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在古籍中被稱爲仙山,據山高萬仞,上有仙人居住,仙人手中還有什麽不死之藥。當然,這隻是傳而已。曆代偶爾有一些人穿越大荒之野,去往萦山,但所見都不過隻影片隅,無法窺其全豹,所記也多無稽,訛傳更多。
直到七十二年前,沌山四學士登萦山主峰,并且經過詳細測量,得出的結果是兩千三百二十丈七尺到兩千三百二十四丈三尺之間,比傳差得很遠——一仞七尺,萬仞就是七萬尺,等于七千丈,世上怎可能會有如此高山?
我并不想攀登萦山主峰,那裏氣薄且寒,非僅靠人力而可以登。人力有時而盡,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未通大道,是斷不能逆勢而行的。不過我懷疑杲航有些躍躍欲試,他甚至在剌哈黑鎮中打聽過登山裝備的賣店。但我指着地圖對他:“南峰千丈,登之足矣。一應食水、寒衣,就請閣下代爲籌措了。”他“唔”了一聲,語氣似乎有失望。
萦山南峰,是徒手可以攀爬的最高一座山峰,山雲霧缭繞,隐約可見兩千多丈的主峰,景色絕佳。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攀上南峰,我手持竹杖,氣息尚勻,杲航可早就氣喘籲籲的了。我笑着問他:“閣下今知我筇之确有用乎?”
杲航搖頭笑笑:“崇明閣所在淩山,不過百尺而已,巋山千仞,你自然比我會爬山,有什麽可誇耀的?”
這時候,天色已經逐漸黑了下來,因爲時常會有人來攀爬萦山南峰,因此山下鑿了石階,直通半山,峰也蓋有兩三間草屋,足避風雨。當晚,我們就在草屋中寄宿,并且關照看屋的果勒:“明晨要看日出,請幫忙招呼一聲。”
第二天曙光才現,我們就被果勒叫醒,匆匆穿戴好了,柱杖出門,但見西南方向霞光漸顯,突然一輪紅日噴勃而出。雖然我在巋山上見過很多次日出了,這裏的日出未必比巋山上要壯觀,但想到此處乃是萦山,仙山勝景,日照萬邦,心中仍難免油然而生出萬千感慨。
杲航一指西北:順着他的指望過去,隻見雲霧缭繞中隐約現出萦山的主峰來。峰上白雪皚皚,但卻并不完整,如同被神工鬼斧斜斜削去一塊似的。傳中峰揚曾在此山中遭遇隕石雨,石雨如刀,砸壞了峰——但要怎樣的石雨,才能砸得這般平整呢?
“峰揚所履,果然是萦山嗎?是我們所在的萦山嗎?”杲航似乎是自言自語地,“山勢相同,而情景卻不同,不見仙人,亦不見有翼的茹人……”
“你什麽?”我聽不明白他的話。他淡淡一笑,解釋:“威朝末年,《聖言》曾經出現過一個不同的版本,所知者甚少。其中記載,峰揚不但在萦山見到仙人,還見到一女,銀白膚,有如茹人——當時稱作奴人——然而背生雙翅,言從天外來……”
我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自古以來,人們便仰望長天,希望能如同鳥兒一般自由飛翔。所謂‘禦風之術’,騰空難過十仞,再往高飛,大家都認爲非有翅膀不行。故而民間傳中常有所謂有翼的天人,荒誕不經,你難道也相信嗎?《聖言》流傳數千年,傳抄錯訛本多,又多雜蕪竄入,出現什麽天人,倒是不奇怪呢。”
杲航輕輕搖頭,看神情似乎并不贊同我所的話,但又不願意辯駁。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幽幽地長歎了一聲:“不知哪年哪月,我也能攀上萦山的峰呢?”
