動物,人類在和同類打交道時總會有這種風險,但蓋茨尤其不理性。不過考慮到蓋茨的财力和影響力,以及他在技術上的鼎力支持,萊昂納德也就将其列爲“長期合夥人”而不是“随時準備背叛的短期合夥人”。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是這樣。
雙方各有所需,合作對大家都有好處。隻要蓋茨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實際上可算是個不錯的合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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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茨恢複了正常,把注意力轉回到應該注意的東西上。宣洩火氣後他總是恢複得很快。
在裝配大廳中,量子模塊已經完工,正在進行封裝。裝配線上的機械手拿起一片片薄如蟬翅的透明外殼,輕巧精确地安裝到量子模塊的表面,然後打入塑料固定栓。
這時替補的技術人員還沒趕到,但那也沒什麽區别。機器人和自動診斷程序能幹得很好,人類技術員的存在意義不過是防備萬一。這更多的是出于某種形式主義——現在頭頭們都現場監督了,下人們自然也不好閑着。技術主管怕給頭頭造成怠慢的觀感,頭頭們也樂意看到更多的人力投入進來,哪怕實際上并不能進一步加快裝配速度。這和理性無關,人腦的直覺反應。
“注意,36号量子模塊裝配完成。開始自檢。預計該步驟将重複3到5次,持續時間3分鍾。”系統廣播。低沉優雅的男中音,這是MARS的聲音,和萊昂納德自己頗爲相似。
這也不奇怪,畢竟MARS裏面就有另一個萊昂納德,至少曾經有。萊昂納德懷疑這才是蓋茨關注MARS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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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會想,要是真有靈魂這種東西就好了。”蓋茨突然說:“那樣的話,我們的大腦不過是一個用來控制身體的駕駛艙,裏面有個叫做‘我’的小人。如果有更好的座駕,隻管讓那小人搬過去就行了。”當他說這話時沒有看萊昂納德,隻是凝視着眼前流動着的無數圖表和數據,把玩自己的鬓角。
萊昂納德有些拿不準蓋茨這話想表達什麽意思,于是給出一個不帶立場的客觀回答:“但問題是并沒有那種東西。意識不過是大腦運轉的産物,是一種生理現象,不能獨立存在。”
“也許什麽辦法。”蓋茨喃喃自語:“某種循序漸進的方式,比如腦嵌入系統,在協同運轉的過程中用外部系統一步一步取代大腦的功能,最後就能把意識轉移到新的載體裏去。”
哦,原來如此,又是這個。這個話題蓋茨已經談過多少次了?太多次了。
蓋茨一直都在緻力于人機結合技術,或者更準确的說法,将人的意識轉移到計算機中的技術。他爲這個找了魔。要是能夠把人的意識轉移到性能更高的計算機裏,不但可以将智力大幅度提升,還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生——不是全身性組織替換和基因翻新療法那種挂羊頭賣狗肉的騙人東西,是真正意義上的永生,永遠活着,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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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蓋茨,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安裝腦嵌入系統必須進行大規模腦外科手術,其中包括額葉和颞葉部分,大幅度的人格變異不可避免,你會變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除了這個以外,手術前後還需要一系列放療和化療,你會變成秃頂,起碼也是地中海。”萊昂納德停頓了一下:“這話我5分鍾前說過一遍,昨天說過一遍,前天也說過。”
“技術會進步,隻要有更好的辦法,也許有一天就能解決這個問題。”蓋茨抗議道。這個抗議也是老一套,重複過無數次了。
“意識也好,人格也好,不過是大腦作爲一個系統在運轉過程中産生的現象,它的形态直接取決于系統本身。你改變了這個系統的運轉方式,就必然會改變意識和人格。你手下有那麽多的強化人,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強化方法,沒一個保持原樣的。”
蓋茨瞪了萊昂納德五秒鍾。如果換了别人,他肯定會一拳打過去。但萊昂納德是朋友,是地位相當的大貴族,并且格鬥技巧絲毫不比他差。于是他克制住了。上次他被九龍打碎下巴和肋骨的教訓使他充分領會了克制的重要性。
“但是至少也比腦鏡像來得強。”蓋茨以攻爲守:“起碼就算人格改變了,在第一人稱裏的那個我還是我,那個小人還在那裏,不是另外一個不同的東西。”
MARS的原始控制程序就是以萊昂納德的腦鏡像作爲基礎的。但是到目前爲止完全看不出MARS和萊昂納德之間有任何相似性。蓋茨指望這炸彈能夠起效,但萊昂納德完全不爲所動。
“意識隻是大腦對整個自身肌體的感覺,和智力活動沒什麽關系。你‘覺得’有個小人在控制系統,其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系統在後台控制那個小人,給他制造了掌握一切的幻覺,這個幻覺就叫做意識,第一人稱,‘我’。”萊昂納德在VRD中彈出幾篇相關的論文、研究報告和約翰.肯尼迪的神經系統分析報告:“先不論人格變異的問題,實際上機械化到一定程度後的大腦是否還存在意識也是個問題,到那種階段你很可能隻是一具活僵屍,肯尼迪那種。機械化的系統會有更強的自我編輯能力,系統會爲了提高性能而編輯‘你’,精簡‘你’,最終讓‘你’完全消失。這是大腦本身就有的發展趨勢,從孩童到成年人的心智發育就是這樣的過程。當承載意識的系統具有更強自我編輯能力的時候會幹什麽?哪怕隻是大腦本身在這種發展趨勢上稍微再前進幾步?看看肯尼迪的情況吧,我覺得你不會喜歡他那種狀态。”
蓋茨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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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永生就是一個極富吸引力的話題,尤其是對于貴族。它有很多形式:長生不老,天堂地獄,輪回轉世,修煉成仙——無論外在形式如何,永生的實質就是意識的永存。當技術發展到足以将血肉之軀的人腦與計算機連接的程度,永生夢想的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要是能把意識從易朽的人腦轉移到堅韌的機器中去,不僅僅是能得到機器的永存性、可擴展性和易修複性,更重要的是這種技術的意義:人的意識将能夠永久保存下去,隻需要更換容器就行。
意識轉移的方法無非就是兩種:漸進式腦嵌入系統和腦全息鏡像,也就是所謂的意識上傳(MindUploading)。但前者會導緻不可避免的人格變異,并且會随着外部系統的不斷增加而越來越強烈,最終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如果那時候還能被稱爲人的話,如果那時候在已經完全機械化的腦中真的有個人在的話。後者倒是簡單明了得多,但在技術上實現起來過于困難。要精确掃描上百萬億神經突觸的立體連結構造和裏面每一個流動的離子、每一個奔跑的神經遞質和每一個最細微的生化過程,而且所有這些參數都必須精确到微米、微秒。即使在最樂觀的估計中,10年内都不用指望。更重要的是:即使真的能夠生成完美的腦全息鏡像,那也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複制品,那個住在人腦中,被稱爲“我”的小人仍然呆在原來的地方,一邊繼續看他的笛卡爾劇場,一邊等待着和它的住所與座駕一同衰亡、消失。
有什麽辦法呢?世界上并沒有靈魂這種東西。人類一直傾向于相信靈魂存在,正因爲如此,靈魂肯定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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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茨癡迷于腦嵌入技術,而萊昂納德則使用的是腦鏡像——與其說是腦鏡像,不如說是萊昂納德以自己大腦的幾百億張斷層照片和自己的詳細私人傳記爲材料,整合出了另一個以軟件形式存在,名叫萊昂納德的程序。它被作爲MARS的控制内核,算是萊昂納德自身生命與靈魂的延伸。