我回答他:“以君之才,現在開始努力,相信不用十年,登山的技術和相應道法都應該爐火純青了,到那時邀三五同好,攜帶裝備來攀萦山主峰,應該不難。很遺憾,在下不打算奉陪。”
杲航望着我,輕輕歎了口氣:“你真的才過三十歲嗎?爲何暮氣沉沉,一至于斯……”
我們從萦山南峰上眺望南海,渺渺洪濤,隐約可見。我問杲航:“到了南海岸邊,你打算如何勘查?僅靠你我凝神感氣,恐怕什麽也找不到。”
“不到彼處,不知其理,”杲航微微一笑,“無須緊張,放輕松一些,就當遠足好了。南海洶湧,非東海可比,就算無功而返,也足增見聞呀。”
我一直被杲航牽着鼻子走,這種感受并不美妙,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臨時抽身而退,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某些時候難免會略有些苦惱地想到,自己從來就是個随波逐流,因人成事的家夥。其實早在大荒之野北面的沙雲鎮中,我就看透了杲航此行并非僅僅想證明死水即爲南海那麽簡單,當日不即抽身,等進入大荒之野已經遲了。出了大荒之野還有機會和他分手,卻又不禁會想:“既已到此,何妨一攀萦山?”今天也是這樣,既已到了萦山,何妨一遊南海?正如人之貪欲,層層累進,任何時候都可退身,卻往往任何時候都忍不住要再往前邁一步,終于泥足深陷……
我們是七天以後到的南海之濱。萦山以南,叢林茂密、芳草萋萋,氣候極佳,居民越來越多,六成是果勒,四成是百餘年間6續遷居的人類。南海之濱有一大港,名爲地極——當然,其實這裏并不是地之極或者天之涯。
我們在地極停留了三天,白天在街上打聽傳轶聞,晚上回到客棧盤膝聚神,感應氣運的波動,卻始終一無所獲。終于,杲航把他最後的想法提了出來:“此時的南海,風浪最靜,何不趁便乘船往孤人島一行?”
孤人是個團體,更是一種學,始于威朝末年的弧增。弧增之學,兩千年來,一直都被目爲外道邪門,最近對他的評價卻越來越高,甚至有學士明确指出:“徹輔得峰揚之法,弧增得峰揚之德。”然而這種學也已經消失千餘年了。成朝末年,獲商弄權,天下大亂,孤人揭竿而起,十五個郡中反了十三個。這場大起義延續了整整六年,最終被趁勢而起的各路軍閥徹底剿滅,傳最後一支孤人一路南逃,渡過大荒之野,翻越萦山,深入南海,逃到一個島上去開辟他們的世外樂土去了——就是我們将要履足的那座“孤人島”。
當然,傳終究隻不過是傳而已,随着南海的開,遠航技術的展,孤人島在十一年前終于被現了。我見過相關資料,此島呈半圓形狀,最長處二百四十九裏,廣十萬頃,并非南海最大的島嶼,但卻是最遠離海岸的島嶼。南海諸島,除離岸最近的十餘座以外,九成從無人煙,那座島上卻有人類(也不定是果勒)踏足的痕迹,因此被認爲即傳中的孤人島。然而即便是這座孤人島,也并無任何遺迹殘存,即便孤人确實來過此處吧,也定然隻是路過歇腳而已,并沒有長期居留,沒有建造起村落甚至是城鎮。
孤人島懸于海上千裏之外,蠻荒杳遠,尚未開,加上海上風浪難測,聽了杲航的建議以後,我多少有躊躇。杲航不停地勸,他雖然再吟不出任何有關島嶼的詩篇了,卻拿描述東海的古詩來充數,得我心癢難搔。
我知道杲航其實是來此極南之地,尋找異界之門,據其一貫所爲來判斷,似乎已經得到了某些線索,而這線索就在孤人島上。若非如此,若非本身對異界的好奇,恐怕我早就掉頭回去了吧。
最終我還是無法違拗杲航的意思,或者不如,無法違拗自己的好奇心和軟弱本性。我照例不置可否,杲航也照例自去準備。兩天以後,他突然帶了一個人來到客棧:“澹如,你還記得這位先生嗎?”
才分手半個多月,我不會不記得此人的,這個杲航帶回來的人姓服名濟,正是昆惋商團的助手。據服濟,孤人島畔的海水最宜養殖珍珠、玳瑁,昆惋也在那裏圈了大片的海場,最近海場似乎出了些事情,她準備親自前往處理——“既是兩位學士要去孤人島,不如乘坐我們的船吧?”