但問題是MARS完全沒有因此表現出任何類似萊昂納德乃至任何與人性沾邊的東西,在任何方面都隻是一台純粹的機器而已。蓋茨對腦鏡像法一向嗤之以鼻,MARS這個例子更加堅定了他的觀點。
萊昂納德倒是不在乎這個。實際上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爲永生問題神魂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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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36号量子模塊自檢完成。預計将在3分鍾内上線。”
萬事皆備,裝配完成的量子模塊可以投入使用了。它被搬到另一條傳送帶上,運入旁邊的4号連結室。連結室實際上和裝配大廳是同一個房間,由半透明的高強度塑料牆壁一分爲二而成,然後再細分成4個隔間。連結室看起來像個墓地,有10個墳墓,其中5個已經有主,現在是第6個。量子模塊在低沉的嗡鳴中緩緩沉入底座,一個投影顯示屏在其頂部顯現,活像一塊墓碑。萊昂納德和蓋茨松了一口氣。
現在他們該做的就基本做完了。所有能用的後備量子模塊已經全部組裝上線,等到新的量子模塊制造出來至少還要20小時。生産量子模塊不像坦克和戰鬥機,不是想快就能快的。他們并不參與新年行動,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事态的進一步發展了。
其實也沒什麽好指望的,新年行動的綜合成功率隻有不到0.3%,在行動第一階段就找到SEERS的成功率是——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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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們能把SEERS弄回來研究的話,說不定就能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蓋茨說:“說不定。”
“你這是自欺欺人。”萊昂納德毫不留情。對于自己一直在問的問題,蓋茨實際上比萊昂納德要清楚得多。他實際上并不希望得到客觀的答案,他要的隻是支持的聲音,以便增加他的決心。蓋茨太過情緒化。
“你看,SEERS是具有單細胞微生物形式的分布式量子計算機系統,要是我們能搞出類似的東西作爲嵌入系統,就不會對大腦造成損傷了。”他嘴裏這麽說,但其實卻是另一個意思:要是我們能搞出類似的東西作爲嵌入系統,就不會導緻人格變異了。
“别太樂觀,系統運轉方式的任何改變都會直接影響意識的形态。并且——到時候隻會是它們控制你。它們根本不會聽你的。”
“你這麽肯定?”
“這很明顯。能自主運行自主設計自主改進的超微型馮-諾依曼機一直都沒能攻克控制上的問題,甚至有人懷疑這在理論上沒有可能。你能制造它們,能夠控制它們的最初版本,但絕對控制不了它們那些經過改良的後代,就算真有這種東西,也競争不過那些不受人類控制的同類,然後在競争中迅速落敗、淘汰、消亡。蓋茨,我們在說的可是具有獨立生存能力和獨立決策能力的智能人工生命,它們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場。愚蠢的主人不可能控制比自己聰明百倍的仆人,無論用什麽方法,隻要它們需要自我改進,隻要它們能夠自我改進,它們總會擺脫控制的。”
“但是伍德就做到了,他給阿爾伯斯汀公司的可行性報告上——”
“可行性報告。”萊昂納德打斷他:“MARS全面分析過了,你知道剔除所有拐彎抹角的文字遊戲之後這報告裏面還剩下什麽嗎?什麽都沒有。不,伍德沒有找到控制SEERS的方法。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解決如何控制它們的問題。這就是爲什麽他們能這麽快取得突破的原因。”
“但他爲什麽要這樣做?他有什麽目的?”蓋茨心慌意亂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結果卻發現是塊石頭。