服濟竟然還帶來了此次出海所乘貨船的詳細資料,什麽長寬、載重、吃水、千鈞數、排水量、航,等等,一一指着明。他就差沒拿來宣傳冊子了!我一邊假裝傾聽,一邊瞥眼望望杲航,腦海中突然想起了昆惋在大荒之野中過的話:“我身上流着純粹的茹人之血,茹人有窮極陰陽兩界之能,我之眼中所見,和你們所見到的,往往并不相同。你的同伴,在我看來,他的目的并不是萦山,也不是南海呀。”
什麽“茹人之血”,什麽“窮極陰陽兩界之能”,她分明和杲航早有勾結。不是杲航一人,而是杲航和昆惋兩人,一步一步地将我誘入這個圈套,引我去孤人之島,尋找什麽異界之門。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麽用意,想要我的協助,何不直接明言?雖然我心裏很清楚,如果在巋山上就直接要去孤人之島,我是斷不會從行的。然而,我非學界泰鬥,更不是至聖仙師,邀我出山,用得着花費那麽多心思嗎?
想到這裏,本該憤懑和疑惑堆滿心胸,在得不到更圓滿的解釋之前,不再向前一步才對。然而不知道爲什麽,聽昆惋也将同行,我心底卻油然而生一股驚喜,瞬間就沖淡了所有不快。我不是世間名流、權重的政要,也并非腰纏萬貫,他們就算下個圈套,又能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麽?我往日與人無尤,近日與人無怨,上溯至可考的先祖,也沒有什麽舊仇隐恨,他們也沒道理謀害我的性命——若想謀害我,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嗎?隻要诓我下了巋山,殺我就易如反掌。
我知道自己是在給自己找理由,因爲内心深處希望再能與昆惋同行。我是迷戀上那個女人了麽?自己卻又不願意承認。但無可否認的,如此美麗的女人,若能與她同行,将是身爲男性最大的樂事——即便并不抱任何妄想。
“難得巧遇,一客不煩二主,就乘坐他們的船吧,如何?”服濟介紹完畢,杲航目光殷切地問我。我淡淡一笑:“随緣吧。價錢方面,交給你了。”此後的一應旅費用度,就都交給杲航吧,他千裏迢迢把我騙到這裏來,還打算騙我去杳渺不可測的海上,難道還要我跟着自掏腰包嗎?世上哪有如此蠢人?!
兩天後,我們整理好行裝,跟随服濟來到港口,見到了那條船。我前此從來沒有想到會看見那麽大一條船——雖然早聽服濟講解過基本參數,但冷冰冰的數字和親眼目見,感受是全然不同的——這條鋼鐵之船,僅從水面到甲闆就有三丈高,由至尾應在四十丈左右,客艙共分四層,一層在甲闆下,三層在甲闆上,據稱甲闆下還有面積逾此十倍的巨大貨艙。
緣梯上船,昆惋已經在甲闆上等候着了。她依然裹着頭巾,包住銀和玉頰,隻露出漆黑閃亮的一對明眸。我在腦海深處搜尋記憶,試圖回想起她的容貌,但除了一個“白”字外什麽都想不起來,終究她在我面前揭開面紗,展露真容,前後也不過兩三次而已,并且都是倏忽一瞬。
她并不象初見時那樣穿着暴露,而如同身在大荒之野的晚間那樣,裹着一件雪白的皮裘。隻是雖然海風襲來,透骨生涼,終究不如晚間的大荒之夜那般寒徹心肺,看上去皮裘之内穿着必少。我偶爾瞥見她露在皮裘外一抹白皙柔美的脖頸,突感頭腦一陣眩暈……
昆惋仍用她那如同明珠滾玉盤的清脆聲音招呼我們,命令從人接過了行李,然後引領我們進入客艙中她的宿處。那是一間長寬各兩丈餘的大艙,裝飾精美,布置豪華,我才邁步進入,突然眼角一晃,看見了正面牆邊擺放着的一樣物品。
“這是……”我的目光如同被磁鐵吸引住似的,再也挪動不開,并且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