“尚不肯定。但最大的可能是這家夥不過是想盡快搞出成績擡高自己的身價而已,一開始根本就沒考慮别的。人類本來就是目光短淺的非理性生物,那些下等人尤其如此,做出這種事情完全不奇怪。”
“但是那樣的話——”
“對不起,先生們,我這裏有點事要告訴你們。能打斷你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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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納德轉過身,看到自己的妻子吉爾薇正朝他們走來。
她身穿簡樸典雅的灰色套裝,風度翩翩。當她走過時,周圍的警衛和技術人員紛紛跪地磕頭。吉爾薇微笑着允許他們站起來。
吉爾薇可不是一般的貴族千金,她是“偉大又強大的奧茲”最寵愛的曾孫女,老奧茲把她許配給萊昂納德是器重和信任的象徵。塔斯塔羅斯家族是根基未深的新興貴族,萊昂納德就是靠着與她的婚姻才真正鞏固自己在金字塔尖的地位。
雖然婚姻是曾祖父的旨意,但吉爾薇在13歲時就認識萊昂納德了。當時萊昂納德也隻有15歲,不過是董事會中的普通一員,距離完全掌握洛克希德-馬丁-格魯曼公司還有相當距離,但吉爾薇立刻就對萊昂納德崇拜得五體投地。情有可原,對于原裝人類來說十幾歲的孩子就能掌握大權并且遊刃有餘可絕對是件了不得的事。當時她可能聽都沒聽說過VJ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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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薇走上前來,挽住萊昂納德的胳膊,在他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把一旁的蓋茨當空氣看待。蓋茨哼了一聲。
吉爾嶶和蓋茨從來都很讨厭對方。太相似了,都是一般的心高氣傲,自我中心,不把周圍的人放在眼裏,并且很容易被激怒。唯一的區别是作爲女性吉爾嶶體内的睾丸酮含量微乎其微,使她不像蓋茨那樣充滿暴力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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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你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沒休息過,你需要睡一會兒。”吉爾薇柔聲說:“我知道這事很重要,但它和你沒關系,你沒必要給自己太多壓力。”
“謝謝,但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我去做,不然我不會放心的。”
“老天!”蓋茨背對着吉爾嶶,極不耐煩地喝道:“男人們在談論重要話題的時候女人能不能别随便打岔。”
吉爾嶶不理他,繼續說:“勞倫斯夫人明天在洛杉矶有個宴會,我已經代你收下請帖了。你到時候一定要出席。”她壓低聲音,用剛夠蓋茨聽見的音量在萊昂納德耳邊說道:“勞倫斯夫人這次宴請的是好萊塢的瑞典國王,除了他以外還有很多大人物會參加,肯尼迪都去了,并且這次勞倫斯夫人還一個目的就是要公開展覽她那個墨西哥混混老公,這種機會你不能錯過。”
“什麽國王?”蓋茨突然問道。
爲了防備蓋茨發作,萊昂納德立即替吉爾嶶回答:“理查德.貝納多特,瑞典國王,一直在鼓搗電影業複古主義的那位。他準備在明年元旦舉行正式收購派拉蒙電影公司的典禮,現在正在到處活動壯大聲勢。”
在美國上流社會瑞典國王很有名,他是石油奢侈品業大亨,再加上他的國王身份,走到哪裏人們都紛紛巴結他。瑞典國王是個狂熱的古典電影愛好者,從年輕時就在緻力于振興傳統的真人電影業——真人電影業在互動電影興起後很快就衰落了,并且明顯是不合時宜了,隻有瑞典國王這樣财大氣粗又足夠狂熱的票友才有足夠的閑錢和閑功夫去搞這種無聊的真人電影複興運動。
蓋茨不屑地揚了揚眉毛。
看來這事沒什麽重要的,普通的上流宴會而已。萊昂納德開始尋找恰當的理由拒絕。
但吉爾嶶早就料到他會拒絕,于是丢出了秘密武器:“除了肯尼迪以外,阿爾伯斯汀兄弟也會到場。他們現在可被吓慘了,正在到處找關系想擺脫困境呢。你不想和他們談談?”
“很好,我會去的。”這倒是很有價值。萊昂納德決定赴宴了。
“你真的打算浪費時間去參加宴會?”蓋茨問道:“就算你去見了他們,那兩個白癡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幹貨給你。”
“住口,蓋茨,我丈夫現在沒和你說話,他去不去也輪不到你管,你丫給我把屁眼閉上,聽懂了嗎?”吉爾嶶朝蓋茨豎起中指。
蓋茨緊握拳頭,逼視着吉爾嶶,竭力壓抑一拳揍過去的沖動。但吉爾嶶的曾祖父是可怕的老奧茲,她的祖父祖母父母和哥哥姐姐沒一個是好惹的主,而且她自己又是朋友的妻子,最後他還是沒敢動手。
“我跟你說,要不是你姓洛克菲勒,你早就被我打得爹媽都認不出來了。”蓋茨猛打退堂鼓。
“我跟你說,要不是你姓蓋茨,你早就變成一堆肉醬被倒進馬桶沖掉了。”吉爾嶶乘勝追擊。
“好了,寶貝,我會去赴宴的,咱們這就去準備。”萊昂納德一邊說着,一邊摟着吉爾嶶朝外走去。現在不帶走吉爾嶶沒準接下來就會發生流血事件,現在還是趕緊把沖突雙方拉開距離爲妙。
但吉爾嶶還有個更大的秘密武器留到最後使用:“哦,對了,萊昂,我剛才忘記跟你說了,我曾祖父剛剛打聽到消息,說IBM公司也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隻是天網事件後項目就凍結起來了。具體是怎麽回事他也不知道,也許明天你可以當面問問勞倫斯夫人。”
“什麽?”萊昂納德和蓋茨齊聲問道。
“HAL,好像是叫這名字。”看到男人們的表情,吉爾嶶微笑了:“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不過超基因工程、納米級量子處理器技術、自我繁殖和自我升級能力,這些好像和SEERS差不多。”
“勞倫斯夫人從沒和我提起過這事。”蓋茨喃喃自語。冷汗開始從他額角流下。
“你又不是世界的中心,人家當然沒必要把商業機密告訴你。”吉爾嶶諷刺地說:“除了IBM的HAL,還有很多公司在搞類似的東西。英特爾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麥克哈倫的QCC——啊,太多了,好像有十幾家公司吧。哦,對,是13家。有13家公司都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
萊昂納德和蓋茨面面相觑。吉爾嶶更得意了。她安慰萊昂納德:“你别擔心,從昨天的天網事件以後,那些公司都已經把實驗室控制住了,所有試驗樣本被冷凍保存,人也都被嚴密看管起來。這次絕對不會出現有人把危險物品帶出實驗室這種簍子,放心好了。”
“我————————操!”蓋茨怒吼着沖了出去。
蓋茨一直都和技術界的大企業高層稱兄道弟,以便随時得到第一手情報。結果這些家夥沒一個把秘密進行的前沿研究項目告訴他。蓋茨高興起來可以免費把自己公司實驗室的技術拿出來,他在潛意識裏希望别人也這麽做。但很明顯,這種商業機密不可能輕易透露的。這不能怪他們,隻能怪蓋茨自己不夠理性,竟然把大人物之間的外交辭令當回事。
好吧,這下事情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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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該這麽刺激他。”萊昂納德說:“你該知道以他的性子明天肯定得去鬧場,那對誰都沒好處。”
“那又怎麽樣?”吉爾嶶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和肯尼迪都在那兒,他要是敢動粗的話你們制住他就是了。”她顯然覺得這樣是個讓小比爾.蓋茨出洋相的好辦法。
孔子說的一點都沒錯,女人和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煩的生物。
但是吉爾嶶還是有優點的。至少她知道這當口什麽消息最重要。
IBM的HAL,英特爾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麥克哈倫的QCC,除了阿爾伯斯汀公司以外還有13家公司在搞類似的東西,和SEERS差不多的東西,而且全都有相當高的完成度。
不需要萊昂納德親自下令,MARS立刻開始着手調查此事了,并且在1毫秒内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猜測。
關于SEERS發動天網事件的真正目的。或者說,各種目的中最主要的一個。原來如此。
缺乏足夠證據,需要更多資料,這需要讓老奧茲去仔細查查,隻要老奧茲肯花力氣去查,全美國沒有什麽可被稱爲秘密的東西。
但即使沒有足夠證據也能知道,這個猜測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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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BE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